沈怀珵觉得庄弗槿是位不称职的父亲。
第一次遇见沈雪时,他只叫了一声“宝宝”,小孩就在他怀里大哭不止,可见沈雪时平常是没有得到很多爱的。
凌乱的总裁办公室里,庄弗槿怕小孩把眼泪蹭到沈怀珵的衣服上,走过来凶巴巴地说:“下来”。
沈雪时将落未落的眼泪被吓出了眼眶。
瘪着嘴把脸埋到沈怀珵的前襟,哭得抽抽搭搭。
沈怀珵轻轻晃着怀里的小孩,小声说:“你别这么凶……”
庄弗槿被沈怀珵递来的那道眼神弄得心中酥软一片。怀抱幼子,仪态端秀,宛如慈悲净荷。
沈怀珵消失的三年,他一直不知道要如何与沈雪时相处。
和小孩待在一起,就会无可避免地想起他的母亲。觉得对不住他。
也不敢听沈雪时的撒娇,小孩总会天真地向他询问“妈妈”的事,说“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妈妈”。
此刻看着沈怀珵爱怜地抱着幼子,又用嗔怪的眼神看他,庄弗槿心中过电一般。
家庭的含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生命里的唯一支点沈怀珵。
没有沈怀珵,他是三年止步不前,困于一隅的盲人。
沈怀珵迈入庆功宴大厅的那一刻,他切切实实看见了鲜活的夏天在面前展开。
沈雪时的一道童音把他拉回现实,沈雪时说:“我要和妈妈走,我要让妈妈养我。”
沈怀珵正抱着他坐在沙发上,用头上的簪子哄他玩儿,盘发散下来了,衬托得眉眼柔和。
“好,”庄弗槿从善如流,“你跟他走。”
沈怀珵:“……”
他轻轻捂住沈雪时的耳朵,转而对庄弗槿说,“你应该让他和亲生母亲相认。”
庄弗槿的目光在簪头镶着的那块水滴状翡翠上流连,没听到沈怀珵的话,问:“什么?”
“他不该姓‘沈’,你太自私了,瞒着他的身世,让他在没有母爱的环境里长大。”
“你总欺骗人……还有你眼盲的事……骗人好玩吗?”
沈雪时被捂住耳朵,一无所知地撅着嘴巴去亲沈怀珵的脸颊,亲到了。
庄弗槿目光幽幽落在那道口水印上,说:“我有亲子鉴定。”
沈怀珵的表情明显不信:
“我难道不知道自己生没生过孩子吗?”
徐连匆匆赶来,敲门声打断两人快要发展到争吵的对话。
庄弗槿感觉心里很堵,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
沈怀珵把孩子交到徐连手里,冷硬地说:“时间紧迫,没空谈私事,我们把关于《烟雨客》海报的构想讨论一下。”
徐连瞧着乱到极点的总裁办公室,提议:“小会议室空着,要不去那?”
特助在靠近门的位置,欲言又止。
小会议室算庄总很私人的地界,从前只有庄冶鹤能进。
“好。”庄弗槿答应地干脆。
他跟在沈怀珵身后,压低声音对憋着一泡眼泪的沈雪时说,“收拾一下你书包里的东西,今天务必和你妈妈一起走。”
养儿千日,用儿一时。
小会议室里冷气很足,装修皆用的厚重红木,乍看间有种腐朽的压迫感。
檀香丝丝袅袅从铜炉中散出来,在沈怀珵疑惑的目光中,庄弗槿解释道:“很古板,对吗?是我爷爷按他的意思布置的。”
他去拉上窗帘,屋内昏暗,剩下投影仪还在工作,墙边的幕布上逐渐显现出上次播放时暂停的画面。
庄弗槿明显没预料到这个,迅速去按了结束键,那幅翠竹高崖的景象不见了,幕布变黑。
他注意到沈怀珵慌忙移开的视线。
别人一定不会通过某一帧空镜判断出庄弗槿上次没看完的是哪部电影。
但庄弗槿知道沈怀珵一定能认出来。
两人陷入沉默。
唯有投影仪还在“嗡嗡”响,发出点幽蓝色的光。
沈怀珵又被吓得缩回壳里了,庄弗槿想,他每越界一点,沈怀珵便后退一步。
对方现在手里捏着剧本站在这里,其实心里很想逃掉的吧。
阴沉、卑鄙的他,让沈怀珵感到害怕。
“是《旧塔》,”庄弗槿主动坦白,“我睡不着的时候用来助眠。”
他放入《烟雨客》的光碟,请沈怀珵坐在椅子上,说,“看完片子,才好绘制海报吧。”
沈怀珵犹豫地在庄弗槿身边坐下,皮椅很软,甚至刚陷入椅背的时候舒服到有些昏昏欲睡。
夏日午后,网络关于他们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两个曾经离婚又离心离德的人,坐在密闭的室内看一部还没上映的片子。
窗外蝉鸣吵闹,酷暑。
《烟雨客》开头几幕,却是大雨滂沱,冷意深重,密林里,数不清的树枝被压弯。
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
庄弗槿有些走神。这电影他看过许多遍,从粗剪,到第一版,再到被打碎重剪的又几个版本。直至眼前的成片。
刘先洛拍戏,一向求精求细,拍摄的时间一直加长不说,后期的剪辑推翻重来十次以上也很寻常。
剧组习惯了他的苛刻,而这次,庄弗槿却比刘先洛更加严格。
庄弗槿看重《烟雨客》,看重他饰演的彭霜。
演员挑选角色如同寻找灵魂伴侣一样难。
想来,庄弗槿已经许久没有为自己去演一部戏。
《旧塔》《狐仙》皆为沈眠,他甘做陪衬。
人的成就太高的时候,不免迷茫,刘先洛最初拿《烟雨客》的剧本来找他,在烟酒味缭绕的包厢里堵住他,严肃地问:“十九岁演《一抔土》庄弗槿去哪儿了?”
《一抔土》,庄弗槿的处女作。他还是锐气难当的少年,也演一个锐气难当的少年,钻进西北戈壁中一待一年,电影上映时,没有一个人不承认,庄弗槿和角色胤措融为一体。
入戏讲求打破自我,忘却万物。
平心而论,《旧塔》、《狐仙》中的庄弗槿杂念太多,时常产生与角色的抽离感。
一阵刀剑争鸣之音,又把庄弗槿的眼光吸引到幕布上。
大雨密林,羊肠小道,一人执剑对战无数。
彭霜初入江湖,只是一位籍籍无名的眼盲剑客,却敢潜入宫墙之中,盗取秘密诏书。
皇城震动,下令锦衣卫追杀。
庄弗槿看彭霜十步杀一人,眼睛深陷在斗笠长长的檐下,不辨神情。
雨水顺着斗笠低落,反射出四面八方的血光。
沈怀珵把每一帧画面都观察得很细致,出于画家特有的习惯,彭霜每一个挥刀的动势连贯地印入他的脑海。
他立刻想到了纽约街头那张巨幅海报的瑕疵——太静——彭霜戴着雨笠回头望时,给人的感觉是深刻的阴翳、暴戾。
可明明电影中动态的彭霜,剑招轻盈,兔起鹘落,宛若一扇闪着寒光的薄刃。
沈怀珵找出一张白纸,一支签字笔,伏在桌面上悉悉索索地画起来。
庄弗槿的目光又从电影中撤出,落在他白皙的左手腕。
这么细,像握上去就会折断的一道花枝。
沈怀珵很投入,工作起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沉静又专业的样子迷人极了。
散落的长发簇拥着他雪白的肩颈,他轻微抿着唇,时而盯着银幕,时而低头翻阅剧本。
肩胛把衬衣顶出好看的弧度,随着抬首俯首的动作,薄背舒展出月牙般的线条。
彭霜一剑能挡百万师,加冠之年,面对最精锐的锦衣卫全身而退,从此名震江湖。
沈怀珵把彭霜拔剑出鞘的动作勾勒出来,气贯长虹,一气呵成,画面中的人布衣斗笠,足尖立在悬崖边,衣角猎猎,眼角微垂向下睥睨,天下莫敢与之争。
庄弗槿看出沈怀珵笔下的赞许之意。
轻声问:“喜欢这个角色?”
沈怀珵点头。
没人能不爱电影前半段的彭霜,少年意气又心怀天下,偷走皇上下令毁堤淹田的诏书,挽救了黄河流域一带老百姓的生命。
庄弗槿听着投影设备里传来的风雨声,道:“不急,先看完。”
电影里有过不完的雨季。只不过当彭霜少年时,他身边的风雨粘不到他的衣裳,拂过他肩头时,如江南飘落杏花般柔情蜜意。
蒙蒙烟雨,一人仗剑。
一切因为先皇的骤然薨逝而改变。
年轻的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在位时期荒唐,麻木不仁。曾设想过淹毁民田,从而获得大片皇家狩猎场地。
民间没有人对他的死亡表示惋惜。朝堂之内,则围绕龙椅,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
半月后新皇登基,他是先帝年龄最小的一位叔叔。
而百姓惊讶发现,他们信奉的大侠彭霜摇身一变,成为了守护新皇的锦衣卫首领。
多么讽刺,曾经彭霜把锦衣卫屠戮到十不存一,而今竟要统辖他们。
——“他被朝廷招安了!”
——“他背叛了江湖,也背叛了受苦的百姓。”
——“这样的人也可以被称为‘侠客’吗?”
当权力的挑战者成为了权力本身,自然要背叛掉从前的自己,也失去从前的信徒。
百姓亲手推倒了为彭霜搭建的庙宇,那名居庙堂之高的刽子手,已经不能再拯救苍生了。
直到一封八百里加急密报被快马送至京城,称边疆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