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铎辰把枪内的第一颗子弹给了庄弗槿。
子弹出膛时,庄弗槿志得意满,正用猎食者咬住猎物脖颈的眼神盯着沈怀珵。
那双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眼睛被子弹划出一道裂痕。
火药味弥漫,陆铎辰满意地看庄弗槿闪身躲避,目光终于从沈怀珵身上移开。
“你想和他走?”陆铎辰转身对沈怀珵说话,嘴角揉着一抹苦笑,“你怎么总是忽略我?”
他永远在扮演沈怀珵生命中的过客,甚至连planB也算不上。
他自觉给出的爱比庄弗槿上得台面得多。
沈怀珵在他心中独一无二,从不会是替身。
他陪着沈怀珵去离的婚,最先联系了专家为他治疗右手,把损伤控制在可以疗愈的程度——不足以画画,但正常生活无虞。
当时沈怀珵笑着感激他,称呼他“陆医生”。
声音很美很软,陆铎辰开始筹备求婚。
他当真以为在剩余的人生里陪伴在沈怀珵身边的男人会是自己。
他把一切拥有的全部给了出去,甚至在火灾后救了情敌江彦的一条命。可为什么换来的,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刻意忽略。
命运的每次转弯都把他甩下了万丈深渊。因为沈怀珵一次也没有选择过他。
他在一张赌桌上押尽所有,输得干净。
这三年多,江彦在海外日夜陪着沈怀珵,庄弗槿事业春风得意,也有一个似真似假的儿子。
唯他在陆家的覆巢之下瑟缩,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
压抑久了的岩浆是一定要喷出火山口的,他并不差,算得上京城世家少爷里万里挑一的优秀,天不垂怜,他便为自己争。
争不来和沈怀珵独处的三年时光,争不来庄家的泼天基业,便争出海孤轮上,鱼死网破的一晚。
见沈怀珵一面,无论生死,都算完美结局。
陆铎辰的眼睛猩红,他来杀戮的,而沈怀珵却说能让众人生还者,能带他走。
“没有忽略过你,铎辰,”沈怀珵愣了几秒后,忽而一笑,朝黑衣荷弹的男人走过去,柔声说,“你是天之骄子,何必走到这一步,我和你走,换满船的人质,好吗?”
船舷之外,风浪声甚重。
怒涛如吼,凸起的岛礁像巨型怪物,此情此景下,更显得沈怀珵的细语柔情弥足珍贵。美好得宛若死前幻梦。
强烈地吸引着他。
许诺乞丐衣食饱暖,许诺末路途穷者未来和爱意。
一时间让他深深战栗,拿枪的手都要端不稳。
随后陆铎辰归拢情绪,谨慎地退至角落,背后的舱壁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除开江彦举着一把左轮瞄准他,沈怀珵和庄弗槿手里皆空无一物,非常安分地站在他的射程之内,看似毫无反抗之力。
沈怀珵望向陆铎辰的眼神很柔和,仿若黑瞳仁很大的幼猫看人。
陆铎辰“嗤”了声,道:“变脸这样快,你最开始看的不是我的眼睛。”
他很在意沈怀珵的第一反应,当沈怀珵提出条件,第一眼看的人是庄弗槿。
那道对视的眼神极度默契,只有一瞬间,陆铎辰却在其中感受到了某种类似磁场的连结。——两道磁极一拍即合。
所以当沈怀珵向他抛来橄榄枝,陆铎辰本能地防备、抗拒、又忍不住被吸引。
一段感情异化为魔障时便会如此表现,让人的一颗心如烹如煎,视他如洪水猛兽,又如销魂艳窟。
沈怀珵柔软的唇瓣又张合几番,道:“刚刚我想错了,因为我发现庄弗槿没有底牌,而你有,对不对?”
话里的尾音都带了钩子,风吹过他的长发,也带来海面逃生者尖利的呼救声,沈怀珵白衣翻飞,魅如塞壬。
陆铎辰朝他伸了手。
几乎人人都想带走沈怀珵,陆铎辰心想,但起码此时此刻,他的脚步是朝向自己的。
足尖踏出的声响很轻盈,沈怀珵像一朵飘落的花瓣旋入陆铎辰怀中。
男人的身体很硬很冷,充满了海水的腥苦和火药的辛辣,沈怀珵笑了一下,从陆铎辰的视角看过去,那一点光洁的侧脸楚楚惹人怜爱。
沈怀珵问:“你要怎么带我走?”
听得人心摇神荡。
仿佛真成了他的所有物,柔顺到任凭处置。
陆铎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连着细线,拇指大小的控制器,沈怀珵软蛇一样的手指缠上他的手腕,说:“我知道你身上藏着炸药……”
声线有些细,显得有些气若游丝的可怜。
又说,“我还不想死。”
陆铎辰推着沈怀珵出了包厢门,看到他出来,枪声立刻止了,有位脸上纹满了刺青的壮汉从阶梯上翻下来,凑近了说:“目前没有可疑人出现。”
庄弗槿戏谑地耸耸肩,说:“我真没带人来。”
他的举止很坦荡,五官舒展,但因形势危急独他丝毫不乱,反而显得愈加诡异。
陆铎辰盯了他一会儿,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旧朋友,真难看透。
“直升机来了吗?”陆铎辰问刺青男。
刺青男跑到船尾发了一束信号光。白色的光亮像一朵爆炸的蘑菇,直冲云霄。
今夜的宾客大多乘坐小艇离开,十几只船漂泊在蓝鲸1号周围,此刻见光束大炽,船上的人皆翘首往天上看去。
——几架直升机不知从多远的地方而来,螺旋桨嗡鸣着,准备降落在蓝鲸1号。
深海呼啸,夜月孤悬,岛礁环伺。
宏大、壮阔,像犯罪片舍不得搭造实景拍摄、只能用技术后期合成的场面。
叶翁从负一层鬼祟地跑出来,便被直升机带出的巨风扑倒在地,他撞在桅杆上,抓住,勉强没掉入海里。
螺旋桨慢慢减缓了转速,叶翁顶着风睁开眼睛,看到陆铎辰那阎罗手中挟了个人质,推着人往机舱里走。
他又扫了一眼甲板上的状况,发现除开一些蒙面人外,宾客竟全部走光了!
陆铎辰竟然会放走无辜。
庄弗槿竟没和他火并。
叶翁把一切都猜错了!此时深自懊悔,以为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要独自在船上受罪。
他看船舷边的小艇已经尽数下海,若再错过这几只直升机,他就等着跟随蓝鲸1号被炸沉吧……
他伸出双手,向陆铎辰跑过去,黄鼠狼一样的身材,没几步又摔了一下,脸着地,显得十分滑稽。
有人笑了一声,轻慢地,与末世般的氛围格格不入。
叶翁痛得爬不起来,但他听出来了声音——庄弗槿在笑。
蓝鲸1号负一层被堆了成吨的炸药,不久就要像尸骸般沉入海底了,他竟还能笑出来。
求生的本能让叶翁呲牙咧嘴地抬起头,不知哪里磕破了,下半张脸上糊满了血,宛若吊死鬼。
沈怀珵伸手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看清叶翁的样子,也轻笑出声。
刺青男走过去把老迈的黄鼠狼提起来,说:“刚才在地下船舱,我就看到他鬼鬼祟祟。”他那时候就想把叶翁一枪崩了,想起老大改主意说今晚不杀人了才作罢。
看着被带到面前的叶翁,陆铎辰低头对怀里人说:“你想怎么处置他?”
沈怀珵抬头看了陆铎辰一眼。
白色的蘑菇状光弹几近熄灭,最后的几点余烬映照在陆铎辰的眼球里,还是那双形状好看的桃花眼。沈怀珵想起京都医院外的那棵盛开的粉色花树。
还来得及吗?
人都在变,但回忆静止不动,他记得陆铎辰曾经的好。
“怎么了?”
陆铎辰的手指在他眼底划了一下,说,“还以为你哭了。”
“你也把叶翁带走吧。”沈怀珵敛了敛眉目,睫毛垂下去,遮盖住眼中闪烁的碎芒。
“你谁都想救,”陆铎辰一挥手,叶翁被纹身男提起来,粗暴地扔进机舱。
他抬起沈怀珵的脸,看对方在自己掌上展现伤心的神色,脆弱得像张一捻就破的宣纸,被月光一照,皮肤近乎透明。
“但今晚必定要死人的。”
他逼着沈怀珵的双眸挪动了一个角度,看向身后甲板,“你求我放别人活,可以,但他们两个一定会死。”
月光有点凄冷,十几艘逃命的小艇越驶越远,沈怀珵被推着上直升机的梯子,每上一阶,他的心就更沉几分。
庄弗槿和江彦的面目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风那样大,唯有两人还立在甲板上,像随时会被催折的竹竿。
庄弗槿朝沈怀珵扬了扬下巴。
很轻微的,也很骄矜,能想象到他扬起来的唇角。
沈怀珵再次回味船头包厢的桌底,他和庄弗槿的几句对话。
“你做了预防的……你的人呢?”
“他们全不在船上。”
“你要放任陆铎辰杀人?”
“对呀,杀人偿命,”庄弗槿说,“没人牺牲,我怎么名正言顺地送他去死。”
“我不会让任何人出事。”
当时沈怀珵言之凿凿,此刻想来,万全岂有那样容易?
庄弗槿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
沈怀珵被迫爬上最后一个台阶,机舱内伸出一只手,来拉他。
他烫到似的一缩。
那手中指戴的戒指上,刻印的分明是庄家的标志!
和戒指一起闪出寒光的,还有一把刀。
“铎辰,小心!”
沈怀珵转身拉着陆铎辰从高高的悬梯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