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珵想:
庄弗槿的平静果然是暴风雨的前兆。
当他说出“我们不复合”,而庄弗槿反应淡淡时,他就该意识到,今晚是反了常的。
异样早有迹可循——庄弗槿忽然释放出的强占欲——逼吻、摸腿,把他当做金丝雀来捉弄,其实因为庄弗槿心里含着对危机的隐隐兴奋。
嗜血的恶兽在嗅到狩猎机会时的战栗。
第一声枪响发生在船头包厢。
叶翁走后不久,包厢门一动,侍者捧着一壶红茶入内。
坐在最末的徐连笑着说:“怎么来得这么慢,人都沾了酒了,不能再喝茶,端走吧。”
侍者沉默寡言,沈怀珵无意朝门口看了一眼,灰色制服下的身子怪异地缩着,不像是经过严格培训后该有的礼仪。
勉强瞧得清侍者一点尖锐苍白的下巴。
酒意熏蒸沈怀珵的大脑,又如被刀劈开一般剧痛一瞬,他迟疑了几秒才叫道:“江彦!小心!”
灰衣人的枪膛几乎碰到江彦后颈,沈怀珵没思考,飞身朝江彦的方向扑了过去。
枪声像海啸一样灌进耳道。
期间伴随噼里啪啦的玻璃杯爆炸声。
沈怀珵没有摸到一丝江彦的衣角,反而被一道大力拽了回去,翻滚着钻到桌底。
电被拉断,室内变得和海面一样黑。
“谁,谁受伤了……”耳边传来乔止逸惶恐的声音。
距离危险如此之近,人万分没有安全感,甚至鼻尖都闻到血腥味。
没人回应。
空气都像被抽干了
沈怀珵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在那人怀里动了一下。“别出去。”庄弗槿说话的时候贴得他很近。
沈怀珵伸手胡乱摸了一下,大概碰到庄弗槿的肩膀,着急地说:“你做了预防的……你的人呢?”
他不相信庄弗槿在明知陆铎辰存在的情况下会什么也不做。
船上大多是无辜的人,难道庄弗槿要放任有人流血死亡?
第二道枪响迟迟不来。
宛如悬在人头上的一把利刃。
但桌底之外,有近身肉搏的声音,沈怀珵屏息去判断,占上风那人的出拳方式像极江彦。
沈怀珵从庄弗槿腰侧摸出那把左轮,找准时机蹬着桌腿使力往外一滚。
黑暗太粘稠,他凭借出拳的风声锁定了落地窗边的位置。
“砰”——
暴徒又开了一枪。
他大约受伤不轻,枪声飘忽,没有了第一枪时的狠厉。
可沈怀珵依然慌了神。
“没事,”江彦抓了一把他的手,轻易地把他掌中的家伙卸了,道,“你别摸枪。”
沈怀珵的手上黏湿一片,不用去嗅,从温而稠密的质感中意识到是一滩血。
“咔嗒”,江彦扳开打火机的盖子。
橙光微跳,昏弱的光线里,可见暴徒被一把餐刀刺穿了手掌,刀尖牢牢插在木地板上。
那人就像被钉死了的一个标本,脸上表情癫狂,青筋乱跳。
隔着层门,包厢外的人流声响像被笼在一个罩子里,闷闷的。但也能听出来众人的惊慌失措,如无头苍蝇般混乱。
偶尔有人拍打房门,口中呼唤“庄总”,如叫救世主。
以打火机的光点为中心,包厢里的人逐渐聚集到一处。
徐连蹲下看了看暴徒的脸,说:“不是最开始和我确定菜单那位,我也从没在后厨见过他。”
乔止逸:“船上混进来了别的人。”
众人目光齐齐望向庄弗槿。
那人倒很闲适,手肘向后作为支点,倚在巨幅玻璃前,铺天盖地的海水在他身后泼洒开,他表情沉寂如撒旦。
他站直身,曲指在玻璃上敲了敲,线型的光汇聚缠绕,如蛛网一般渐渐向内,汇集成一点。
光束也在庄弗槿美轮美奂的五官上流转。
他伸出手对了一个指纹——在蛛网中心。
匹配正确。
滴的一声,圆桌下陷,塌缩的地方形成一个深邃的空洞。
“秘舱,”庄弗槿说,“逃生用的,危机时刻能脱离母船。”
江彦对沈怀珵道:“你快进去。”
沈怀珵却觉得没那么简单。
其余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随意靠近那漆黑的入口。
它像涂满了腐蚀剂的钢牙,随时会咬断踏足之人的头颅。
乔止逸:“你的压惊宴,大概是场鸿门宴。”
刘先洛年纪最大,但站的很稳,也很冷静,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弗槿,你要引哪条蛇出洞?”
庄弗槿踢了踢暴徒的腿,说:“还不快叫你老大出来。”
暴徒忍着手被刺穿的剧痛,一声不吭。
庄弗槿便走到他身前,半蹲着把刀拔出来,暴徒野蛮而哀切的号叫里,沾满血的利器被丢入秘舱的入口。
“咣当——”
金属与金属碰撞,声音之尖锐,让人的神经都像被隔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鬼魅样的身形顺着梯子爬了出来。
他愈来愈高,成为一个个头迫人的成年男子。
地狱里出来的——沈怀珵的第一反应。
庄弗槿同他交谈:“里面还有你的人吗?免费乘坐了这么久的顺风车,该露面了。”
打火机的火苗早熄灭了,那只鬼的面目彻底隐在黑暗里。
沈怀珵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一口气梗在喉头。他无法判别自己是看到庄弗槿精准地拔出那把刀时更震惊,还是看到陆铎辰现身时更震惊。
那野狼一样的眼神,刚刚一直潜伏在所有人的脚下,他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陆铎辰就在暗地里磨牙吮血。
陆铎辰开口,声音嘶哑无比,像一把坏掉的小提琴:“这里只我一人。”
“哦……”庄弗槿下巴一点,“那就是外面还有。”
“陆少单刀赴会,但很公平,我也孤身一个。”
庄弗槿坦然地张开了双手,抖了抖空荡的衣袖,船换了个方向行驶,月亮忽而正透过他身后的窗子照进来。
他的身形轮廓被描出一层淡黄的边缘。而他立体到极致的五官像能掌控月色的西方古神。
陆铎辰用手里的枪口扫了一圈,瞄准过每一个人的脑袋。
徐连、乔止逸、裴乌、刘先洛……
看不到沈怀珵,因为他被江彦和庄弗槿牢牢护在身后。
他一枪出膛,唯独要不了沈怀珵的性命。
陆铎辰讥讽道:“你独身一人?他们不都和你一个阵营,害怕我,敌视我?”
月光让舱里没那么暗了,徐连接了庄弗槿一个眼色,把闲杂的人都往秘舱里带。
沈怀珵也去看庄弗槿的眼睛,傻子都能清楚,眼眶里镶着一双能视物的瞳仁。
他用了零点几秒拔出的那把刀,也带出了潜藏多年的真相。
沈怀珵一直忍不住倒吸冷气。庄弗槿的戏已经和人融在一起。像骨头沉在肉里那样,不辨你我。
他竟然能装三年?瞒过亲人,家仆,甚至刘先洛。
导演的审视下,千万台拍摄机器围绕着他,竟也看不出一丝破绽。
乔止逸下梯子的时候,对沈怀珵伸出手:“怀珵,你快过来。”
他看沈怀珵没有离开的意思,可陆庄之间的恩怨,关系到家族血仇,他夹在中间一定会被误伤的。
沈怀珵不走,江彦也不会走。
四人站在入口之外,气氛诡异。
偏偏乔止逸关切地伸出那只手,像一丝引线,隐匿在空气里几乎饱和的怒火被点燃。
陆铎辰首先爆炸,对着那只弱不经风的胳膊抬手一枪。
幸好裴乌一直注意着动静,及时抓着人的双腿,把人拽入舱中。
飞速的子弹贴着乔止逸的皮肤划过,嵌入墙壁里。
庄弗槿按上了秘舱门。
他这次启用了加密锁。厚重的金属门闭合后,除了知道密码的徐连,再也没有人能从外部打开——用庄弗槿的指纹也不行。
刚才那枚子弹摩擦空气,引发出的高温刚扩散到沈怀珵的感知范围。
他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难以自控地说:“你刚刚真想伤他,所以当初,要杀止逸的也是你!”
江彦来拉他,一步一步朝包厢外走,在他耳边说:“邪门的很,我看那秘舱也并非十足安全,我先带你出去……”
庄弗槿悠悠道:“铎辰,能放小珵走吗?”
“你来船上,单单为了拿枪指着我,不为小珵吗?”
“我来报家仇。”
“那你要乔止逸死,来引诱他回国?”
“沈怀珵是你的软肋。”
庄弗槿微微笑起来,对陆铎辰说:“也是你的。”
沈怀珵是这场风暴的中心,陆铎辰冠冕堂皇,所说放不下的家仇里不知掺了几成水分。
他对陆驳苍没有太深的感情。
他恨庄弗槿,因为庄弗槿拥有过沈怀珵,却没能在家族的铁腕下保住沈怀珵。
过往的遗憾在他心中幻化为魔鬼,他认定只有庄弗槿死了,他才能畅快。
他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冲冠一怒为红颜。
如果沈怀珵不在蓝鲸1号上,那庄弗槿发出的请帖形同废纸,钓不来陆铎辰这只大鱼。
他们一个请君入瓮,一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庄弗槿满意地眯了眯眼睛,有些生疏地调整自己的瞳孔,装盲太久了,他看物体时习惯失焦。
可此时,他透过陆铎辰冷汗涔涔的脸颊,去看沈怀珵的剔透面容。
沈怀珵在门前垂首而立,身旁的江彦是他衷心的守卫。
他面如冠玉,貌似观音,手上却沾着干涸的血液。
殷红色,看起来很难洗掉。
庄弗槿盯了那手一会,生出一种想捧着肥宅水帮他清洗的冲动。
江彦打开包厢门,沈怀珵看到仓皇的争相乘坐救生艇的人群,明显陆铎辰的人在外面也开了枪,台阶上倒了几位负伤的躯体。
生死时刻一切失序,不断有人被挤到海水里,扑腾着发出呼救。
“满船的人命是你们的游戏吗?”沈怀珵质问,他找到庄弗槿的目光,直直回望过去,“谁能让今晚的客人全部安全下船,我就跟谁走。”
开放的问题,但注定只有一个人能交出答卷。
唯独庄弗槿有保全船人安全的能力。
所以沈怀珵看庄弗槿的眼睛。
提出条件的瞬间,命定的旋律又奏响一节重复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