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花的阿婆送他芍药,是因为沈眠。

  庄弗槿带他光顾瓷器店,是因为沈眠。

  沈怀珵把头埋进酒店厚厚的枕头下面,他不想入睡,只想缩成一团,逃避满是梦魇的外部世界。

  还是做狐狸好。

  手机震了几下,给他打电话的是早早被存在电话簿里的一位联系人:乔止逸。

  “止逸!”沈怀珵抬起脑袋,下巴放在枕头上。

  乔止逸直奔主题:“你进组啦!今天!”

  “嗯。”

  “好仓促,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咖位很大了?《旧塔》上映不到一个月票房破了二十亿欸。”

  “那是庄弗槿的功劳。”

  乔止逸刻薄地哼了一声:“哪就全是他的贡献了,我告诉你怀珵,你就是又漂亮又吸引人。每个看过电影的都会承认这点。”

  “好啦好啦,说正事,你新戏还是庄弗槿当制片人。我真担心你被当赚钱的工具利用了,他给你开多少片酬?比《旧塔》翻了几倍?”

  “没,”沈怀珵道,“没给片酬。”

  “……”

  那边的人不说话了。

  小镇缠绵的雨声充斥在手机里,嘀嗒嘀嗒,黏连不清。

  乔止逸缓了几分钟,再开口时,声音非常冷静:“即使你嫌弃我现实,我也要说,无论什么关系里,都要会给自己留退路。”

  乔止逸经常夸赞沈怀珵,他的确是出自真心。

  沈怀珵身上有许多他已经失去的东西:纯净、天真、和对爱的执着。

  但沈怀珵的爱似乎给错了人。

  给了一个只会践踏他真心的男人。

  世界上除了恶劣的庄弗槿,还有谁忍心看沈怀珵难过呢?

  他那么漂亮,是合该被娇生惯养的一朵花。

  听了乔止逸的话,沈怀珵咬住手腕,竭力压抑住自己的哽咽声。

  他一点后退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的肚子里正在孕育庄弗槿的孩子。

  “在新组里不要太忍让,”乔止逸像哥哥一样叮嘱他,“我听说叶翁也不是良善的人,能演爱装,明明对名利热衷得不得了,还要作出一副清高做派。”

  乔止逸嘀咕道,“庄弗槿选导演的眼光真差劲……”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圈内八卦聊到嘉陵镇的天气。

  电话两头的人都昏昏欲睡,沈怀珵记得自己睡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喜欢这里的潮湿多雨,不像京城。

  除一些故人在京城外,那座北方的城市没有什么好的。

  动辄飞沙走石,黄尘漫天。

  沈怀珵不喜欢那里,从几百年前跟随庄理被驱逐出北平起,就不喜欢。

  明朝时候,城市四面都被高峻的城墙拱卫着,一进去,就像牢笼一样被困一辈子。

  庄理是因为受北平城里的人陷害而死的。

  在极寒的北边边境,他经常在宣纸上写:“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沈怀珵不懂,北辰和帝阍为何值得怀念。

  那是埋葬了庄理,现在也快要埋葬掉他的地方。

  一觉醒来,山中的雨已然收住,天空澄澈透亮,一碧如洗。

  沈怀珵站在拉开的窗帘前伸了个懒腰,远处的群山一座座峻秀奇险,呈现出春天独有的、脆嫩多汁的绿色。

  他又拿起自己的剧本,坐在窗前背起台词。

  晨间的凉风透过敞开的玻璃吹进来,幽然间,一股花香缠绕在沈怀珵鼻底。

  他回身看去,一簇红芍药被放在窗户边沿上。

  柔丽娇艳,迎风微颤。

  他打碎了一束花,就会由某人重新补上一束。

  而装花的瓶子,还是昨晚小店里,被沈眠印上木槿标记那只。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本就是今不如昔。

  花年年有,陪在身边的人,不似从前了。

  沾着晨露的花瓣倒影在沈怀珵琉璃般澄澈的瞳孔里,那么美而易碎,是庄弗槿亲手放在窗台外的,明晃晃的示威。

  男人不满沈怀珵低劣的服从度。

  昨晚他从陶瓷店里逃跑,大概率是触怒了庄弗槿的。

  所以被他扔掉的东西,会再次完好地出现在面前。

  庄弗槿的予夺 ,从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沈怀珵颤抖着手腕把花瓶拿进了屋子,忽然有人敲门,低沉的男声响起:“抓紧时间出门,要去组里了。”

  不知是不是清早的嘉陵镇太寒凉,在听到庄弗槿声音的瞬间,沈怀珵的肩膀剧烈地缩了缩。

  还捧在掌心的花瓶底乍然显得烫手。

  沈怀珵赤着双足呆滞原地,他生活在一个被庄弗槿编制成的世界里。

  连一点小小的独立空间也难以拥有。

  他蹲下身子,把花瓶摆在床边。嫩白的指尖一用力,掐下了一朵半开的花苞。

  嘉陵镇上的人有戴花的习俗。

  在妇女孩童中最为常见。

  春日百花齐绽,街上的行人里,发戴海棠,白杏的比比皆是。

  簪芍药的倒是不多。

  红药繁复妍丽,人的面容很容易就被它比下去,显得簪花人黯然失色。

  故而沈怀珵走在路上,引得众人频频回首。

  鬓边瑰艳的花苞灿若烟霞,而他一身白衣,如九天上的仙童。

  面孔似玉,发色漆黑。

  沿途有许多挽着花篮的阿婆夸他好看,不断送给他篮子里用枝条编结成的花环。

  “你是哪里来的孩子?”

  “北边的。”

  “不像,”老人家打量沈怀珵含愁的眉眼,“像我们南方养出来的。”

  沈怀珵抿唇笑笑,一旁带着帽子的庄弗槿狠狠捏住了他的手。

  “上车。”他几乎是掐着沈怀珵的腰,把他提到了车厢里。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连忙发动车子。

  沈怀珵发丝微乱,挣动间,手上拿着的各色花环散开,细小的花瓣撒了他满身。

  “庄弗槿!”

  沈怀珵有些气了,护着手里的东西,把它们轻轻地放在后座。

  他的衬衫散开了几颗扣子,山野小花落在锁骨里,像镌刻在上面的纹身。

  庄弗槿阴沉地在他身边坐下。

  沈怀珵一点点捡好落花,按下车窗,风吹过,把残破的花叶全部带走,还给深山。

  他的侧脸显露出一种禅性的温柔,仿佛他也是这边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一片花,一叶草,受到阳光雨露的关照,然后零落成泥。

  沈怀珵越来越美了。

  和庄弗槿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相比,明明才跨越了两个季节,沈怀珵的美貌却像春日的枝条一样疯长。

  褪去一些圆润的婴儿肥,眼角眉梢的线条愈发秀丽清晰,如墨彩描金,丝丝入扣的工笔画。

  一颦一笑间皆是风情。

  我的。

  我养出来的。

  庄弗槿心中自私地想。

  山风吹起沈怀珵额前的乌发,沈怀珵轻微眯着眼,手指去扶耳上的芍药花。

  庄弗槿的手忽而覆在他的后颈,逼他转过身来。

  两人的穿着一黑一白,男人将他压在下方,如同乌云盖白雪。

  庄弗槿的眼神里带着颠倒的热意,轻轻叫他:“眠眠。”

  沈怀珵的身体瘫软不动了。

  他没有任何力气甩开男人的手,由着庄弗槿的拇指不断在他淡色的下唇摩挲。

  脸上没有涂化妆品,干净无辜。

  庄弗槿俯身埋入他的肩窝,闻到一点沐浴露的味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气息。

  男人大梦方醒,这不是他的眠眠。

  “沈怀珵,你的香水呢?”

  指的是那瓶木槿花香味的。

  之前沈怀珵每次出门都会喷。

  “你都有木槿花了。”

  沈怀珵张嘴,牙齿咬在一直在他唇上行凶的,庄弗槿的手指上。

  “你不能吃他的醋。”

  “我没有吃醋,你给我的瓶子我收着了,花我也戴在身上了。”

  “乖。”庄弗槿抽出留下一排整齐牙印的手指,在沈怀珵脸上碰了碰,像极了主人驯宠物,“那昨天晚上为什么跑掉。”

  车快要行驶到剧组,不远处的一片山林就是首日的拍摄地。

  “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沈怀珵在一阵剧烈的颠簸里闭上眼睛。

  阳光下缀,浅金色染在他的睫毛上。

  庄弗槿的吻落在他薄薄的眼皮。

  “没有下次。”男人警告道。

  汽车已经开始减速,沈怀珵轻轻推了推对方:“要到了。”

  庄弗槿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长臂伸到沈怀珵的头顶,把车窗升了上去。

  沈怀珵能听到人群互相聊天的声音,还有许多脚步在周围走来走去。

  司机还是昨天载他们的那位大哥,没回头看,很懂事地拔出钥匙下了车。

  沈怀珵的腰躺得有些痛,他不自在地扭了一下。

  庄弗槿直接把他提起来,按在车门上。

  沈怀珵激烈地呼吸,他的脑袋后面就是车窗。

  “让我下去。”

  他瞪圆了眼,双颊浮上粉色,人比耳边的花更娇艳。

  马上就到九点,要举行开机仪式。

  台子都已经搭好,其他的工作人员也就位了。

  只是不见两位主演的身影。

  陈雾找到了蹲在树下抽烟的司机:“田哥,人没带来?”

  田阳又抽了一口,老实巴交地不懂要怎么说。

  “不是……人来了,但现在可能有事。”

  “什么事比拍戏要紧?”陈雾叉着腰就往停车坪走,“是不是车里呢?”

  “……”田阳站起来,慢吞吞道,“夫妻那档子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