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青市外郊中心医院——五队医疗基地。
这里表面上是一所综合病院，和普通市立医院的规模业务一样，人流量并不少。
院内大楼大致分为新旧两区，随着新楼落成，各个科室也开始逐一转移到新区，为了方便老人，旧区目前就剩下中医保健、针灸理疗和中药房等类似的科室还留在原地，暂不作迁。
旧楼共有三栋。
幽暗的廊道里，左右科室的房门道道紧闭，不时有几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拿着病历本，借助着楼梯的扶手，上下缓行。
旧楼也有电梯，最高可达四层，大多来这里的老人都是奔着二楼的中医理疗科去的，大多会选择乘电梯，但也有一些老人乐得爬楼，觉得天冷，总是该多走动走动。
旧楼的电梯很大很宽敞，型号老式，上下行和中途停顿的时候总是会发出“噔”一声的响动，然后才缓缓开门。
仿佛快要油尽灯枯的老朽，麻木地完成着最后的职责。
而就在这样近半个电梯都是的老年人的群体中，近几日总是会出现一个年轻的面孔，高挑、淡漠，不苟言笑，却倒也不像表面上的那样生人勿近。
林深在一些老人家的眼里，一张脸已然混了半个熟了。
电梯里，老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笑眯眯地打招呼：“小伙子，今天又来啦？”
林深点点头：“嗯。”
老奶奶呵呵一笑，说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内容，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招呼，顺便发出几声赞美的感叹，“真不错啊……这年头，像你这样贴心会照顾人的小伙子可不多啊，在外面应该很受欢迎吧？”
林深低了低眸，答：“没有。”
电梯很快到了，老奶奶话也不多，见电梯门隆隆地打开，呵呵一笑，拄着拐迈步出去，林深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在经过一个楼梯口时，侧身一转，就没影了。
顺着楼梯上行一层，到达五楼，停在一扇白色的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识别卡，对着门边闪着红灯的门禁一刷，“滴——”一声轻响，门咔嗒一声，自己开了。
推开门，林深走在连接着两栋楼的空中走廊，听着身后的门慢慢合上，行到尽头，又刷了一次卡，才算正式进入到五队医疗基地的范围。
门边的安保听到动静，看清来人，严肃的表情随即缓和几分，朝林深稍一点头，抬手示意他往左走。
林深会意，点头致谢。
看来今天的检查已经做完了。
脚步在编号001的病房门口停了下来，没敲门，林深抬手，直接刷卡进去。
门一开，一阵凉风顿时迎面而来，林深皱了皱眉，反手关上了门。
雪白的窗帘随着风的涌灌，如白浪一般，缓缓飘动。
时间正值午前。
病房里的采光极好，林深走到床边，拨开雪白色的窗帘，抬手合上了窗。
宋凌云正在熟睡。
和平日黑灰的深色不同，病号服的蓝白色在他身上终究还是有些过于苍白了，或许也有受了伤的缘故，那种冰冷的凛冽感明显缓和了许多。
林深在病房里一直待到了中午，等到吃过午餐，宋凌云才慢慢睡醒。
他已经在这住了一个多星期了。
只是看着那只完好如原装的左手，林深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已经是宋凌云做的第四次肢体连接手术了。
也就是说，他的手迄今为止，总共断过四次。
午饭很快送来了，护士照顾得周到，正要弯身去把床板摇起来时，林深开了口，道：“我来吧。”
小护士对林深甜甜一笑，点点头，就带着记录板离开了。
林深把床慢慢摇高，固定好后，返身坐下，一言不发，直到宋凌云吃完，他才起身接过空盘拿出去。
“刘夏绘怎么样？”宋凌云刚做完手术没多久，虞姝特地交待得再静养两天，没事少乱动。
林深看着被绷带固定着的左手，目光移到一旁，答道：“没事了，唐二队长也一样，除了有些不良反应，几乎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三天前就出院了。”
宋凌云扬了扬眉。
“你呢。”林深说，“虞队没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
“说了。”宋凌云答，“恢复得好的话，三天后就可以走了。”
林深：“那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嗯。”宋凌云应完，抬眸，目光停在林深嘴角，“伤好了？”
林深没反应过来：“……？”
片刻察觉，林深眉梢微动，半低下眼帘，抬手用指背抵了抵唇角，抬眸。
“你说这个？”
宋凌云眯起了眼。
林深放下手，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移开了话题：“我下午要回基地一趟，有没有什么要我帮你带的？”
“没有。”宋凌云答完转问，“去干吗？”
林深把手机放回口袋，“帮楼诚解决创作瓶颈。”
气音淡笑一声，宋凌云看向窗外，淡道：“正式工，还适应吗？”
林深嗯了一声，“你问我吗？”
宋凌云回头看他，点头。
“还好吧，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林深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题又是一切。
“说到转正，有件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先跟你报备一下。”
宋凌云：“什么？”
林深语气正经了些：“是关于盒子的。”
宋凌云皱眉。
……
……
就在林深开槍击中宋凌云后不久。
就在两眼发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林深很快发现到原本困难的呼吸正在逐渐顺畅——盒子带来的负面影响，正在慢慢消散。
就在这时，他听到边上的床铺吱呀一声响，眉头顿时一紧，林深趴在缝隙边，慢慢握紧手上的槍，侧眼看去。
那个巨婴，醒了。
就在盒子的世界缓缓消失之际，巨婴抬步，迈着沉重的步子朝他过来，伸手摊开，看着林深，两只黝黑硕大的眼珠子乖巧地眨巴着。
掌心里躺着的是一张小小的大头贴。
大头贴上的人，林深认识。
正是第一对受害者中的那个男生——高二1班，于毅冲。
“礼、物……”
林深微愣。
这只巨婴，竟然说话了。
“送……给你……”
林深思忖着，迟迟没接。
巨婴见状，皱眉委屈，表情带着不悦，磕巴地重复道：“礼……物……”
林深还是没接，他抬头，目光毫不避让地对上了巨婴那双黑色近乎恐怖的大眼，半点不怯，哑声问道：“就只有这个吗？”
巨婴迟疑了片刻，语速迟缓：“就算……有，你肯收吗……？”
“嗯。”林深说，“对于善意的礼物，收下并表示感谢，是基本礼仪。”
闻言，巨婴无声地笑了。
嘴角咧得直往两颊的肉肉里嵌，说不出到底是可爱还是可怖，只见它抬脚往后，退了一步，朝着林深慢慢跪下，最后伏在地面，身形逐渐缩小，到最后，变成了一只手偶娃娃。
林深弯身，将娃娃捡起。
那张大头贴就夹在娃娃的领结里。
林深把照片取下，上面的人已然消失，成了一片空白。
想了想，林深把照片翻到了另一面。
背面有字。
“于学长，圣诞快乐！！顺带附赠一只我亲手缝制的小玩具，希望你能喜欢！”——来自高一（4）班，你可爱的学妹何薇。
……
林深把用手机拍的手偶的照片拿给宋凌云看。
宋凌云接过手机，林深继续说：“前几天我让莫浅帮忙去了解了一下这个叫何薇的女生，发现她在第一对受害者失踪的当天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请了病假回家休息了。”
莫浅做事可靠，找不到人，她就以朋友的名义往她家去了个电话，但情况似乎并不大好。
“你去过她家了？”宋凌云看着林深问道。
“嗯。”林深说，“有些东西亲眼确认一下更可靠。”
宋凌云把手机还给他，林深接过，停在手机上的视线让他的眼帘半垂着，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甚至慵懒，但宋凌云知道，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经过考量，且态度认真。
“都看到什么了？”宋凌云问。
林深把手机按亮，看着屏幕上的手偶娃娃，低声：“死在画里的五个学生，都在她那。”
宋凌云皱眉，“？”
“有个关于圣诞老人实现愿望的传说在高一年段流传很广，说的是如果谁在深夜捡到了掉落在科技楼的红盒子，把自己的礼物装在盒子里送出去，对方就一定会开心的收下，而且不少人都在贴吧里发帖说亲试有效。”林深耐心解释，“虽然这次出事的人都是高二的学生，但真正的导火索其实是从高一年段引来的。”
宋凌云若有所思。
“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仅是我个人猜测，如果有误，你随时指正。”林深说。
宋凌云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
“按我以往的经验，校园传说是有力量的，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传久了很大概率也会弄假成真。”林深道，“这个盒子来历不明，如果没人当真，可能就不会有这次的事情。”
宋凌云：“所以？”
林深抬眸：“所以，于毅冲应该是拒绝了何薇的礼物。”
“因为何薇用的包装盒，就是那夜怪谈会里于毅冲打开的那个红色的空礼盒。”
大概是因为抵触，于毅冲在看到礼盒的那一霎那就露出了排斥的神情，然后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拒绝了。
传说的奇迹就这么被一场怪谈会打破了。
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何薇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婉拒，心底的羞愧和愤懑可想而知，她拿着那个盒子，为了泄愤，跑到科技楼六楼，将装着礼物的盒子愤然抛下！
“在西方有个关于礼物的传说。”宋凌云淡淡开口，“如果一个饱含心意的礼物没有被对方收下，退回来也不被制造者接收，就会变成被两方舍弃的存在，成为怪异。”
“也就是我们通称的‘无常’。”
他说完片刻又道：“至于那个红盒子到底打哪来的，就不属于我们的工作范畴了。”
林深：“嗯。”
“何薇那边的灵解决了？”宋凌云问。
“嗯，解决了。”林深答。
“怎么样？”宋凌云问的是何薇的情况。
“不大好。”林深答，“精神状态方面已经达到了重度抑郁，随时都有自杀的风险，被家里人看得很严，估计离完全恢复还有挺长的一段路要走。”
宋凌云点点头，落得这个结局，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了。
“我有一点想不通。”林深说，“盒子为什么选了李舞当它的帮凶？她的性格和周恒比起来，周恒应该比她更好控制才对。”
宋凌云闻言，嘴角抿起了一道淡淡的弧度。
“它应该考虑不了这么多东西。”他道，“盒子之所以这么选，可能因为她是那个唯一的倾听者，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有一个中听的名字。”
李舞——
礼物。
而彼时她作为盒子的帮凶，在科技楼六楼的观影室里放置的那只木头娃娃，盯上的，正是三队队长阮怜婴。
在事件结束后，李舞被公务机构以做笔录为由，带到了公司总部接受调查，直到各项检查过后，确认她身上不存在无常力量的残留，这才盖章放人。
至于李舞帮盒子套住阮怜婴的目的，据她交待，是因为盒子看上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仿佛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王子，安静而美好，盒子看上了他，想要用它自己的定义，把那个人身上的所有美好留在身边，为己所赏。
可是盒子没想到的是，那位王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静谧。
现实和理想背道而驰的是——在盒子打算和颜悦色地邀请王子进到自己的世界做客的时候，被阮怜婴飞起一脚，无情地拒绝了。
盒子生气了。
它让阮怜婴变成了一座横在泰晤士河上的伦敦桥，在黑暗和污秽弥漫充斥的中世纪里，在那首耳熟能详的《伦敦桥要倒塌了》的黑色童谣中，被拆肢解体，四分五裂。
王子不听话，那就把他绑回家，不管怎么样，只要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再也逃不掉就好……
至于那些大量的黑色童谣从何而来，或许只能等实验和技术等相关部门弄清楚它的机制和由来后才能知晓。
就目前来说，他们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
林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粉红色带着蝴蝶结的小袋子，放在了床头的桌上。
宋凌云侧眸看去，问：“这是什么？”
“礼物。”林深淡答，“莫浅送的，说如果可以的话，想邀请你到我们家过圣诞节，其他人我已经问过了，说没问题，所以今天过来顺便问一下你大概什么时候出院。”
“应该赶得上，如果虞队肯放人的话。”宋凌云淡淡一笑，神色相比平时显然要温和许多。
“那就先暂定了。”林深说，“东西到时候多买点，不行的话，回头再给你补办一次。”
林深站起身，正要去收拾床下的垃圾待会走的时候一起带走，弯身时，动作忽然一顿。
“转圈圈，玫瑰圈，满口袋，花艳艳。啊嚏！啊嚏！我们倒下一片……”
指尖微动，林深直起身，盯着宋凌云的眼神古怪。
“……你这是在给我下咒吗？”林深微皱着眉，看着宋凌云说道。
这首黑色童谣差点没把他给唱死……
“哪里话，就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这首。”退了手机里娓娓唱出这首童谣的音乐软件，唱声戛然而止，宋凌云靠着床头，抬眸问：“你的呢？”
林深：“？”
宋凌云：“礼物。”
林深：“……”他没准备，甚至连莫浅的礼物要买什么都还没定好。
站在床边，半低着眼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在屏幕上快速地按了几下，几下划动后，默默把手机收了回去。
宋凌云背后垫着枕头，靠坐着，仰着头，深冷的眸光专注，根本辨不清究竟是认真多一些，还是戏谑多一些。
林深低头，片刻伸手，按上了床头。
棕色的双眼半阖着，眼底仿若有光淌过，总叫人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
宋凌云眯起了眼睛，微皱着眉，却有些舍不得把眼睛闭上。
这样的浅尝，总觉得还是有些不够……
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床头，隐隐发力，收出了道道褶痕。
很快，林深退开一步，薄唇移开，低着眸，微沉地缓出了一口气。
“……礼物，介意吗？”
皱着眉，宋凌云无声一叹，声音轻哑：“介意……”
说完，抬起右手，按上身旁正要起来的脑袋一下压低，仰起头，程度在试探的过程中，逐步加深……
以至于松开时，林深一口气上不来，低着头喘着咳了好几声，眼眶泛红。
宋凌云手背上扎着吊针，笑着帮他拍背。
“技术真差。”
林深抬眼望他，微润的薄唇轻抿了抿。
“彼此彼此。”
……
短暂的贴近后，林深看了眼手机，和楼诚约好的时间已经快超过了，便准备收拾收拾，打算离开。
“林深。”宋凌云叫住他。
林深回头：“嗯？”
“礼物。”宋凌云好整以暇地看他。
林深皱了皱眉。
……刚刚白折腾了？
“书面一点，开诚布公。”宋凌云侧眸凝望，身后就是雪白的窗帘，揉着日光暖融，晕了进来。
拉开右手边床头的抽屉，取出了一个白色的透明文件袋，放在身上雪白的被子上，往林深的方向移了移。
林深顿了片刻，折步回来，放下手上的东西，打开文件袋，问道：“什么东西？”
在看清手上资料是什么的那一刻，宋凌云的回答随之而至。
“体检报告。”他抬眸，眼里带了点意味深长，“礼物，介意吗？”
林深默了半晌，把资料装回袋子里，看也不看，还给了宋凌云。
“介意。”他道。
“亲都亲了，咬也咬了，这种迟来的报告，不看也罢。”
“至于礼物，给不给都无所谓，报告我不收，和楼诚约了时间，先走了，等你出院，我来接你。”弯身提起放在地上的东西，走到门口，开门前，林深朝宋凌云看了一眼，似有一抹浅淡的笑意在嘴角划过。
“回见，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