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林深不见鹿——见鬼【完结番外】>第43章 河畔清歌(完)

  如果不是闭着眼,林深打死也想不到,宋凌云所指的出口,就埋在那片密密麻麻的蟑螂堆里!

  林深含着糖,被宋凌云单手捞在怀里,两只小手抓紧外套里那件贴身的衣服,闭眼,把头整个埋了进去。

  宋凌云表情古怪了一瞬,却也没说什么,一手推开柜门,瞧准方位,带着人一跃而下。

  窸窣的声响在自下而上的风声中渐渐拉远,直到消失。

  不过半晌,耳边的风声也逐渐削薄,归于平静。

  宋凌云站在平地上,看着怀里扒着的小子,表情从一开始的古怪,慢慢的,越看越有意思了。

  ……很乖巧。

  ……说闭眼,真的就打死不睁。

  “我问你。”宋凌云单手抱着人,开口淡问,“外面的事,都记起来了吗?”

  林深埋头闭眼,声音发闷,低低的,透着些许孩童的稚嫩,回答:“我不确定,脑子有点乱,可能一半一半……没什么实感。”

  “我是谁,记得吗?”

  “……宋凌云。”

  微愣,像是被气笑了,唇齿间碰出一声淡淡的气音,宋凌云反问道:“意思没明白?”他问的不是名字,而是之前在公司,以及所经历的任务里发生的所有事,换言之,是对他这个人的认识和概念。

  林深默了片刻,懂了,答:“……一半一半。”

  宋凌云:“……”算了,惨成这样心态都没崩,已经很值得表扬了。

  但——

  “知道这些东西多可怕了?”

  “……”

  “下次敢不敢知情不报?”

  “……”

  “老宋……”

  宋凌云低头:“嗯?”

  “我能不能睁眼了……?”

  宋凌云眉心一收,沉声:“不能,闭着。”

  林深:“……”

  宋凌云带着林深回到了方家的小洋楼,阴沉沉的天空飘着细雨蒙蒙,路上的行人纷纷,打着伞,匆匆而过。

  时间在下一刻定格。

  整个世界,一下子寂了。

  “老宋,她来了。”林深小小的一只,被宋凌云一只手捞在臂弯里,闷声提醒。

  “我知道,别出声。”

  “嗯……”

  一声带着遗憾的轻叹从铁栏的拐角缓缓传来。

  “小不点儿,你的命,还真挺硬。”

  方绮韵站在角落,露出半侧身子,雪白的睡裙像是被泥水染脏了一般,一大块肮脏的污渍在上面晕开。

  宋凌云单手向后,拔出手槍,开了保险。

  方绮韵面露厌恶之色,恶狠狠地低声:“消杀……”

  宋凌云正经起来人狠话不多,提槍就指,挑眉冷声:“还想打?”

  方绮韵嘴角上扬,勾出一丝戏谑的嘲笑:“说笑就免了,我是打不过你,但我要是不想放,你就是灭了我,你们也得跟着陪葬。”

  宋凌云目光发冷,放在扳机上的手指慢慢发力:“我从来不信鬼说的话。”

  眼看着扳机就要扣下,方绮韵咬了咬牙,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眼神里愠着怒气,一字一句间仿佛咬的不是字,而是人。

  “一件事。”她盯着宋凌云,打算交易,“我可以放你们出去,但林国昌和他儿子的命是我的,你们不许插手。”

  “不行。”宋凌云半步不让,“就算没有你,我们也出得去,你这筹码,有跟没有一个样。”

  方绮韵咬了咬嘴唇:“你……”

  “林国昌……他把我害得那么惨,那种人渣,根本不配当人,连这种人你们消杀公司也要袒护吗?!”

  “你说的这些跟我无关。”宋凌云冷声,“那是你的事,我只看结果。”臂膀紧了紧,“你的手太长了。”

  方绮韵咬牙。

  “再者,公司的宗旨是排除一切威胁到正常世界的异类风险,你这一号,早前就在我们的盯梢范围内了,至于为什么只盯不动,你应该清楚。”宋凌云持槍的手纹丝不动,指着站在铁栏后面的方绮韵,“林国昌是活人,你是自杀,渣男怨女的故事虽然可憎,但可惜只属于道德层面,法律制裁不了。你有你的仇恨,我有我的制度,要么现在放人,要么我现在灭了你,你自己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自杀……好一个自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绮韵忽然失控地大笑了起来,笑弯了腰,两手捂着肚子,猛然抬头,两眼狰红。

  她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宋凌云,直勾勾地盯着他,慢慢开口。

  “行啊……我放你们出去。”

  “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不要他们的命了……你们出去后,给我三天时间……”

  说到这,方绮韵慢慢收了笑。

  “如你所说,他是活人,我无权制裁……”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公平一点,交给你口中所谓的法律,这样就不算违规了……”

  宋凌云默认了提议,收了槍。

  ……这个提议不差。

  ……人命是底线,在不伤及的情况下,他可以视情况做出最大的让步。

  ……毕竟恶人要等天收,谁知道还要等上多久……

  ……

  方绮韵离开了。

  随着她的离开,场景也开始崩塌,破碎的房屋片瓦砸在行人身上,极大的惯性冲击在碰撞的那一刻就像一块块海绵拍在一起,噪声极大,画面却并不刺激。

  ……只是刚刚方绮韵说的话,让宋凌云有些在意。

  ……不是自杀,难道,她的死真的和林国昌有关。

  身后,一道白光缓缓亮起,察觉到异样,宋凌云回身,只见一道光门开在身后街道的拐角处,缓缓敞开。

  宋凌云低头,怀里的林深小小一只,浑身湿淋,看着颇可怜。

  ……眼睛还是闭着的。

  “走了,抓紧。”

  林深埋低了头,小手抓紧,额头隔着衣服,轻轻抵着,无意识地擦过那片结实的胸膛。

  宋凌云无声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把人往上捞了捞,大步踏进了那道光门。

  ……

  林深出了一身的汗。

  人还没醒,就听见摆钟左右摆荡的声音规律,一下一下,灌入耳中。

  眼皮颤动几下,然后缓缓睁开,朦胧的视线里,那座原本应该在墙边的摆钟,此刻正隔着一张长沙发,抵在了两扇式的大门前。

  林深爬起来,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缓着后劲,很快发现了同样坐在沙发上,低头未醒的宋凌云。

  林深微愣,抬手按上宋凌云的肩膀,轻晃了晃:“老宋……”

  没反应。

  又加了一只手,向来淡漠的语调拔高了一些,重复道:“老宋。”

  还是没反应。

  呼吸重了几分,林深低下眸,薄唇抿紧,准备加大力道,正要晃他,就听宋凌云微哑的声音发沉,低声道:“别动,困。”

  林深:“……”

  回身往沙发上一坐,林深放松下来,只觉得浑身发酸发软。

  好疼……

  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朝变换了位置的摆钟看去,只见时间正指向凌晨两点半,皱了皱眉,又是一个回头。

  只见林国昌还在桌后坐着,低着头不省人事,身上还捆着绳子。

  还没醒来……

  林深正要上去查看,就听边上的宋凌云低声开口:“别过去,不用管,过会就醒了。”

  林深想了想,说:“绳子。”

  宋凌云没吭声。

  见没反应,林深也不多犹豫,走到桌后把林国昌身上的绳子解了,放进背包里收好,拉上拉链。

  然后又朝着被沙发和摆钟封死的大门看了一眼。

  “开门吗?”

  宋凌云:“嗯。”

  说完又道:“刚出来,不先休息会?”

  “……”林深低了低眸,“我没事。”

  宋凌云不说话了。

  就任他折腾。

  然而并没有听到应该有的响动,片刻后,身侧的沙发一沉,林深坐到了边上。

  “……我休息会。”

  宋凌云嘴角扬了扬。

  “坐过来点。”闭着眼,宋凌云低声。

  林深:“?”

  宋凌云言简意赅:“肩膀。”

  林深恍然,两手撑着沙发,坐了过去。

  宋凌云闭着眼,听到动静,偏头挨了上去,枕着,声音低沉,带着点哑:“三分钟,等我一会……”

  林深侧眸看了他一下,默默移开眼。

  “嗯。”

  三分钟,不多不少,肩膀上重量一轻,宋凌云起来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林深看了他:“够吗?”

  “嗯。”宋凌云简短,“回房再睡。”

  “……”

  林深站起身,刚刚的三分钟马虎也算是休息了,活动了一下手腕,朝门口摆钟的方向走去。

  宋凌云挑眉望他,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趣:“搬得动?”

  “嗯……”林深含糊着,“不确定,搬不动的话,再找你。”

  宋凌云气音一笑,也不动,就看着林深卷起袖子,绕着摆钟走了半圈,步伐微顿。

  弯腰,双手扣住摆钟的底座,蓄力——只听“咔嗒”一声,下方的一块小板掉了下来。

  林深探手,掰出了藏在暗格里……内置的滚轮。

  宋凌云看笑了。

  说是投机取巧,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林深把摆钟用适当的速度慢慢推回了原位,检查了门锁后,才把沙发也归位了。

  ……想也不用想,这堵门的操作是出自谁的手笔。

  ……毕竟一屋三人全都不省人事,万一外人拿了备用钥匙开了门,一旦运气不好,他们的身子就凉凉了。

  所幸林国昌自诩博学,家中藏书颇多,这一间书房一看就知道是下了血本,桌椅沙发,复古摆饰,样样俱全,也省得他们再到处找东西堵门。

  忙完,林深回到沙发坐下,看了一眼还没醒过来的林国昌,随口问:“他怎么办?”

  “再等等。”宋凌云说,“应该过会就醒了。”

  果不其然,时针在指向凌晨三点前,林国昌醒了。

  一醒来,一看时间,林国昌愣了。

  视线很快捕捉到了边上的二人,还没等缓过劲,林国昌两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紧接着顿感一阵头晕目眩,腿一软,又坐了回去。

  甩了甩头,林国昌两只手扶着头,像是因为难受,一张脸皱得厉害,喘着气,开口:“小……小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诅咒的时间、怎么反倒延长了?!”

  宋凌云低眸,似笑非笑的语调讽刺:“有人说过这是诅咒吗?”

  林国昌一愣,意识到自己漏了嘴,两眼一抬,想反口却憋了个语塞,“你这……”

  很快有了想法,他道:“我不管,这合同都签了,小深,叔知道你,小时候就聪明,坚韧不拔的性子可叫亲戚们赏识了,人又沉稳,是小一辈的孩子里边最不用人操心的了!可你看这事整的……小深啊,你可别叫叔失望了啊……”

  林深不答,不知是不是梦境带来的冲击太大,竟让他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不多理会,只淡淡回了句:“困了,先这样吧,明天再说。”

  “小深!”林国昌口气加重,脸色也没刚刚那么好看了。

  “林国昌。”林深背对着他,侧眸冷冰,“你没有筹码留住我,比起你,那只灵更让我感兴趣,别得寸进尺,你别忘了,我可是丧门星,你不打算小心着些吗。”

  林国昌脸色微变,察觉到林深情绪不对,咬咬牙,姑且暂退一步,摆手赶人:“算了,今天你们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但明天,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解释。”林国昌叹了口气,“就当叔求你了……”

  林深走时也不忘拎上背包,开门下楼了。

  房间里。

  林深侧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两个人今晚出了一身大汗,宋凌云收好衣服,见床上的人难得的低气压,也不招呼,直接进去洗了。

  洗完出来,发现原本侧躺在床上的人换了个地儿,挪到了桌旁的椅子上坐着了。

  不大的桌面上放着个手机,一只手扶着,另一只手在屏幕上一下一下地划着。

  “开了排气,应该不怎么闷。”宋凌云说着,就听林深嗯了一声,目光还落在手机屏幕上,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宋凌云走近,看清后,眉峰微扬。

  居然在用便签……画画?

  搭在头上的毛巾抬手按后,挂在了脖子上,宋凌云拉开椅子坐下,任由发梢的水滴答落下。

  “不洗澡?”看林深埋头研究了半晌,宋凌云没忍住,开口问道。

  “要洗。”林深答完,抬眸,“我在想,那只羊,你是怎么画来着……”

  “想学?”

  “嗯,算是吧。”

  “……”宋凌云朝浴室摆了摆头,“去洗,洗完教你。”

  “……”林深按熄屏幕,起身,收了衣服进去洗澡了。

  洗完出来,林深刚要开口叫人,就发现宋凌云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好大的一个骗子。

  站在床边看了片刻,林深低眸,坐在宋凌云的地铺上,盘着腿,拿出了手机。

  点开游戏夹,习惯性地正要点开自己的单机游戏时,手指却忽然顿住了。

  关了游戏夹,把屏幕滑到了末页,点开了之前跟着宋凌云新下的游戏。

  两局过后——

  林深低着头,把手机扔在床头,一头栽进了松软的被褥里,脑壳发晕。

  ……这游戏,他玩不来。

  ……不但迷路,还犯头晕……

  把头重重地埋进了枕头里,昏沉间,连灯都没来得及关,就这么草草拉上被子,睡死了过去。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天。

  这两天,林国昌高兴坏了。

  折磨了他快三个月的歌声,就在发现延时的那晚之后,就消失了。

  连续两晚上的清静,让林国昌高兴得恨不得把林深供上佛台,再给他来上几拜。

  表面上,皆大欢喜。

  但内里的实质,林深和宋凌云都知道,恐怕没那么简单。

  而对于那场林深自己的梦境,他和宋凌云就像是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一般,谁也没再去提。

  而宋凌云那晚答应教他画的羊,在睡了一觉后,也不了了之了。

  第三天清晨,林国昌起了个大早,在庭院里伸了个舒坦的懒腰,发出了一串长而惬意的叹息。

  林睿唐这两天闷在房里,除了吃喝拉撒会出来一趟,其余时间一概闭门,没有一点动静。

  然而也不知是突发了哪门子的奇想,在早饭时,林国昌提议,带上还在住院的老婆,一家人驱车,出去秋游。

  当然,大难刚刚告一段落的所谓的“一家人”里,自然也包括了林深和朋友宋凌云。

  林深自然要去。

  就算林国昌不请,他们也得跟。

  ……三天的时限,今天,就是第三天。

  早饭过后,两个人就上楼去收拾东西了,林睿唐则开车去医院接他妈妈出院,连着刚过去没多久的保姆也一起载了回来。

  秋游的地方,是郊外的一处农家乐。

  林国昌开一辆车,宋凌云和林深则开他们自己的车,跟在后面。

  因为有提前沟通,所以林深知道大致的地点,但开着开着,他们很快发现了不对。

  路线更换了。

  和林国昌所说的农家乐,完全是反方向。

  林深坐在副驾,出声提醒:“老宋,路不对。”

  宋凌云单手把着方向盘,“知道。”想来,除了那个原因,也没别的了。

  前方,车速突然加快了。

  宋凌云皱了皱眉,低声一句:“坐好。”变速杆换挡,一脚油门,直接轰了上去,紧咬不放。

  林深抓紧车顶扶手,视线紧跟着不远的前车,片晌,眼神微动。

  “老宋,他们的车上,多了一个人。”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宋凌云并不意外,“方绮韵?”

  “嗯。”

  “坐哪,后座?”

  林深皱着眉头,辨认着,随口答道:“好像不太像……”

  林睿唐坐后座,副驾坐着的是他妈妈,车是林国昌在开。但方绮韵的位置,明显不是后座。

  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展开双臂,隔着驾驶座的椅背,勾着林国昌的脖子,整个人就这么挂在了他身上。

  像是知道林深在看,就着钩挂的姿势,方绮韵动也不动,慢慢回头,180度地将脸转了过来,鲜红的唇角带笑,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林深,意味深长。

  很难形容的画面,林深忍不住,再三确认:“你真的看不到吗?”刚问完就想到了悬壶山上的那个鸟笼,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傻,问了个寂寞。

  “确切来说,是看不清。”宋凌云答,“但实际情况实际分析,总的来说,不一定。”

  林深懂了。

  意思是,要么看不到,要么看不清。

  反正就没看清楚过,除非灵体自愿现身。

  行吧……

  前车的速度又加快了。

  宋凌云开车,换挡油门切换操作猛如虎,算上这次,林深已经是第三回体验了,免疫力已经被锻炼到了一定程度,开始慢慢适应了。

  两辆车你跑我追,甚至一路开出了市,直到最后,才在一处郊野停了下来。

  林深和宋凌云坐在车里,看着林国昌下了车。

  但奇怪的是,出发前,家里的小保姆给他们准备了一大堆食物,连野餐布野餐盒都带出来了,说农家乐要是没开的话,可以先拿自带的食物垫垫肚子,免得挨饿。

  但林国昌一样也没拿,下了车,一步一晃地向前走去。

  宋凌云开门下车,去查看车上另外两个人的情况,林深则往前,朝着林国昌前进的方向跟上。

  很快,宋凌云也跟了上来。

  “怎么样?”林深问道。

  宋凌云:“睡着了。”

  答完,看着林国昌走在前面,一步一晃,宋凌云又问:“被占地了?”

  林深进公司才没一个月,却也听得懂,点头:“嗯,脖子上挂着呢。”

  只是越往前走,林深就越觉得这地方好像很熟悉。

  直到他看见了那间村道旁的破土屋,才恍然大悟。

  “我好像知道这是哪了。”

  宋凌云等他后话。

  “这是林国昌的老家。”同样,也是林深的老家……

  只是这地方,已经很久都没人回来了。

  他记得,在林国昌的梦境里看到的黑白电视上的采访,采访地就是在这里,在一栋很大的小洋楼里,电视里的林国昌在接受采访时,特意向镜头展示了那栋小洋楼,并表示这栋楼是他送给自己母亲的生日礼物。

  一时间,人们纷纷感慨,人家母亲生日,儿女都是送些鲜花或者实用的小东西聊表心意,这儿子倒好,大手一挥就是一栋小楼!在当时那个年代,可把村里村外的乡亲们给羡慕坏了。

  即便放到现在,林国昌这个名字在村里也仍是出息和孝顺的代名词。

  村里还住着不少人,虽然大多都是些年迈的老人,但个个儿膀子有劲,挑得了水,下得了田,比年轻人还麻溜儿,就现在,有田的人家正赶着最后一趟秋收,在田里忙得不可开交。

  林国昌就从田边的小道上晃了过去。

  感觉有人经过,地里的人抬头一看,哪有不认得的道理?都是一愣,随即就热闹起来了。

  “哎呀!这不是国昌嘛?!这都好久不见了啊!!今儿怎么有空回来?就你一个嘛?老婆孩子怎么没一起啊?……”

  各种寒暄问候从乡里田间如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林国昌僵硬地转过头,木然地笑着,冲田里的老乡们招手点头。

  还不时发出一两句关怀的问好。

  林深和宋凌云就远远地跟着,装作散步过来的路人。

  时间正值午后。

  林国昌晃着步子,在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附近有几家住户,家里像是只有老人,坐在院子里拄着拐子,喝着茶晒太阳。

  林国昌开了门,身子往旁站了站,回头朝林深和宋凌云看去,然后进屋。

  ……这是在招呼他们进去。

  宋凌云也不客气,淡道:“走吧。”就和林深跟着进去了。

  小洋楼一共三层,一层是吃饭的大厅,待客用;二层住人,有不少房间,但看占地面积和内部装潢,不难看出哪间是主卧,哪间是客卧;三层则是天台,给老人家种种花草果蔬,只是老人去世后,天台上的园子也就跟着荒废了。

  林深进门后,反手关上了门。

  这栋房子久无人居,里面的东西无一例外,都积了不薄的灰,但林国昌就像是没看见似的,连扫也不扫,就在一楼的长椅上坐下了。

  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见林国昌像是入定了一般,林深和宋凌云干脆也寻了个地方,扫了灰,坐等。

  时间说慢不慢,很快,天就黑了。

  房子虽久无人住,但好在电还通着,宋凌云找到电闸,往上一抬,林深听到声音,在大厅按下开关,电灯应声亮起。

  像是意识不到外界任何一点动静,林国昌仍然呆坐在原地,两眼发直,一动不动。

  就这么又坐了三个多小时。

  林深和宋凌云各自看着手机,就这么又等了三个多小时。

  期间不时穿插着几句简短的交谈。

  宋凌云问林深:“还挂着吗?”

  林深点头:“嗯,还挂着。”

  宋凌云看着手机,眼皮也不抬,随口:“不怕了?”

  林深刚想开口,忽觉不对:“?”

  “以前不是会怕?”

  “……”林深低下眸,“没有……习惯了。”

  “对了。”习惯性的逃避让林深极擅转移不愿谈及的话题,说道,“林国昌梦境的后续,我好像还没告诉你。”

  “不用。”宋凌云淡声简短,“我看到了。”

  “……?”林深微愣,想了想,问他,“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你被拉进去之后没多久。”

  有些犹豫,林深皱了皱眉,试探:“……你故意的?”故意放着他被拉进更深的梦境,看他遭罪……?

  宋凌云侧眸,嘴角不动声色地轻勾了勾:“哪儿的话?”

  林深:“……”好了,行了,我知道了……

  “方绮韵应该不是跳楼。”过了片刻,林深抱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操纵着棋子,垂着眼帘低声。

  宋凌云没什么反应,淡道:“理由?”

  “没有证据,只是我的主观考虑。”林深说着,抬眸看向宋凌云,“把这种接近羞辱的受害过程放给我们看,合理吗?”

  “或许不是主动。”他们坐得离林国昌较远,但保险起见,宋凌云声音还是低了几分,“那些场景,原本应该属于林国昌。”而林国昌之所以委托林深,表面上是有求于他,实则是暗地作法,想把身上这口大锅结结实实地扣在林深的身上!

  所以较真来说,林深应该是被误认为是林国昌,被强行一起拉进了场景,越到后面,程度越深,场景的目标就逐渐往林深身上倾倒。

  林深若有所思:“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看到的东西半真半假?”

  宋凌云:“对。”

  ……正是因为发现了场景内还有除林国昌之外的人,方绮韵才临时改变了部分真相,也就是说,林深在最后见到的跳楼的画面,很有可能是临时捏造出来的。

  ……也就是说,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的真相,很有可能对她来说,是更加残酷的噩梦……

  “可她说她不是自杀……”林深认真思考着其中关联,低声自语,“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灵的前身也是人。”宋凌云突然说道,“而她的场景里,雨下得有点多了。”

  林深目光看向宋凌云。

  “林国昌第一次在电视上出现的时间是冬天,地点是这栋小洋楼,川青市的冬天可没那么多雨。”

  林深听到这就觉得不对味了,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林国昌是哪年上的电视?”那时候的他们才多大,怎么可能看的进这种新闻?

  宋凌云抬眸,看了林深一眼,刚要开口,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灭了。

  在灯光熄灭前,林深反应极快,当即朝林国昌的方向看去,发现他站了起来。

  “老宋。”林深一边按开手机电筒,一边低声叫人,几乎是同时,两道光线打向前方——林国昌不见了。

  地上有积灰,在手电筒惨白的光照下,隐约能看见两道脚印一左一右地往楼梯口过去,一直延伸到二楼。

  “走。”宋凌云在前,林深在后,跟着脚印的方向,上到了二楼。

  二楼都是房间,一眼望去,一扇扇门全开着,仿佛一张张阴森的黑口,在黑暗里蛰伏,丞待一口|活食上门。

  脚印到楼梯口为止开始四散延伸,手电筒照了一下往三楼上去的楼梯,没有脚印。

  人还在二楼。

  房间一共六间,中间马虎也算是一个小厅,看着布了满地的脚印,林深提议道:“一人三间?”

  宋凌云把手机电筒灯光朝上,在天花板上晃过一圈,确认无异,叮嘱道:“房间不大,别进去,站在门口照一眼就行。”

  “嗯。”

  宋凌云向左,林深朝右,一人一间地探过去。

  探完左边三间,没有发现,宋凌云转过身,就看见林深站在最角落的房间门口,举着手机,面无表情,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里面。

  宋凌云看到了他微张的薄唇。

  这种细小的微表情放在正常人身上大多被称之为下意识的习惯,但放在林深身上,是惊异。

  加快步伐,朝林深走去,就在快到门口时,林深像是发现了宋凌云正朝他过来,摆头看去。

  “老宋。”

  宋凌云:“怎么了,找到了吗?”

  “嗯。”林深皱了皱眉,难得的欲言又止。

  宋凌云皱眉,沉声催促:“说话。”

  只见对方抿了抿唇,眉心微蹙,无奈开口。

  “找是找到了,但我觉得我们可能又要等了……”林深看着宋凌云,淡道,“挺伤眼的,要看吗?”

  宋凌云头朝边上轻摆了摆,林深让步退开。

  小洋楼的隔音很好。

  只是再怎么也不会好到这种令人发指的程度……

  这间是主卧,里面的装修,是有些偏暗的正红。

  像喜房。

  床是接地的实木,床垫偏硬,上面的四件套是清一色的喜红。

  床头靠背的地方,放着两个小小的红枕头,一左一右,红枕四边绣着明黄色祥云,四个角挂着四条红色的流苏,随着床垫一下一下的晃动,慢慢从靠着的状态滑下躺平,四个角的流苏不住地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林国昌身上的衣裤都完好无缺,厚重的身影背对着门,两只手像是在半空中抓住了什么,粗重地急喘着,宽松的衣料贴在后背,浸出了一片片的湿褶。

  林深和宋凌云不蠢,一眼就看懂里面在干什么了。

  宋凌云皱着眉,啧了一声。

  确实伤眼。

  “他下面有东西?”宋凌云问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不准确,唇角的线条不耐地加重,改了口,“他在跟谁做?”

  林深:“……”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胸口像是憋了一团莫名其妙的东西,让一向淡漠的林深表情一时丰富了不少。

  就这么用极其古怪的眼神盯着宋凌云看了片刻,鼻息叹了叹,林深把手机电筒的亮光往房里打去,认认真真地确认了以后,摇头说:“没有谁。”

  宋凌云表情更加耐人寻味,斟酌片刻,淡道:“空气?”

  “……”林深再一次被他折服了。

  两个人在门口站着,林深觉得无聊,开着手机的手电筒,不时朝四周照去,照着照着,忽然发现了一点不对。

  地上的脚印,好像不止一个人……?

  “老宋。”林深叫了宋凌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他。

  两人分工明确,林深负责放风,宋凌云则顶着长针眼的风险,不时观察一下房里的林国昌,确保他的性命还在。

  听完林深说的,宋凌云又认真看了一遍,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但方绮韵还在林国昌脖子上挂着,另一串脚印偏小,怎么看,怎么像女人的脚。

  “啧……”宋凌云蹲在地上,眉头忽然皱紧了。

  站起身,开始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打在那张晃动不停的床上,林深有些不明所以,却也没忘自己该干什么,注意力在房里房外不时地切换着。

  注意力每每切换,再看进房里,床上的人就已经不是上一个姿势了,林深不好形容,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花里胡哨……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

  林深听着房间里单方面的喘息,快麻木了。

  他低头,叹了一口气。

  忽然,喘息声里混进了一句低骂,是一句标准的国骂。

  林深抬眸,看向房里,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宋凌云察觉到,问他:“怎么了?”

  林深缓缓摇头,表示没事,一边问他:“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

  宋凌云往房里看了一眼,否了:“没有。”

  林深有些不确定,拿着手机又往房里补了一道光,表情认真。

  很快,他听到了来自林国昌接二连三的说话声,掺着骂人的粗话,动作更加发狠起来。

  这些,宋凌云都没听到。

  林深知道宋凌云刚刚肯定想到了什么,但宋凌云没说,他也就没问。

  直到林国昌的动作突然变了——

  他高高举起了双手,朝身下的“空气”狠狠刮了下去,连着刮了好几下,然后抬手,手掌相对,朝中间慢慢会合,形成了一个箍。

  扣住的大小,正好是一个脖子的宽度!

  宋凌云眼色微沉,低声开口:“果然……”

  就在这时,林深抬眼,看向宋凌云。

  没什么血色的薄唇一开一合,道出了方绮韵一息尚存时,林国昌送进她耳畔的最后一段话……

  “我爱你……好爱你啊……”

  “但你是来跟我要钱的,既然来找我讨说法,好歹姿态……是不是应该稍微放低一点……啊……?”

  “你怎么、怎么能忍心对我说出……生不做我的人,死不做我的鬼,这种残忍的话来?”

  “……但可惜了,早在几年前的那个四合院里,你就是我的人了……”

  “我放不开你啊……”

  “所以,就算死了,你也别想跑——!”

  在这栋给母亲置办的生日礼物里,在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后,不出意外,方绮韵在电视上看到了林国昌那张可憎的脸。

  她瞒着方父,撕掉床单,系成长绳,偷偷从房间的窗户溜了出去。

  她全副武装,裹着披风,戴着宽帽,装成感冒的病人,去到了林国昌的老家,找到了他接受采访的那栋小洋楼。

  因为新房子需要通风,所以把母亲接过来,还要过几个月。

  而这栋房子里的其中一间,却是他为他和方绮韵准备的。

  林国昌忘不了她。

  即便是做出了那样的事,拿了方家的钱离开后,他在他乡最时常想起的,却还是方绮韵。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是林国昌心头的一抹独一无二的白月光。

  但方绮韵这趟来,是来跟林国昌要钱的。

  在这栋作为礼物的小洋楼里,前仇旧恨,爱怨纠葛,在交织重逢的那一刻,注定少不了一顿爆发。

  两个人话不过几句,很快就吵了起来。

  接着演变成你来我往的撕扯,再往后,就变成林国昌丧失理智的单方面的捆绑和殴打。

  方绮韵的那一句“生不做你人,死不当你鬼”精准地刺中了林国昌的要害,过往的自卑和他从方克谦那里遭受到的一切鄙视在一瞬间全部决堤了一般冲上心头,难以遏制。

  那一晚之后,方绮韵失踪了。

  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得彻彻底底,不留痕迹。

  林国昌慢慢从床上下来,嘴角带着功成的笑容,无比狰狞。

  林深宋凌云让开身,看着林国昌从房间里走出去。

  片刻,从对面房间出来,林国昌两手在身侧绷直,步伐带着些许分量,像是提着什么重物。

  林深听到了木头碰撞的声音和行李箱拖动的声音。

  林国昌进了房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整栋楼里存在感最强的,就是透明胶带的噪音。

  从他的动作不难看出,他把方绮韵整个人从头到脚用透明胶带缠死了,然后用一条条等身长的木材,造出了一个贴身的临时“棺椁”,从头到脚用绳子分五段拉紧,接着就是塑料袋的声音。

  塑料袋不小,数量也不少,这些寻常家中少见的材料应该都是专修新房剩下来的东西,几圈裹下来,再用胶带二次封缠,最后搬来行李箱,开口咬在腰部的位置,从三楼搬来准备用来砌花圃的石头,塞进箱子,用了不知多少卷胶带,终于把木条夹着的尸体和行李箱封为了一体。

  最后用绳子又加固了一遍,也许是担心行李箱里的石头不够重,林国昌上到三楼,又装了半麻袋的石头下来。

  说起来很难相信,但做这些时,林国昌的脸上,一直挂着悚人的笑。

  他把和行李箱封成了一体的方绮韵一路扛到了河边,装着石头的麻袋则背在肩上,趁着月黑风高、夜色正浓之时,把麻袋系在行李箱的抓手上,多打了几个死结。

  林国昌就这样亲手把封了一层又一层的昔日挚爱,送进了新家边,那条一眼就能望见的,冰冷的深河。

  ……

  林国昌在河边坐了一夜。

  林深和宋凌云也在河边守了一夜。

  他们在等天亮。

  按理说,三天的时限到现在已经结束了。

  所以次日一早,宋凌云就报了警。

  在警察赶到前,一个年迈的老头拄着拐杖,大概是清晨散步,走在乡间的小道,叫迎面的冷风吹得有些颤颤巍巍。

  他看见了呆坐在河边的林国昌。

  拐杖在地上捅了捅,发出“咚咚”的声响,老头朝林国昌招呼了一声:“林家娃娃,天冷哎,坐那干啥嘞?”

  林国昌竟然听进去了,回过头,呵呵一笑:“我在看冢呢。”

  老头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脖子往前压低,侧耳发问:“你说啥?”

  林国昌声音扬高,又重复了一遍。

  老头露出了怪异的表情,像是有些膈应,半晌才道:“现在都时兴公墓了,村里的老冢也没几处了,都在那后山里头搁着呢,你个娃娃没事坐在水边看哪门子的冢啊?胡闹!”

  “您没瞧见吗?”林国昌抬手朝水里指去,那碧绿的河水在他眼中仿佛根本不存在,执着的目光好似能望进河底,孩童一般笑着说道,“水里不就有一处吗?”

  两个小时后,警察从河底捞起了一具尸体,当即下令火速封锁了现场。

  在警察来之前,宋凌云就让林深先回车上等,他作为报案人,需要留下。

  顺着来时的小道一路往外走去,在河道尽头,林深看到了一块埋在草里,布着青苔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

  ——古道河。

  林深低眸,嘴角微动,片晌,气音扯出了一声轻浅而苦涩的笑。

  ……原来,这一曲从最开始,就是有意义的。

  旁人看不到的是,石碑旁,在暖阳破云洒下之时,一道清透的残影如水波一般轻晃了晃,随着一阵微风拂过,化散飘零。

  林深在原地站了片刻。

  耳畔的清歌悠扬,柔柔婉转,仿佛在这一刻,才唱出了词曲间最初的意义——别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最初的歌唱成了最后的终章,或许,从毕业的那一天开始,在骊歌唱响的那一刻起,她这一生,就已经注定了将会走向那场悄无声息的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