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的剑气将楚佛谙脚下的幻境割裂, 露出扭曲的空间。人间景色在众人足下飞速流动,仿佛陷入了什么恐怖的梦魇。
男人缓缓抽出一柄长剑,稳得像掀开草木抽出一枝心悦的花。这长剑几近于无色, 只有楚佛谙的水系灵力在剑身流淌,使人能窥出它的几分真貌。
这是一柄修长、窄细、且怒气滔天的灵剑。
电光火石之间,齐缘书哀嚎一声,右手竟脱离身体飞了出去。他顿时也被杀意凛然的剑气掀飞, 擦着地面疾驰出了火星子。皮肉黏连着破碎的衣物均匀地摊开在地上,霎时间血腥无比。
在楚佛谙剑芒指向齐缘书的胸口时, 许鹏莱那么高大的一个汉子白了脸,扑通一下跪在了楚佛谙身前。
“仙尊恕罪!”
齐缘书弯腰呕出了一口血,其中夹杂着破碎的内脏。他运气扶正被击打得乱七八糟的五脏六腑, 丝毫不肯服输地望了楚佛谙一眼。
看到麟岱跪在地上时,楚佛谙的心就乱了。人间东南角地龙发怒,楚佛谙心跳慌张。
可以说, 他吓得不轻。
在楚佛谙剑气出手之前,许鹏莱先他一步怒呵一声:
“你这小畜生, 要对仙君做什么?”
言罢,大掌挥起,就要打齐缘书。
霎时间灵气涌动,将齐缘书制造的幻境都冲散了几分。周围景色雾一般动荡,荡起奇异的波纹, 桌椅、床铺,还有窗外的风景都像瓷盏中的茶叶一样上下浮动。
这孩子也是灵活,许鹏莱也没下重手, 齐缘书断了一臂松开了麟岱 , 他躲开许鹏莱的灵气风刃, 就地一滚躲在了桌子后,还顺手稳定了岌岌可危的幻境。
地上洒了许多鲜红的血,还有零落的皮肉。
“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我这么教你的?”
许鹏莱吼着说。
毕竟是名正言顺敬过拜师茶的师尊,齐缘书说到底还是怕许鹏莱的。少年眉间张扬的神色偃旗息鼓,显得有些畏畏缩缩。他问:
“师、师尊怎么进来的?”
“你当老子废物吗?一个区区太虚心宇,我是你师傅,我怎么进不来!”
许鹏莱抹了把脸,又瞥见麟岱被折磨的形容狼狈,一边怒不可遏,一边捶胸痛足。好不容易请来了楚佛谙这方大能,被这小子一冲撞,也不知仙尊会不会继续坐镇涅罗宗。
失去了楚佛谙,涅罗宗完全无法坐稳第一武修大宗之位。到那时,别说四方法会,连最基本的宗门运作都是问题。
楚佛谙此时正阴着脸,他的右手虚虚握着,那柄“伉侠”仿佛就要应召发威,挥出惊天动地的一剑。
或许是因为齐缘书着实年幼,又或许是因为麟岱在面前,楚佛谙周身一片肃杀,却好好站在原地,没有继续出手。
“孽徒,仙君诚心以待,你怎能做出这种事?”
和光仙尊在此,他的仙君还被伤成这样。许鹏莱再怎么护短,也免不了一番责罚。
听到他说这个,齐缘书竟是冷哼一声,黑眸一转,咬牙道:
“你说好要做我师尊,让我不挨饿受冻。如今要剥我的灵根给这病秧子换骨,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许鹏莱噎住了,壮汉愣在原地,继而长叹一口气。
“是为师的错,不该瞒着你的,连累了麟岱小仙君。”
楚佛谙已经扶起了麟岱,青年估计是觉得自己居然被个孩子欺负了,一时难堪又尴尬,于是紧紧抱住了手臂,又缩成了一团小刺猬,不许楚佛谙看他的脸。
楚佛谙温声哄他,让他转过来看看。
麟岱将头低的更狠了,甚至退后两步不让楚佛谙碰他。
他自己偷摸着用袖子擦脸,但擦错了边,那下巴上的灰被他抹开,从嘴角拉到了耳垂。
如果这不是齐缘书创造的幻境,估计麟岱此时已经扭头跑了。
楚佛谙仿佛看到了一只别扭的花脸小猫,哪怕受了欺负也不许别人摸摸安慰。反而浑身炸毛,哑着嗓子要挠伸向他的手。
于是他主动离开青年身边,给他自己整理的余地。
水漫则溢,青年不需要太过黏腻而无孔不入的关怀,这会令任何一个手脚健全的人紧张。
楚佛谙深知这一点。
齐缘书见高大威严的仙尊越走越近,干脆就不躲了,坦然从桌子后走了出来,笑道:
“色令智昏,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佛谙:“……”
即使生活作风被批评,男人也没有多大怒意。见麟岱无事,他揉了揉眉头,道:
“你命中有劫,活不过弱冠。我与许宗主商议,若你身死,便将灵根剥离,为我的仙君麟岱续命。”
这话说得直白又残忍,许鹏莱眉角微微颤动,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他接受不了自己亲传弟子的结局,更不希望旁人将之宣泄于口。
麟岱瞪大眼,向楚佛谙望去。
男人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
“作为交换,我保你半生无虞,仙途无阻,直至遇劫,身死。”他说。
齐缘书先是一愣,反应了几秒,随即冷哼一声,道:
“仙尊什么身份,还用同我这种人周旋,你若想要这副根骨,为何不直接挖了去……”
“齐缘书!”许鹏莱双目微红,声调是罕见的高昂。
“我是你师傅,我不会害你!”壮汉气的黝黑面庞都微微泛着赤红。
“涅罗宗就没人会害你。人人都盼着你好,你怎么就不能信一下!”
“你的师姐、师兄,哪怕是桐桐,他们谁对你不是真心实意的?”
“将心比心,你就真的感受不到?”
这孩子面冷心更冷,从前受了许多苦,现在就不愿意再相信外人。许鹏莱养了这么久,也没有见他改变分毫。
此事错的不是他,但少年的态度牵扯出了壮汉长期以来积攒的心事。他性子急,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徒弟。
捡回来准备当儿子养的徒弟,结果对他满脸戒备,满心不信任。这让素来义气为先,情义为重的壮汉很伤心。
他语气中带着责备,尽管他心中并无此意。他当然也不指望一个孩子能突然明白这些,他发泄了自己的情绪后,马上就后悔起来。
“唉,我、我是你师傅,咋会害你呢?”
齐缘书面色微微发白,仍梗着脖子道:
“你是我师尊没错。”
“但是哪怕我死了,我的灵根也不会随便任人挖去。”
许鹏莱叹气,有些愧疚的说:
“是我没有提前和你说,是师傅的错,你要怪就怪师傅吧。”
“我想着再拖一拖,等你长大一些再与你商议。你刚夺得法会魁首,要我如何将大劫之事告诉你?况且上修界污浊,麟岱小公子当初亦是天之骄子,依旧被磋磨成你口中这副‘病秧子'模样。我与仙尊有约在先,无论你发生什么,必然会想方设法保你周全。只要灵根在,魂魄不散,师尊还是有办法召你会宗,你明白吗?”
齐缘书似乎没想到自己师尊居然会说这些,他碾了碾手指,指尖还带着一根从麟岱脑袋上薅下来的头发。
少年叹了口气,又摸了摸脑袋。他低下头,露出个小小的发旋。
“那也不能怪我,是你们没说清楚。”
“不怪你……”麟岱忽然开口,众人将目光移向他。
楚佛谙顿时有些无措,他还没做好告诉麟岱这些的准备,他也害怕麟岱会抵触这种续命的方式。
青年心里比谁都倔强且敏感,楚佛谙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一点风吹草动都怕他受了惊吓。
可现在,又因为自己的疏忽让青年平白挨了欺负。这件事原本是楚佛谙一手策划,这报应却早早的降在了麟岱身上。楚佛谙心中五味具杂,但他知道此时不是劝慰麟岱的时候。于是他转向齐缘书,微微躬身,语气诚恳:
“是我考虑不周,因你年幼,便擅自定夺你的将来。”
齐缘书目光闪了一下,他袖子处的衣褶绷紧,像是无声的挣扎。
“我向你道歉,此事与我的仙君无关,他曾经……亦是你这样的少年天才,一朝遇难,有诸多无奈。”
说到这楚佛谙握住了麟岱的手,青年一时不察,被捉住了手腕。
“我不希望他这样离去,哪怕上天入地都想找到与他长久相守的法子。之所以找到你,也是因为你们过于相像,从灵根到境遇都如出一辙。”
“我没想过杀人剥骨,亦没有想过夺你性命。若真有一日你不幸身陨,我会来取走你的灵根。但若你好好活着,那便是上修界最耀眼的明珠,是我人族之幸,我求之不得,定当倾力相助。”
“找到你,只是因为我的私心,能延续我爱人生命的私心。是我的过错,我会尽量弥补。”
麟岱眼眸微湿,但他仍惦记着齐缘书,这事说到底也是因他而起,楚佛谙做的不对,他便是那不对的起因。
他轻轻挣开爱人的手,走向那垂着脑袋的孩子。
“我……唉,我知道,于我们而言,力量就是一切。若我是你,估计也会设法铲除要害我性命之人。你今日所做之事,我断然不会原谅,亦不会报复。”
麟岱蹲下来比这孩子矮,站起来又高出太多,于是他半蹲着,撑着膝盖,很仔细的盯着那孩子的眼睛。
“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我不会留在这太久,很快就会和仙尊离开这里,你不用担忧。”
一句话打消了少年内心的阴云,将他悬挂在心尖上的钢刀取了下来。
齐缘书望着他,抿了下嘴唇。
“与仙君无关,是缘书冲动了。”
“不知为何,我见仙君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坏人。但我心里,是真的喜欢你的。望仙君原谅,我也会尽量弥补今日之过。”
麟岱听了,摇摇头说道:
“多说无益,终究你只是个孩子,我不会同你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