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兽人携着一身腥气。踏入监牢。
爬满锈迹的牢门被狠狠掷上,几声照常的啐骂后,身后那点微弱烛光远去。即使厉面无表情。众人却能切实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有如实质的愉悦情绪。在这阴森幽暗的监牢中,显得格格不入。
里头的兽人们投来目光。
他们没有奇怪于这种情绪,显然。这个新来的在连续斗胜三头强大的蛮荒兽后,更是一举赢了身经百战的兽奴斗士。
这个实力强悍、寡言却不麻木的兽人牵动起他们心底的一些陌生情绪,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新人王”在赢得了第一场兽奴斗士之争后,会离开这个脏污阴暗、只给最底层奴隶居住或任由死去的监牢,被送去正儿八经的备战所。也是他们曾短暂期冀过的地方。
想到这里。即使如皮这般稍有些生气的兽人,都失了找厉闲谈几句的力气。毕竟对方很快就要离开。而他们得继续留在这个监牢中。
死在明日或后日。都不可知。
沉闷的脚步声到了厉惯待的角落便停了。这回他没有像往常那般直接倚在墙角闭目养神。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如一座雕塑。
皮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厉。你怎么了?是腿上受伤了吗?”
厉摇了摇头。“我在思念我的爱人,和我的故土。”
皮并没有”爱人“的概念,对故土的回忆也少之又少。他来自一个小野部。野部的一切都归属于城。他在能够留存记忆的年纪就被送到了万兽城作苦力,成年后就进了斗兽场的最底层监牢,日复一日地为他人的欢乐而厮杀。
“我想我的亚父了……”另一处传来回应,说话的兽人伤了肺,却只能在这逼仄阴湿的角落修养。
对方嘶哑的声音让厉想起了拉风箱的声音,他稍稍侧头,看向监牢外飘远的烛光,慢道:“那里有成片的平坦草原,炎季时绿意遍布大地,一直蔓延到天边。无数生灵在上面自由奔跑。我们化作兽形,追逐、猎杀野兽是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而不是为了他人的享乐。我的爱人和我住在有溪水流经的地方,傍晚时红霞满天、夜风拂面,部落里炊烟四起,幼崽玩闹,我们住在宽敞的屋子里,在花香与晚归的倦鸟声中入眠。“
皮闭上眼睛,彷佛见到了厉所描述的一切。他沉浸其中,脑海中响起温柔的低吟,还有轻软的拥抱与摇晃,微风吹动眼前的发丝,他抓了一把,看到了亚父满含泪水与不舍的眼。
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睁开了眼睛,面前却还是阴暗的监牢,厉伫立其间,其余的兽奴们都向中间的他靠近,脸上有思念、有渴慕、还有恨。
皮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湿润、冰凉,那是他无意识中流下的泪水。
原来他不是没有记住,他只是强迫自己忘记,否则呼吸过自由的空气后,又怎能接受活在牢笼中的现状。
厉却恍若未见,仍是不疾不徐,“你们这一生,除了厮杀的时候,感受过奔跑的滋味吗?”
皮还在失神,边上一兽人倒是嗫嚅着,“我们只是奴隶……”
“我们不是奴隶。”厉打断了他,“我们出生在同一片天下,吞吐着同样的空气,也要和他们一样,走在阳光下,奔跑在大地上,感受风与花香。”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为了做奴隶而生的。唯一值得我们屈服顺从的,只能是我们自己。“厉抬手指了指上方,绿瞳在暗色中更显幽深,低沉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蛊惑,”推翻上面的一切,走出去看看阳光。“
那兽人抓了抓残缺的右耳,有些犹豫,“可是……”
话音未落,原本瘫软在地的皮突然一骨碌立了起来,他脸上大片的伤口已经变成了可怖的疤痕,显得有些狰狞,眼中不见方才的迷茫与软弱,而是满满的恨意与不屈,”这些连化形都忘了的废物,凭什么把我们踩在脚下,凭什么剥夺我们的自由,凭什么生来就活得这么舒服?”
他连问三个“凭什么”,一下将原本心中就有些动摇的众兽人刺激到了,一时间,本就不大的监牢中沉重呼吸声此起彼伏。
厉知道时机已到,他止住了无法抑制音量的众兽人,轻声问道:“皮,我想你们有法子联系上其它监牢的兽人们吧。”
皮只思考了一瞬,视线在其余兽人的坚定神情上一扫而过,便重重点头,“不错。”他反身回了自己藏身的角落,扒开了小块砖石。
厉只见那里的脏毯有些耸动,他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条浑身棕黑、口器发达的甲壳大虫,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若不是他夜视能力绝佳,也没法观察到。
看到厉有些惊讶的表情,众兽人难得露出一个生动的骄傲表情,不似之前那般麻木不仁了。
大家看着携带重要信息的黑虫一下隐入暗色中,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更是期待万千,只觉浑身燥热,跃跃欲试。最开始还嗤笑过厉的几个兽人压着嗓子道:“厉,等召集够了人手,我们就杀了守卫,趁机逃出去吧。”
“不。”厉摇了摇头,回忆起斗兽场上与沈怀瑾的遥遥相望,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弧度,“我们还要等一个机会。”
众兽人听了以后,稍歇了迫切的躁动,乖乖守在他身边,俨然将他视作头领。
“厉,我有预感这是一场漫长的反抗,你会指引我们走到最终的胜利吗?”
高大的兽人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招呼着大家围坐在一起,“我指明方向,命运却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皮于是不再多问,过了一会儿,从角落掏出了一个物件,递到了厉手中。后者不动声色地收下。
监牢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默,但这回,是蓄势待发的兽,而非麻木不仁的奴。
伏对沈怀瑾几乎是言听计从,然而后者的脸上总不见笑意,在得知当时赌约中的“新人王”已经连续赢了超过十场,他立刻命令斗兽场将其送入了庄园。
沈怀瑾正在庭院小憩,从他的角度,正能看到庄园里成片的鲜花林。在戴着手铐脚镣的兽人被送来时,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跪下。”
没有一丝犹豫,银发兽人当即跪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即使如此,他腰背挺直如青松,因为没有好好打理而显得凌乱的银发下是绷紧的下颌线,半点没有屈于人下的卑微,确实有叫人亲自折服的欲望。
伏立刻明白了沈怀瑾的心思,他无声地咧嘴大笑,极有默契地带着随从亚仆一起离开,只留下了几个守卫远远护着沈怀瑾。走之前,还给了沈怀瑾一个“我懂你”的眼神。
沈怀瑾:……
待伏一行人走远,他才朝厉看去。兽人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叫沈怀瑾的心一下便软和了下来。
“过来。”他招了招手。
在场上从来一击制敌的兽人此刻才卸下了全副戒备,乖顺地膝行两步,挺拔的身姿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下巴轻轻枕在沈怀瑾腿上。考虑到有守卫,厉不敢有再大的动作,只是用一双湿润的碧瞳渴望地看着沈怀瑾,一解相思之苦。
沈怀瑾摩挲着对方下颌处的青黑色胡茬,皱着眉头,有些不满,”瘦了。“
厉轻轻笑了起来,细微的震动传递到了沈怀瑾手中。藉着两人身体相接处的遮掩,他将一样东西递送到沈怀瑾手中。
是那条黑珠手串。
熟悉的触感让沈怀瑾微微睁大了眼,他带着些求证的眼神看向厉,两人相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开始用兽契交流。缘于斗兽场的刺激,两人之间的感应不再局限于抽象的情绪波动,只要屏气凝神,便能做到更为具体的沟通。
“你也想到了,是吗?”
“是它带来了黑尾神鸟的异常。”
沈怀瑾在复盘中早有了这个猜测,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也没多惊讶,他定了定神,开始向厉叙述这段时间的见闻,包括这里出现过的两个外来者,居心叵测的城主,以及不知道是何原因变得如此奇怪的西大陆。
“前事不可考,现在重要的是如何摆脱这些西大陆的人,回到大河部落去。”厉将自己那一方的打算全盘托出,又道:“我需要一个契机,让这些“奴隶”合理地出去。”
这回沈怀瑾是真的吃惊了,没想到才分别几日,厉已经策划了这般能将西大陆掀个底朝天的计画来。
“我……”他少有地迟钝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毕竟我们还需要一个联系神鸟的媒介,不仅仅是黑珠手串。”
“等你的好消息,乖宝。”
听到这个久久未闻的称谓,沈怀瑾眉眼弯弯,难得开了个玩笑,“喂,你不会只是为了让我们逃出去,就让西大陆的“奴隶”闹革命吧?”
“当然不是。”厉神情不变,很是认真,“我只是想,如果当时是你出现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而已。”
沈怀瑾抿了抿唇,“你未免把我想得太伟大了,我从来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察觉到对方心绪的变化,趁着守卫没注意,厉快速地抚了一把沈怀瑾皱起的眉心,宽慰道:”放心,我们这个阵营看似处于劣势,但得到自由后,就能对敌手形成绝对的武力压制。“
沈怀瑾缓缓摇头,提醒道:“对方只是习惯不化作兽形,不是不能,还是小心为上。”
“被养在酒肉与享乐中的废物与习惯了厮杀的兽人是不同的。”
沈怀瑾笑笑,“你说的也是,还好这批战力十足的兽人天然站在我们这一方……“话至此,他突然顿住了,脑海里一下划过万千思绪,先前的那些猜测开始动摇。
厉有些担忧地看向他,“想到什么了?”
沈怀瑾沉吟片刻,慢慢将一个颠覆性的猜测讲给厉听。
兽人冷哼一声,“那一切就合理了。”
沈怀瑾轻声道:“你走吧。”
等我的消息。
伏归来之际,只见神使稳坐庭院,冷漠至极地说了句“无趣”,随后那叱咤斗兽场的兽人便被他一脚踢开,黯淡退场。
伏紧锁眉头。
他想借新一任的神使,统一整个西大陆归顺万兽城,但试探许久,对方的无欲无求实在让他难以下手。
“怀瑾,你究竟想要什么?”
“王,你不奇怪吗,西大陆连续来了两位神使,之后就是近千年的沉默。这时候,我却降在了贫瘠落后的东大陆。”
沈怀瑾的眼神如冰冷刀尖,刺向伏,他一字一句,说出了让伏颤栗的定论。
“你们不信神。”
“不…我是信奉兽神的……”伏脸色苍白,他高大的身影摇晃了起来,随后上前两步,一下抓住了沈怀瑾的手,“神使,我该怎么办?!”
“取九千九百九十九金,九千九百九十九石,九千九百九十九木,建起百丈高楼,可抵神宫,让神的旨意落在西大陆,如同行在天上。”
“如此大量的金、石需要开采,恐怕不能及时动工……”
沈怀瑾缓缓道:“不是还有奴隶吗。”
“荒唐!”伏立刻反驳,但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又抑制着情绪解释道,“奴隶卑贱,怎么能参与。”
“呵。”沈怀瑾冷笑一声,“遭神厌弃,就高贵了吗?”
“厌弃”这个词过于刺耳,伏几乎一下就慌了。
不给他再多犹豫的时间,沈怀瑾立刻又下了一剂猛药,“此事刻不容缓,况且奴隶力气大,数量多,养尊处优的兽人们可比不了。城主,你想要一时的享乐,还是永久的荣光?”
“永久的荣光……”伏喃喃,他想到整片西大陆归属于他的光景,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红晕。
“神使,我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