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片刻,低头含住他递来的汤匙。
那瞬间,他的手兀然一颤,脸上神色也变得极不自然。一双狭长的眼睛垂下去,复又抬起,而后好奇地打量着我。
“味道不错。”我朝他点头微笑。
一直被他这么看着,我渐渐感到头皮发麻,只能扯出这个不咸不淡的品评,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隋永安忽然笑得别有深意:
“你和哥……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也是这样含着他么?”
“……”
意识到他是在指什么,我浑身一僵,像是平白被雷劈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甚至想抡他几拳!
他和隋风一样,只要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活活气死。
我在心中暗自揣摩着,当初在永苑,隋永安没有死在云鸦的手里,多半是身手极好,却扮猪吃虎,装作被袭。云鸦一定也很纳闷儿。
论起近身赤手搏斗,我自认还不如云鸦。那么凭我的身手,若与隋永安动起手来……大抵是不敌。
半晌,我才打消了揍他的念头,找回一丝理智,努力扼制着怒火嘲讽道:
“梁王像殿下这个年纪时,已经在床事上花样繁多了。怎么殿下……却问出这等青稚的问题来。”我绷着脸睨他一眼,“看来是宫婢们伺候不周。”
“该罚。”
我将身子往后退开了些,用姿势告诉他,这豆花我已经吃不下去了。
“你要吃。”隋永安对我的愤怒视而不见,重新舀起一勺,耐心地又倾身递过来。
“你想知道王君是谁?”他挑着眉看我,嘴角浮动着挑衅的笑容,“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我正要果断的拒绝,他却又道:
“你要是不吃,我就告诉哥,说你想在他大婚前,再含他最后一次……”
“隋永安!”我的怒火根本压制不住,朝他厉声大喝。
他却笑得格外开怀,“你脸红什么?”
“梁王真该传巫医,给太子殿下看上一看!别再是有什么隐疾。届时,大梁六世而亡,岂不哀哉!”
我恶狠狠地沉着语调说完,便别开头,连眼睛都闭上,不想再瞧见他,生怕自己按捺不住,掀桌与他打起来。只想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子玉,你可真毒啊。”隋永安又在笑,笑得那豆花都在汤匙里抖动,“那你到底吃不吃?”
我脑子乱成一团,陡然睁开眼,呼吸都急促得很,只想再寻点什么东西来砸了。
然而他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便站起身:“好吧,我去告诉哥……”
“……等等!”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咬着牙道:“……我吃。”
……
活了这么些年,我头一回觉得,豆花竟是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像受刑一般,我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吃完了。
“王君是谁。”我揩着嘴角,没一点好气朝他问道。
隋永安抱臂支在桌上,整个人朝我这里倾斜而来。他附在我耳畔,轻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我简直要没脾气了。
“冲龄稚子,顽劣不堪。”我冲他摇头,而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叩响殿门。
“谁——”
隋永安蓦地收住笑,目光微疑,看向门口。他脸色变化之快,委实令我震惊。
“殿下。”洚福苍老的声音隔着门缝儿传进来。
隋永安登时眸光明亮,起身就去开门。我便盯住这个空档急忙拔下头簪,又抽开汤匙的匙柄,准备往匙柄内侧刻字。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改了主意,转而抄起旁侧装豆花的陶罐,将罐底倒翻,穷我所能飞速刻下三个字:
救太子。
而后我又将那陶罐放好,转而拿起汤匙,装模作样在刻字。
待隋永安回过头时,我故意慢了半拍才搁下那汤匙。
他果然狐疑的飞掠而来,抓起汤匙细细查看。
但我将字刻在内侧,他不懂其中玄机,一时没看出端倪。他脸上疑云凝聚,目光不停在我身上逡巡。最后将那汤匙拿帕子揩干净,悄悄收入袖中。
我只装作没看到。
洚福缓慢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婢。她们二人分别手持一个托盘,上面用红绸罩着不知何物。
“奉王令,特呈明日大典用衣物配饰。”
他抬起枯槁的左手,向殿内的高桌上挥动着。两名宫婢便将这些东西摆了上去。
朔风从微启的殿门灌进来,穿堂肆虐。登时烛影闪烁,如有妖临。我感到一阵砭骨的寒意,四肢百骸都无端疼痛起来。
我看着那两座小山一般的衣物配饰,看了很久也挪不开眼,口中只剩冷笑:“梁王是怕我冻死,无法见证他的吉时,才送来这层叠成山的直服,好叫我多穿点?”
洚福的容色不动不破,像一棵枯树,平静站在殿中看向我。
站了好一会儿,他的双唇有些抖动,却没有说话,缓缓退出去了。
宫婢莲步轻移,曲裾深衣坠着银丝滚边,煞是好看。想来是出席明日大典的婢子,才能走出这样赏心悦目的碎步。她们随着洚福一起下去,又关上殿门。
隋永安回过头,在殿里缓慢踱步,倨傲地微仰着下巴:
“怎么样,子玉。你一定很后悔。”他忽然狡黠一笑,“你……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我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两盘覆着红绸的衣物上。
光影倏然一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恍惚之中,我像是看到了十五岁的隋风一身玄衣,那是水之本色,无上王权。转眼,他身上龙纹都被祭坛的百支喜烛映得赤红,那墨发束于金冠,粼粼耀目,攫去天地光华。
他抬手替我掀开红绸,倨傲地道:“吾君赵玉,唯有赤螭,可以相配。”
……
每当我为他心旌摇曳,便代表我高悬着叛国通敌的大纛旗。先梁王四次北征,已经要走了我们十余座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铁骑屠城,常有发生。
我曾认为,此生都不会为当年那一箭后悔。
可这一刹那,我根本找不到答案。
我们之间宛如横亘荆棘万里,每一步,都注定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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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公子,”我仿若丧去了魂魄,“既然我将要上路,你不妨多取几坛烈酒来,好叫我暖暖身子?”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
“你若无事,便坐下陪我吃点。”
他忽而冷笑:“你是不是想灌倒我,再将我袖中那柄汤匙偷走?”他眯着眼睛俯身过来,“你头上的簪,方才可不是这个朝向。是什么时候拔下来过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将汤匙的匙柄拔下来,看看黄竹的内侧是什么。”
“临赴黄泉,我身上再无一物可以赠你。思来想去……那汤匙你我都碰过,拿来刻祈安符,再合适不过。纵使你如今早已变了脾性……到底叫过我几年‘先生’。”
“先生愿你,诸事顺遂。诚如你字,永世安然。”
隋永安凝目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将那匙柄的黄竹拔下,立在眼前,凑着烛火珍重看去。
少年脸上浮夸的神情尽数敛下,容色如若止水,不知是在想什么。漫漫烛影之下,那些棱角也被映得柔和,仿佛溶入了旧日时光,像极了他从前认真读书时的模样。
忽而,他抬头看向我,唇畔浮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一如我当年对着铜镜,替他束发间缨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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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消息大略是可以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