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永安看着一地的狼藉,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
“子玉,是不是很后悔?”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好像明天他兄长要娶的人很合他心意一般。
我深深吐纳了几口,平复下呼吸,才轻轻阖上眼,尽可能淡声道:
“后悔有用吗?”
“我真不明白!”隋永安不满于我的平静,声调都扬起几分,“你既不是赵王的娈宠,那你……是不是赵王的儿子?!”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平素的伪装都不见了,现下咬牙切齿,呼吸急促而沉重。锋利的颌线将少年截出了棱角。他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告诉我:他已经长大了。
“他那样对你,你不恨他!却来恨我哥!”这还不算,他将脸又挪近几寸,几乎要和我贴上,“还要、骗我!”
隋永安如今的力气很大,摇动间将我晃得头昏眼花。
半晌,他才终于消停,愤愤丢开了我。
整衫的光景里,我经不住呼出一口悠长的气:“赵王还活着吗?”
“早就凉透了!”他眼光陡然凌厉起来,狠狠剜我一眼。
“对啊。像你说的,在我亲自求证了他对我施加的罪过时,他便已经死了。我再恨他,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罢了。”我理好了衣裳,将身前歪斜的小案挪正,“难不成,我要鞭尸泄恨?你们梁人不是最不屑于鬼神之说?那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他感觉不到痛。”
“可活着的人,却能互相折磨。”
说到这里,隋永安抬头看了我一眼。面色稍微有些缓和。
“再者,赵王作为一国之主,于公,他做的一切,其实也无可挑剔。若是我临危受命,扛上了同样的担子……或许我还比不过他。”
“至少我不如他狠,不如他果决,更不如他会利用人心。骗你?又从何说起呢,太子殿下?”
我话音刚落,隋永安那头便哈哈大笑。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对着隋风,我到底有着一份难以磨灭的愧疚;但对于隋永安,我自认问心无愧。
我静静瞥他一眼。
“你不会利用人心吗?”他与我相对而坐,目光里闪动着强烈的怒意,“子玉,你在我面前是光风霁月的儒雅公子,摊开古人遗训,摸着竹简,教导我人伦纲常。
然而,你一转身,却爬上哥哥的床!你向先王请旨,来教最为顽劣的‘公子永安’读书……被我再三戏弄,都不生气。我当你哪来那么好的耐心!”
隋永安正是脾性暴烈的年纪,他压不住怒火,向我厉声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仿佛要将那些在心里辗转了多年的怨愤,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你对我好,不就是为了接近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一拳砸在桌案上,“哥哥房间里有一条白狐尾巴,末尾束在一截玉制的男型里!你别说你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
尘封的记忆如同春冰将融,有了一丝松动。
他冷笑了一声,“哥当时在我面前玩着那条尾巴,跟我说‘有狐九尾,音如婴啼’,我还小,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披着暗色的氅衣,绕开我和洚福,去了东厢,去了他的房间。”
我脸上不受意识的驱使,发起了烫。索性又闭上了眼,尽量保持着面目的沉静,由他去说。
“我从未想过,白日里衣袂蹁跹,教我君子之道的公子玉……入了夜,竟雌伏人下,呜咽求饶。”
不堪的画面霎时在我脑海中浮动。
沉默良久,我方按捺住胸中涌动的情绪,淡下容色,看向隋永安:
“大梁民风开化,梁王昔日年少,更是放浪不羁。所谓上行下效……太子殿下,床笫之间,这有何处不妥?”
“……赵、赵子玉!”
或许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堪与羞赧,他反而噎住,最后气得连我的表字都一并叫了出来。
那时他问我的表字是什么,我想都未想,就把真正的字告诉了他。
半晌的沉默里,他颊侧逐渐浮出浅淡的绯色。
“……真是厚颜无耻!”
他小声嘀咕着,眼神已经开始躲闪。
“太子殿下。”我回忆着旧事,“我头回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孝期。额顶白缨,身披麻衣。”
“你生母走得很早,她向来会为你整理发顶的缨带。你不允许任何乳娘来帮忙。”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恨恨别过头,看向旁侧的烛火。
“那时我根本不识得你,更不是你的‘先生’。乳娘看你发缨乱了,要替你整理,你倔性大起,从灵堂跑出来。哭喊着说娘亲会醒来,替你整理发缨的。”
“结果将前来上香凭吊的我,撞了个满怀。”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已经有些湿润了。这瞬息之间,我好似被百爪挠心,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当时气愤极了,高声斥责我是‘无礼狂徒’,还命人将我杖责五十,却被太子的母亲拦下。隔日,我才知道你是梁国公子永安,便登门谢罪。”
“我跪在你的门外请罪。你则坐在圈椅里俯视着我,突然间丢来一条缨络,问我会不会束一样的绳结。”
“如果我会,就饶恕我的过错。”
“后来你又问我,你母亲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你。”
“我便绘了一幅祈安图,铺在你的床下,告诉你母亲虽不会醒来,却也能一直陪着你,看你长大。”
“住口!”隋永安猛然回头,两目赤红瞪着我吼,“你这骗子!你根本不是关心我!你都是为了接近哥!接近太子!!那幅图也是假的!假的!!”
少年两目微泫,向我厉吼。微嘶的嗓音回荡在幽静的殿中,伴随着呼号的萧风,像是夜半鬼泣,格外凄凉。
我们在烛火边对视了很久,我才轻声道:
“是真是假,想来太子殿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隋永安霍然站起身,揩了一把眼睛,不欲再与我交谈。就在他将要拉开殿门那瞬间,我心口怦怦直跳。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在为即将出口的谎言而紧张。
“永安。”我像旧时那样,轻轻唤他。
“我也希望……我们三人都能回到几年前。”我经不住苦笑了一声,“只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叶殿门拉开了缝隙,冷风灌进来,将他的青丝吹得缭乱。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永安,子时之前……我想再吃一碗临漳街的豆花。”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真,我语调微哽,险些都要落泪了。
少年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微微侧头看向我。那目光极为复杂,我读不懂。
我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僵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唇角微弯,轻声地道:“好。”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烛火阑珊的暗处,吱呀一声,殿门紧闭。
临漳街的豆花作坊,是云鸦与暗卫交换消息的据点。
豆腐师傅见过我,也见过隋永安——旧时,我常常借着带隋永安去吃豆花,与他们暗通消息。那时隋永安还很小,对此并不知情。每次能与我单独走上临漳街,他都格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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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正,隋永安便回来了。
他捧着个手炉,上面温了一盏豆花。
果然,汤匙的匙柄还是黄竹制成。黄竹中空,方便我们暗递消息。
他大剌剌坐下,将手炉与豆花搁在案几上。我正要接过汤匙,伸到半途的手却被他按住。
烛火跳突,我心下亦跟着一颤。抬眸看去,只见隋永安微眯着眼睛看向托盘中的汤匙,狡狡地道:
“你可以吃,但哥说,不准你触碰任何外面带进来的物件儿。”
“我喂你吃。”
他主动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光洁的豆花递到我唇边,似笑非笑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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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