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衍也依照王命,退了下去。
偌大的厅里,只剩我们两人。
为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赵王时,赵王才登位不久。谒者牵着我,穿过宫门,走向昭德大殿。
还未走近,我便听到琴声。
那琴声时似高山流水,时似铁蹄渡江,缓急错落,引人入胜。
赵王的贴身内侍及时拦住了我们,让我们候在殿下,不得打扰。我好奇地朝大殿窥了一眼,瞧见那两头墨玉麒麟巨兽看护之下的大殿,宽阔而空荡。
金阶之首,坐着一名清矍的青年,他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广袖如云,正出神抚琴。
我印象中的“王”,并不是这样的。
孩童的好奇之心,驱使我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里瞧。
不知是不是我突然升高的脑袋打扰了他,他的琴调忽而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商音,旋即“蹭”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我顿时惊恐地看向那名内侍,生怕获罪。
谒者也抬头看向内侍,却见他面含微笑,旋即会意,见风使舵地牵着我快步走入大殿。
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行跪礼。
“王上,严氏遗孤带到。”
那时我的母亲是谁,一直不被公开。母亲也严肃地告诉我,在外,绝不能称自己有母亲。
我虽然还不通世事,却也能明白这件事关乎重大。
大巫必须是处子。她若与人交媾,便是玷污神祇。要被活烧祭天,以平息鬼神之怒。但等我知道这些时,母亲已经病去多年了。自我记事起,一直到她病故,我都从未听她言及死亡。
赵王缓步走下高座,最后停在我身前。我的视野之内,只有他一双镂云靴,苍青颜色,与他素净的袍摆相得益彰。
“你一来,寡人的琴弦便断了。”他语气柔缓,伴着温和笑意。
我盯着他的靴尖,半晌没敢说话。那时我读过的书还不多,脑中翻来覆去也就几个寡淡的词语,终于,我道:
“王上琴声清越,草民为之所引……不慎,不慎冲撞。”
赵王闻言却笑了一声。
他命人将那把琴修好,断弦再续,又赠予我。
我听人说起,先太子薨逝,公子卓排行第四,却能从先王六名优秀的公子中脱颖而出,受册,后又登临大宝。
每逢朝会,我以武安侯的身份位列九卿。年轻的赵王素来不会高声言语,但总在无形中流露着威仪。
他似乎无欲无求,性情淡然。我也知道,有许多太公想给他宫里塞入美姬艳妾,可他都不为所动。
简直是让人找不着弱点,无懈可击。
他带着我出入各种地方,唯有他参悟天地的行宫,不准我进。
直到今日,我都未迈进过那行宫一步。
这样的赵王,让我想问出千百遍“为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拧着眉,几乎哽咽:
“王上。”我站不太稳,踉跄走到他的酒案边,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大吼:
“这一切是为什么!”
赵王阖上双眼,颓然笑了下。再睁眼时,缓慢地看向我,眸子里流露着令我感到陌生的阴冷。他一字一顿,朝我道:
“你这贱种,不配活着。”
……什么?!
我的呼吸凌乱不堪,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畜生奸污了阿瑗。恰逢严将军负伤经行,才发现了阿瑗赤身倒在雪中。严将军杀光了随行的护卫,才使得消息封锁,保住了阿瑗的命。后来,阿瑗却悚然发觉,有了身孕。”
“便有了你。”
琼瑗,是我母亲的名字。严将军,则是我一直以来的认知中,我的生父。
我一时间还未从震惊中醒神,却近乎本能般的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两眼瞪得发痛,最后模糊。我厉声朝他喝道:
“是谁?!究竟是谁对母亲……”
赵王凄然地笑了几声,眯着眼睛回忆着旧事:
“自然是寡人的好兄长。人前是风仪伟俊的太子,人后却逼奸大巫国师。只不过他当年已被我削成人棍。你想弑父,怕是没有机会了。”
前朝病薨的太子?!
“阿瑗缠绵病榻时,再三将寡人唤去。要寡人答应留你一条贱命。”
赵王说着,愈加激动,好似在他心底滋生的冥河彼岸花,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他轻轻点头,朝我笑,笑得我浑身发毛:
“寡人便答应了。”
须臾后他蓦地收住笑,脱下拇指上的扳指,一把拽住我,将那扳指搁在我手心,快声且严肃地道:
“寡人自知回不去邯郸。隋风已经活捉了云鸦,以他的心性,必会杀了赵瑜。这枚扳指可以号令邺都内其余的暗卫。”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几乎要听不清楚。
“带……带太子瑜,回邯郸。”
这是一句王命。
我还在方才的惊愕中不知所以,他的声音像一串诵咒,萦绕在我的脑中。不知多久后我回过神来,赵王仍然端方坐在原处,但已经安详地阖上了眼,嘴角溢着一缕暗红。
我浑浑噩噩发着抖,尝试着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死水无澜。
我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只是像木雕一样跪坐在他的酒案旁边,神思也不知在何处。
也许是久到反常。隋风回来了。
屏风被人粗暴地拉开,隋风衣袍猎猎大步走来,见到厅中情形,端得满面惊愕。
我望着他的神色,莫名觉得好笑:“你杀了他。”
我将那玉扳指藏在了靴筒里。
也许从这一刻起,我与隋风之间,又横亘了一条深渊。
隋风闻言先是沉默住了,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森然的笑。
“严子玉,你真让我失望透了。”
他召来封衍,重新为我戴上镣铐。他下令,伺候我的所有宫人不准与我交谈。直到他明日玉台大宴,而后大婚。
我被囚在他的寝殿。
约莫亥时,他才罩着件厚重的裘衣回来,手握一只小小的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