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邀脑袋尚且昏昏沉沉,他闭着眼太久,眼皮刚刚掀开,便对上这一大片光亮,下意识眯起眼,想要抬手遮挡光线,稍稍一动,却发觉手动弹不得。

  “太亮了?”,九阴好心地移动身体,将他还未适应的光线挡住大半,赤瞳微眯起,脸上笑意不知是真是假,他看一眼对方试图要抬起的双手,轻嗤一声,“怪你,绑的太紧了”。

  这话是清瑶说的,可他目光一分一寸都没有移开鹿邀身上。

  鹿邀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半蹲在他眼前的人,眉头一皱,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都哑了,“是你要她绑我来”。

  “这般冷静?”,九阴装作吃惊的模样,伸出手来,手指轻轻挑起他下巴,轻而易举便将鹿邀的脸翻来覆去地看,“上次见时你还是一副很怕我的样子”。

  鹿邀的手脚动弹不得,脸动了动,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捏的更紧,他只得咬着牙受着。

  他不愿意与九阴的目光相对,余稍移,落在站在斜后方的清瑶身上。

  清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眉头皱起,冷声道,“看我做什么?是你自己蠢笨,轻易被骗”。

  说完她自己倒有些唾弃自己,她不过是奉命办事,为何要给一个凡人解释?

  鹿邀没回应她的话,默默收回视线,干脆低垂下眼睫,不再多言。

  九阴抓他,无非是为一个人,他心里清楚,也更明白,这种时候最好是少说话。

  九阴甩开他的脸,掌心朝上,先前收回的御灵珠出现在手中,他将灵珠抛开,珠子便直直飞向鹿邀头顶,在他上方三寸之地悬停,幽幽散发着暗沉红光。

  “你打算做什么?”,清瑶抱着双臂,眉眼冷淡地看着九阴举动。

  “做我想做之事”,话音刚落,九阴手中出现一把黑色匕首,匕首手持一端上有蜿蜒金文,锋利的刀刃是暗沉的铁色,他握住匕首一端,揪着鹿邀的头发将他拽过来,手起刀落,鹿邀脖子上便出现一道血痕,这痕迹割地十分有技巧,口子不深不浅,能流出血来,却并不伤及要害,只有痛感。

  被匕首隔开的地方痛感一跳一跳的传来,鹿邀呼吸声都放轻了,感受到脖颈间的热流顺着喉结滑落。

  眼看血液要滑下脖子落入衣领中,九阴指尖一点,那血珠便循着他手指过来,并未在指尖停留,而是往上飞升,向那暗红发光的珠子靠拢。

  鹿邀一怔,不由地抬眼,目光顺着那一滴血往上而去,眼睁睁看着血珠渗入珠子内部消失不见,而后那珠子便有如被唤醒一般,光芒大亮,红光慑人。

  还未移开视线,便见从红烛外部往外延伸,冒出些细小的红线,这红线刚冒头时只有普通麻线般粗细,可随着其越伸越长,便变得有如触角一般粗细,活动着朝下而来,所过之处留下一道蜿蜒红光。

  清瑶蹙起眉心,“你打算做什么?”。

  她能感受到从刚才开始这殿内的气氛便变了,虽本就阴沉冷寒,可从方才这珠子出现之际,便变得愈发阴森,此刻只是站在这里便觉得脚下寒气顺着脚腕一路攀升,所过之处撩起一片冷战连连,叫人毛骨悚然。

  九阴望着御灵珠,目光轻轻地落在那缠上鹿邀脖颈的红线,赤瞳红了几分,渐渐露出些恨意与疯狂。

  “只是要他一点血而已”,他轻声道,说完,移开视线,看向清瑶,眼中带笑,看着那笑意,却叫人遍体生寒。

  清瑶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内心暗骂一句疯子,她看一眼地上的鹿邀,皱起的眉松开来,“天帝快要到了,这人还是别此刻处置”。

  她要做的事情比处置这凡人重要多了。

  九阴轻轻点头,举起双手,手中黑气阵阵,尽数朝着红珠而去,将表面包裹后,沉水殿内瞬间寒气大增,潮湿的地板上有黑气隐隐渗出。

  这红线缠着鹿邀脖颈,收的并不很紧,因而呼吸并未有什么问题,可却贪婪地在他伤口上盘桓,将流出的血液吸收殆尽还不够,尖端竟是透过那个口子试图钻进他皮肤,获取更多养料。

  他能感受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吸出来,内里虚下来,心跳也缓慢起来,他大口喘着气,这样缓慢地、没有痛感的折磨甚至不如窒息来地痛快。

  鹿邀竭力睁着眼,视线模糊地往前看一眼,却忽觉得身上一冷,这样黏腻湿冷的感觉,他曾经感受过两次,绝对不会忘记。

  他稳着尚清醒的意志顺着寒气来源向下看,目之所及处,全是虚化的黑影,他们发出轻声的喘息,微弱的□□从看不见的嘴里跑出来,全部落在他耳中,将他团团包围,黑色的、冰冷黏腻的黑爪利甲朝他,要将他撕碎似的。

  原来是从这里来的。

  鹿邀握紧手掌,指甲嵌入皮肤深处,靠着这点痛感努力保持清醒,脖子上的东西还在蠕动,随着它们动作,他发觉周围的黑影声音似乎更大了,伴随而出的寒气也越来越凌冽,如沐寒冬。

  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弱,“你在干什么”。

  “还能开口说话?”,九阴轻笑一声,微微俯身与他四目相对,往日遮掩在白发之下的赤瞳完整地显现出来,里头混杂着嘲讽和冰冷的笑意,“我不过是取个东西”,他盯着鹿邀的脸看,突然笑出声来,“原来兄长喜欢这种”。

  兄长?

  鹿邀募地怔愣,“你们是兄弟?”。

  清瑶也皱起眉,看了九阴一眼,眼中是探究的意味,却也只是闪过一瞬,很快便被淡漠取代。

  是不是兄弟又与她何干。

  九阴直起身来,神色冷下来,明明是如火的瞳色,一旦失了刻意造出的笑意,就变得和冰一样冷寒,他看一眼颜色更深一些的御灵珠,朝上伸出手,珠子便落入他手中,那些缠绕在鹿邀脖颈上的红线仿佛受到征召,速度极快地钻回珠内。

  周围的黑沉鬼影也随之消失地一干二净,殿内冷寒之气渐渐消散,阴风渐退,没了鬼哭声遮掩,殿内水声一滴一滴,再次响起来。

  方才那些鬼影在他前后左右托着,他被强行挤着立直了身体,这会儿没了支撑,整个人狠狠跌倒在地,恢复了一开始时躺着的姿态,

  他微微喘着气,眼皮沉重,只得半掩着眼,脸颊侧贴着湿冷的地面,被寒气渗透。

  九阴瞥他一眼,一甩袖,御灵珠便消失不见,他抬眸对清瑶道,“行了,去寻你的仇人吧”。

  “注意你的言辞”,清瑶眉头紧皱,冷冷朝他投来一眼。

  九阴笑了笑,并未回他,微一抬手,鹿邀便从地上飞起来,下一刻便被移动在大殿中央,那石台之下,胸膛微微起伏。

  见九阴离开,清瑶最后看他一眼,转身出了大殿。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唯有水声与鹿邀的微弱呼吸。

  他试着动动手脚,努力睁开眼,看着被绑在一起的手腕,末了抬起头,脚下用力蹬着地面,慢慢蹭着靠坐在石台上,上半身好歹是直立起来。

  刚才那些红线不知在他体内吸走了什么,眼下他只动了这一下便觉得身体虚软地要倒下去,狠狠咬了下唇一口,用痛感让自己清醒些。

  唇上腥甜味道蔓延开来,他舔舔唇,微喘着气,双眼四下里打量这座安静的大殿。

  说是一座宫殿,可这大殿内四面是石壁,地面上也是石头制成,若是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一座随意建造的洞屋。

  只是殿内石壁打磨的光滑,地上也无粗粝的尖锐石块儿,看得出是精心修建的。

  想到修建,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在绑着自己两只手的粗实麻绳上,叹了口气。

  这绳子原是他要用作秋千绑缚木板固定木板之用,没想到最后用来绑了他自己。

  从在木桥下看到那个女子到被对方带回来,这段时间他都是晕过去的状态,整个人在麻袋里,连外头是何种天色都不知,现在这殿内又封闭,根本无从不知晓此时是什么时刻。

  也不知大家是否还好。

  鹿邀想皱起眉,想了想,觉得九阴只是要他一个人,该是不会对村中人出手——或许。

  九阴抓他来,无非是与却烛殷有关,可方才他竟然叫却烛殷为兄长,二人模样生的并不相似,若是单看面貌和性格,断无半点儿地方像是一对兄弟。

  鹿邀仰起头,看着同样冷湿的头顶上方,脑中思索半晌,终是未能想到些什么。

  却烛殷很少和他提起九阴,更别说谈起二人关系,现在看来,二人关系恐怕是早有不和。

  静静坐了一会儿,力气恢复了些,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手上麻绳,眉头皱起。

  这麻绳是他为了加固专门做的,很难割开,更别说眼下这里没有工具叫他使用,他朝着左右两侧不死心地看看,依旧是没找到心中祈愿的石头,只得重新回头盯着绳子出神。

  这殿内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他身上也并未带锋利的器具,若当真要算起,也就只有牙齿这一样了。

  只是要用牙齿将这绳子给咬开,怕是要磨个大半日,许是到了最后绳子未断,他的牙齿就先一步缴械。

  鹿邀无奈抬头,往后靠了靠,用的力气稍大了些,后脑勺撞上后头坚硬的石块儿,他募地转头,抬眼朝上看。

  刚才太过着急,忘了他后背靠着的是个石台,竟然是石台,那必是有棱角,可用来一磨。

  九阴将他绑来,绝不是只为了他口中说的‘取一样东西’,定是与却烛殷有关,就是因为这样,他绝对不能待在这里。

  可他脚上暂无太大力气支撑他站起来,稍稍爬起来些就会软着顺着石台滑落下来,这样几个回合更是消耗力气,鹿邀喘了口气,干脆暂时不动了,坐在地上,手慢慢地捏着的腿上肌肉。

  刚才缠着他脖子的红色物体看着小,可只有那一会儿就让他全身没了力气,若是九阴拿那东西去对付却烛殷,届时不知能不能应对。

  越想越着急,情绪虽是激动,身体依旧没有力气,鹿邀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眸专注地轻轻捶打双腿。

  他一定要在九阴回来前从这里逃出去。

  与九阴一同出了妖界之时,清瑶迟后一步,伸手摸摸带在身上的伏妖塔,摸到上面的伏妖珠时才暗暗松口气,抬脚跟上去。

  她从人口中听闻,天帝此次竟是亲自来找她,虽说心中惊异,可也只有一瞬。

  迟来的感情,对她毫无意义。

  更何况,比起感情来,将这称之为愧疚倒更能说服人心。

  天帝既然要来,那就让他来,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无需她亲自去引,便亲自送上门来,省了不少功夫。

  栖梧山上万籁俱寂,往日常有山中兽类低鸣,今日却安静地过了头。

  九阴背对着她,身上穿着件鸦黑色的长裳,衣袖衣襟连同衣摆都绣有金色的花纹,这花纹样式奇特,似是云纹,仔细看去却更像虚渺的雾气。

  这装束似曾相识,清瑶在他身后站立,觉得这一身总叫她想起一个人,是故意的吗?

  九阴低垂着眉眼,苍白手指整理着袖上褶皱,指尖寸寸抚过其上凸起的纹络,仿佛这周围一切与他无关。

  袖上最后一道褶皱抚平,他手指一顿,顺着平顺的袖口反向抚去,方才顺下来的褶皱重新堆起来,夹起金纹,在鸦黑的浓重色彩映衬下,仿若隆起一座金峰。

  “天帝要见的是殿下你,可殿下一直站于我后,难道是不愿意见了?”。

  清瑶一怔,被他这突然的出声给吓了一跳,眉宇皱起复而平复,抬脚向前一步,行至于九阴并肩之地时道,“你一会儿当真会帮我?”。

  时至今日,她还是对九阴存疑。

  九阴撩起眼皮瞥她一眼,目光沉沉,看的人心惊,沉默许久,似笑非笑道,“若是我不帮……”。

  话未说完,因为清瑶抽剑横在他脖子上,生生堵住了后半句,她逼近九阴,语气凶狠,眼中满是狠戾之色,“可别忘了,你想要的东西还在我身上”。

  九阴身形未动,就这样任由寒光四射的剑身横在他脖子前,对那锋利兵器视而不见般,“玩笑而已,你我既有交易,我自然会信守承诺”,他微弯了眼睛,脸上挤出的笑意让那只赤色的瞳显得更加妖异,他轻声道,“殿下莫急”。

  清瑶与他四目相对,许久才收剑入鞘,长剑归鞘时的脆响在一片寂静里回荡,她看也未看九阴一眼,往前行至离他十米以外,声音夹在风里飘过来,“你最好说话算话”。

  大不了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一会儿风声萧萧而起,夹着黄绿的叶子,片片飞舞、旋转,最后终都落于地上,残破落败,成了来年树根的养料。

  清瑶抱臂立在原地,目光望着一处,一直未曾移开过,忽地她神色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极为浓重的恨意,指尖安耐不住地扫过腰间佩剑的玉柄。

  来人身着一身白衣,面目俊美,一身简谱的白,却由威严肃穆的气质衬出别一种风度来,白发在风里轻轻荡起,掠过栖梧山冷沉的空气,脚下一步一步,稳又轻,仿佛脚下依旧是走向灵华大殿宝座的路。

  身后步调整齐的天兵随后跟上,身上银白的亮色甲胄微微闪光,为这阴暗的天色添一笔光鲜的色彩。

  清瑶忍不住握住剑柄,却在对方停下时,呼一口气,终是暂时松开握着剑的手,她与天帝隔着十步之遥,遥遥相对,中间仿佛隔着一座高大的桥。

  天帝自来时,一双漆黑的眼便未曾从清瑶身上移开,对她身后九阴似乎未曾看到般一眼也不曾分去。

  “清瑶”,他先开了口,声音沉稳和淡漠,一如在灵华殿之上,与众神论事。

  清瑶最讨厌他这样的语气,冷淡的要命,眼睛是看着她,眼中却半点儿感情也没有流露出来。

  她自从记事起,有了记忆和自己的思想后,便在无数个夜里在心底问自己。

  娘亲那样温暖的一个女子,为何会偏偏将心放在这样一个人身上?

  明明、明明一个人是火,一个人是冰,碰在一起就是要两败俱伤的。

  清瑶抬眼,就那样与天帝四目相对。

  其实她不知晓,自己的双眼随了天帝,同样的黑,同样的沉,不像母亲温柔的浅棕色瞳眸,望着人时总是要溢着柔情出来的。

  “天帝陛下”,她咽下叫嚣着要她冲上去的恨意,竭力用平常的语气叫他,眼睛眨也未眨,就那样望着他,“你真的是来寻我回去的吗?”。

  不,不对,她不应该问这句话。

  就算是来找她回去的又如何?抵不过一具尸骨和人间数年的孤单。

  她的娘亲本该做最快乐无忧的林家大小姐,在遇到这个人后就全都毁了。

  天帝静默着望她一会儿,缓慢地开口,“是”。

  单只有一个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具有让人信服的威严,清瑶的眼却更冷了。

  “如果是真的,那我愿意和你回去”,她压着心底的恨,向前一步,腰间的玉石撞上长剑剑鞘,发出叮当一声清脆响声,她不为所动,接着往前,剑在腰间佩挂,她却想象长剑已然在手,剑尖直指天帝的心口。

  天帝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没有动作,直到二人仅有一步之遥,他眉眼间终漫上一丝松懈的神色。

  清瑶骤然停下脚,几乎是讶异地看着他的眼,竭力想要从中再捕捉到刚才一闪而过的情绪,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又放下,指尖嵌入掌心,钝痛缓缓滋生,她咬牙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天帝沉默地望着她,“你所想,便是我所想”。

  “我所想?”,清瑶笑了笑,眼角渗出一抹浅淡的红,眼中却是无泪,连湿润的水汽也并未见到,她眼睫轻轻颤动一下,声音冷然。

  “你当真知道我所想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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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稍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