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感官代偿>第28章

  【.】

  人民医院的护士实习生小梁到岗一个月了,都说扎针是基本功,但是她偶尔还是会出错。第一下力度没把握好,扎穿了血管,小梁赶紧抽针找棉签按压,止血后才腾出手给徐之宁比划了个“对不起”。

  这个常来医院打针的怀孕男人是个听障,是小梁来实习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的。他总是看上去很憔悴,沉重的肚子像是能轻易把他压垮。手脚浮肿,皮肤蜡黄泛青,嘴唇常常没有血色。时值盛夏,他却还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带标外套遮掩明显病态身材,每次迈着虚浮的脚步来医院时都像一只孤魂野鬼飘进注射室。

  但这样的鬼,有一双极其温柔平静的眼睛。

  就像现在,徐之宁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没关系,又从兜里摸出两颗巧克力送给她。

  小梁知道,徐之宁有妊娠糖尿病,她还给他打过几针胰岛素。这样的患者,每天测糖四次,每餐饮食摄入的糖量都是微末且精准的。她自己就是个爱吃甜食的姑娘,甜食触发分泌的多巴胺是她每天的动力来源,她无法想象每天只能摄入微量糖分的生活,那该有多么枯燥绝望。

  戒糖这么久,徐之宁一定非常辛苦,在兜里揣着几颗糖果巧克力,却不敢吃。

  小梁愧疚地重新搽碘伏上针,打了黄体酮以后又给他打吊针输液。徐之宁给她比划了一个手势,小梁很快明白,他又要求给他滴速调快一些。

  小梁做了个手势示意徐之宁拿出那个小小的黑色机子,然后对着它一字一句清晰地问:“今天又有任务要做吗?”

  徐之宁点点头,打开手机给她看,上面是系统提示距离今天的底线任务仍差八单,他露出请求的可怜表情。

  小梁无奈照做,又对着听译机叮嘱:“骑的时候注意安全,慢一点,不着急。”

  徐之宁连连点头。

  小梁才二十出头,心正软,却一点帮他的办法也没有。这一个月她给徐之宁打过十几次针,没有一次见过他的伴侣。听护士站里的前辈八卦,都说是对方嫌弃他是个聋哑人于是把他抛弃了。小梁为此生气了很久,觉得这个人简直就是人渣,每天都要诅咒他一百次。

  后来又听说,徐之宁一开始是有家人陪同来产检的,但不久后这个家人就把他的钱都卷跑了,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小梁想,世界真是不公平,所有苦难都往一个人身上使。

  徐之宁没有旁人想的这么多,他已经被卷入生活的漩涡,除了努力去适应,别无选择。吊针的过程他开始确认账单,一笔一笔算。这几天收的打赏不少,除去必要的开销,这个月应该多少还能攒下一点。要是再咬咬牙,趁现在多做一些,就能给宝宝出世准备得更多。

  这期间还不能累垮,该要的休息要有,该补充的营养要补充,只能在别的地方凑合了。

  把吊针挂完,徐之宁用棉签按着针孔,马不停蹄地就离开了。出了医院,徐之宁把棉签随手丢掉,找到自己的电动车,从车前找出一件背心,穿在身上,架号手机就准备出发。

  背心黄底白字昭然——“聋哑人配送,请多多包涵”。

  伴随着有力欢快的机械女声提醒“平台为您指派订单啦”,徐之宁发动了车子。

  徐之宁熟练地在骑行道边骑边查看手机,迎面而来清爽的风吹乱他的发丝,吹散了刚注射完药物带来的不适感。

  说起来不敢置信,在一个多月以前他对于送外卖业务还一无所知,连电动车都不会骑。徐辅海的背叛,让他的人生好像一瞬间碎裂了,一个听障,怀着孕,此前的人生简单到仅仅是从学校毕业后又回到学校工作,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决定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并且决定偷偷生下他的孩子。

  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呢?

  徐之宁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一个多月好漫长,漫长地像是重新活了一辈子。巨浪一遍遍将他淘洗,本以为会被撞得支离破碎,不曾想反冲洗出一身铜皮铁骨。好像为了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后槽牙碎了都还能再咬着一股劲坚持。

  昨天送餐的时候,顾客问起了孩子的父亲,徐之宁才想起来一件事。

  自己已经很久没想过季丞川了。

  他形容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至少文字不行。

  无所依靠的时候,一点念想也不敢有,怕毁了这一身虚有其表的坚强。

  紧赶慢赶把底线任务完成了,徐之宁最多再完成一单身体就撑不住了。他已经怀孕快三十周了,离预产期也就剩不到两个月。这期间没有出现胎儿异常乃至流产征兆连医生都说实在是万分幸运,只能说男性的体质确实比女性的要更加强韧。

  徐之宁疲惫地回家,躺在床上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沉甸甸的肚子压迫五脏六腑,徐之宁的呼吸慢慢变重。

  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徐之宁赶到越来越头晕,浑身发麻,意识到不对劲的他赶紧从床边摸起一个医用氧气罐对准口鼻深深吸氧。随着胎儿的发育,他的缺氧情况越来越寻常,有时在送餐路上也不得不停下来吸氧。

  额头憋出一层薄汗,徐之宁用手背简单揩去,大口喘着气,心里的忧虑又添一层。还好离预产期没有多久了,再坚持坚持就可以和小家伙见面了。

  徐之宁重新躺下,让心跳慢慢平复,一边等一边想。小家伙的名字他还没想好,但是小名已经起好了,就叫“声声”,“声音”的“声”。医生说宝宝遗传听力障碍的可能性不高,很可能是一个听得见也说得出话的漂亮宝宝。

  但对于这个可能,徐之宁的心情很复杂。他当然希望孩子是健听,能更好地融入社会,也能感受到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但他也很担心,如果孩子是健听,跟他会不会没有那么亲近,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嘲笑与伤害。

  只有一点徐之宁肯定,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不会后悔。

  声声,快点出来吧。

  他这么想着,眼神温柔而坚定。

  因期待而有力量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徐之宁的身影穿梭在车来人往的城市里,他没有被岁月善待,但世界却予以了他许多善意。那些旁人听起来不可能的坚持,他切切实实地做到了,以一个听障的身份,一步一个脚印,回首尽是关山。

  徐之宁努力的身影,有一个人确切地看在眼里。

  鲁阿姨紧攥着手里的袋子,晃荡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来到眉儿街,她的新主顾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她今天是特意赶过来的。

  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徐之宁,看起来没多大的人,听不见,还怀了孕。男人怀孕本来就凶险,这孩子身体不好,又单纯,也不知道他那个爹能不能照顾好他。

  鲁阿姨干了家政这么多年,一双眼睛看人十拿九稳。她打心里觉得,徐辅海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爹靠不住,这男人心里有鬼。可到底是徐之宁的亲爹,看徐之宁开心的样子,鲁阿姨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徐辅海和徐之宁打的手语她也看不懂,插不上嘴,和徐之宁说的话总是要隔一层徐辅海,渐渐地她也就不说了。

  徐之宁辞退她,鲁阿姨也不意外,毕竟拿钱干活,总会遇到这种事。她相信徐之宁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徐辅海在这里面打的什么主意她就不好说了。

  从公交车下来,鲁阿姨就热得口干了。今年夏天这里出奇得热,她的新主顾家里都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这么热的天,怀里的布袋子还是温热的,本来可以提着,但是想了想,鲁阿姨还是选择抱在了怀里。

  徐之宁租住的老房子还是没有变,敲门他是听不见的,鲁阿姨便尝试着给他发去消息。

  没多久,门开了,穿着家居服的徐之宁一脸惊喜地看着她。

  徐之宁看上去比她想的还要过得不好,托着肚子驼着背,看上去憔悴又衰老,明明之前是长得那么乖的一个孩子。

  徐之宁给她找了一双新的拖鞋,弯腰找的时候极为费力,额头上的汗划过太阳穴,起来后扶着腰大喘气,好似已经站不稳。

  鲁阿姨心里好似一揪,这么热的天,怀孕的人本就体热,室内又没有开空调,不知道徐之宁是怎么扛过来的。

  跟他进了家里,徐之宁招待她在沙发坐下,自己去给她打水。鲁阿姨没坐,随处走了一圈,看到狭小的厕所里放着洗衣用的大盆,里面正泡着四五件衣物。一旁的双筒洗衣机上散着一些零件,估计是已经彻底罢工。房间依旧干净整洁,空调的电线垂着,唯一的制凉工具是一台方形老电扇。餐桌上放着血糖检测仪,和一堆零散的检测针头,餐桌下是一包包的全麦面包,紧挨着一只包装在袋子里的婴儿手摇铃玩具。

  徐之宁给她倒了水,用的还是鲁阿姨之前用的那个杯子。

  看到鲁阿姨盯着餐桌,徐之宁羞赧地笑了,他以为是桌子太乱了,打算去收拾一下,但是鲁阿姨拉住他,让他在餐桌前坐下,把一直抱着的包放在桌子上打开,浓郁的鸡汤香味飘出来。

  鲁阿姨拿出筷子,塞到徐之宁手里,示意他喝。徐之宁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鲁阿姨有些粗鲁地摁了摁他的脑袋,让他放心喝。

  看徐之宁试探地喝起汤,鲁阿姨转身走向厕所,熟练地坐在小板凳前,开始用手搓洗衣物。没搓两下,徐之宁跟了过来,冲着她连连摇头,示意她起来不用做这些。

  鲁阿姨反而生气了,站起来,钳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回餐桌前,叉着腰示意他现在自己要盯着他喝汤了。

  鸡汤颜色金黄,看上去熬了很久,表面几乎没有让人腻味的油花,用筷子搅一搅,底下几乎都是鸡肉。在鲁阿姨的监视下,徐之宁一口一口地把她的好意吃入心中。

  碗见空,鲁阿姨转身又要去洗衣服。徐之宁见拦不住,急忙笨拙地掏出钱包,要从里面掏钱给她。

  鲁阿姨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徐之宁的额头,满是细纹的眼角洇湿,又轻轻抱住徐之宁。她是生育过孩子的人,知道这有多不容易。

  天气很热,鲁阿姨的拥抱似一阵解暑的凉风拂面,清爽沁到了心底,徐之宁眨眨开始泛红的眼睛。

  鲁阿姨抱着徐之宁,像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叨叨地低语:“孩子啊,这样就结清了,这样就结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