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朝臣有些踌躇, 想劝上几句,但见永和帝面色意味不明,心下不安,生怕说错了话, 惹得皇帝不满, 便又垂下了头, 保持着沉默。
最后联姻一事, 在永和帝的督促下, 还是成了。只不过和云国预想得不太一样,和亲的人选变成了元陵皇室宗亲荣郡王。
另外的银两也算是谈妥了,由十万两变成了五万两, 其余的财物倒是没有变动。
所以,对于云国来说, 这一次和谈, 算是亏大发了。
不过他们战败,连主帅都被俘虏了, 也只能咬紧牙关,答应了元陵这一系列的要求, 好以此来换取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安宁。
为了昭告天下元陵和云国联姻,荣郡王和明月公主的婚礼举办得很是隆重, 荣郡王府也十分上道, 在门口的街道上大摆了三天的流水席, 吹吹打打了几日, 让所有人都知晓荣郡王府对这位和亲公主的尊重。
如此一来,便是云国人知晓了, 也没办法再愤懑地说上一句“公主受委屈”了的话。
只不过关上门来,荣郡王府内的日子过得如何, 普通人也不会随意去打探。
……
暮色昏沉,从热闹喜庆的宴席上离开,孟溪梧上了马车,坐在了颜吟漪的身旁,顺手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手炉,靠在了软枕上,合眼养了会儿神。
“怎么了?”安静了片刻,颜吟漪瞧见孟溪梧缓缓睁开了眼,便为她揉了揉额角,“是慎王妃不好说话吗?”
慎王妃,是荣郡王的母亲。
方才孟溪梧趁着前院热闹一片,去了一趟后院,同慎王妃提起了荣郡王那名心爱之人。
“堂婶没说什么,略微思量便同意荣堂兄纳那名女子为侧妃。”孟溪梧顺势倚靠在了颜吟漪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轻叹一声,“我只是看着婚宴喜庆,想着要明年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成婚礼了。”
此刻的她总感觉心口堵得慌。当初若是母亲并未中箭而亡,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站在最前面,主持着她和漪漪的婚事了。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母亲离世,她和漪漪的婚事也被搁置了下来,明年出了孝期,才能举办。而到那一日到来时,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了。
或许人之一生终究会有遗憾相伴,可这样的遗憾太过沉重,她几乎承受不住。
身旁的人轻轻颤抖,肩头一片温热湿润,颜吟漪察觉到了女人心中所想,缓缓挪动着身子,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轻柔的手掌,像是缕缕温柔的春风,一遍又一遍拂过怀里瘦削的背脊,“阿梧,你要记得,无论如何,母亲她一定是希望你过得幸福快乐的。”
在此之前,颜吟漪几乎从未主动谈及护国大长公主的死亡。只是已经过去了数月,或许时间的安抚还无法让孟溪梧心中的悲痛尽数散去,但她觉得也是时候让她慢慢走出来了。
若她一味沉溺于过去的痛苦,恐怕大长公主在天有灵,也难以安息吧。
孟溪梧压抑着,指尖攥住了少女的衣襟,可最后还是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
肩头的湿润像是一团灼热的火焰,笼罩在了颜吟漪的心头,感同身受的她忍着心底的酸涩,将头枕在了女人的头顶,脸颊在柔顺的发丝上轻轻磨蹭。
她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她,聆听着黑夜中马蹄踩在街道上滴滴哒哒的声响。
……
眼见着和亲公主和荣郡王的亲事已成定局,和谈也几乎到了尾声,朝臣们才回味起当初永和帝那一句“朕此生仅有皇后一人足矣”的话,顿时就将目光放在了空荡荡的后宫之中。
一脸好几日上早朝时,都隐晦提起了大选秀女的事。不过他们的话语没太直白,楼珏也就装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敷衍了过去。
如此一来,文武大臣都快要急死了,私下里商议了许久。一开始打算找宫里的老太妃劝说皇上,可一众老太妃也清楚她们并不是皇帝的生母,在皇上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也不想因为此事而消磨掉皇上对她们的敬重,便悄无声息地拒绝了大臣们的请求。
最后这些大臣思来想去,竟将主意打到了同永和帝交情颇深的清河郡主身上。
又是递帖子进大长公主府,又是在当值时请求见上孟溪梧一面……总之这段时间,孟溪梧被这群人烦得连门都不想出了,索性连夜写了一封奏折命人呈到了楼珏面前。
在一旁磨墨的少女探着身子,垂眸看完了那一页纸张上的字迹,轻轻笑出了声,“也亏得皇上和你相熟,不然看到你这封奏折,怕是气得要大骂你了。”
孟溪梧吹了吹半干的墨迹,视线在上面犀利的措辞上一扫而过,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和清韵堂妹你侬我侬,顾不得朝臣们让她广选后妃的心思,倒是让我这个闲人帮她先担待着,真是可恶!”
其实她也知道,楼珏表姐也很是头痛,只不过她还没想出合理的解决法子,才由着底下的臣子如此瞎闹着。
自从大长公主逝世后,颜吟漪已经极难见到孟溪梧如此鲜活的神色了,不免有些欢喜,按捺下心中情绪,她失笑道:“若你不想理会,不如明日咱们去青柳山的庄子上赏雪吧。”
去年和孟溪梧一同前去的画面还历历在目,颜吟漪心中一阵柔软,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些许柔情,“已经入冬了,大约青柳山上已经铺上了厚厚的雪了,庄子里正好适合围炉煮酒了,只是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吃下陈姨做的一整块猪肘子?”
听着她的描述,孟溪梧也陷入了回忆之中,伤痛在这一刻散了不少,她的嘴角不由得地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好啊,寻个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去青柳山的庄子里歇几日。”
“不过得等我帮着皇上解决了选秀女的事之后。”
颜吟漪见她终于笑了,心中慰藉,朝她欢快地眨了眨眼,“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些天就收拾一下要带的行礼,等你做完了要做的事,我们就出发。”
少女眉眼弯弯,眼底映着璀璨的光晕,孟溪梧心中的欢喜和期待慢慢滋生,沉默片刻,她抬手搂住了少女,在她光洁的额上落下一吻,“这些天辛苦你在府中操持,才没让底下的人乱了套。”
“谢谢你,漪漪。”
眉心的灼热宛如滚烫的光,撞进了少女的胸口,她抱住了女人的腰,与之紧紧相贴,两颗孤寂的心亲密挨在了一起,“我们之间,不用道谢。”
……
任谁也没想到,令朝臣们头痛不已的选秀一事,竟然被清河郡主在早朝时当众提起。
晨光熹微处,众人神情恍惚,脑瓜子嗡嗡嗡的,在听到清河郡主说着选秀二字时,顿时精神抖擞,从方才的昏昏欲睡中清醒了过来,稍稍抬起头,默默打量着上首永和帝的神色。
只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清河郡主并不是提议广选秀女,而是肯定了永和帝的做法,并说起了另一件事。
“……皇上既然下定了决心,此生唯有皇后娘娘一人,不再选秀充盈后宫,臣也觉得如此极好。如今女学已经开办,一些女子正在接受同男子一样的教养,那往后也不会仅有出嫁生子这一条路。”
孟溪梧语气沉着冷静,一连串的话语说完,完全不容周围的臣子置喙,“女子科举一事,之前已经被提过了,不过如何施行,一直处于争议之中。不如今日就把这件事一起解决了?”
“另外,除了科举,若有女子想做其他行当,也无不可……”
清河郡主慢条斯理地说完,朝堂上的臣子们惊讶地愣在了原地。虽然他们知道清河郡主自小就有些离经叛道,长大了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娶”了一名女子为妻,如此大胆,但他们也没想到她还能造出这么多的幺蛾子来。
女子科举?!还要容许女子可以从事其他行当?!
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不可理喻,倒反天罡啊!
回过神来的众臣纷纷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先是谴责了清河郡主的糊涂大胆,又固执死板地请求永和帝三思,不能违背祖训,做下此等荒谬之事。
孟溪梧盯着脚下的大理石地板,看着上面折射出周围臣子怒不可遏的面容,闭了闭眼,然而耳畔仍旧是他们叽叽喳喳的争吵和指责,闹得实在是心烦。她又抬起头来,微蹙眉头,朝四周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
“女子科举一事,是家母生前也赞同的事。”她的目光很平静,但还在吵闹不休的众人却是被骇了一跳,紧紧闭上了嘴,不再随意发言。
清河郡主的母亲,可是为国捐躯的护国大长公主啊!如此令人敬重又怀念的人,即便他们再有什么指责,脑子里清醒过来后,他们也无法再冲清河郡主乱言了。
沉默片刻,有些老臣还是支支吾吾地继续丢出了自己的观点。
“可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不能违背的啊!”
“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便可,在外抛头露面实在是不妥啊……”
又是一阵沉默,众人的眉头紧紧皱着,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永和帝发话。
但他们心里也清楚,清河郡主能在朝堂上提起这件事,恐怕皇上是知晓的。
果不其然,在他们殷切的期盼中,永和帝淡声开口:“清河表妹所说,便是朕心中所想,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她的音调不高,听起来十分平缓,却带着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量。
见底下的人面色犹豫,那几名古板的老臣甚至眼含泪光,似乎在无声地谴责她这位皇帝有悖祖训。
她敛眉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似无奈,又似纠结地说道:“朕上位时,朝廷已被楼璟一党祸害得乌烟瘴气,好不容易清理了许久,如今朝堂上只剩下你们这些忠臣。朕以为无论如何,诸位爱卿都会与朕一条心,勤勤勉勉地为元陵发光发热。”
“可……朕第一次做下如此大的决定,诸位爱卿不支持便罢了,竟还想谴责朕。”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眸,语气都变得低沉了许多,“朕只想着选拔的人多了,选择面也就更广了……对元陵、对百姓来说,做实事的人也能选得更加仔细些了……”
或许是从前楼珏刚登基时,气势大开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这会儿瞧见她当众流露出些许的失落来,众人心中一紧的同时,也感到有些惶恐。
即便再有反驳的心思,也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这一日早朝直到快要午时才结束,顶着稀疏的日光,朝臣们三三两两走出了皇宫大门。
扎堆的人们低声议论着,有人在想如何劝诫皇上,有人在思索女子科举的可行性,还有人犹豫不定,打算先回家问问家中女眷,是否想要走出门看看。
……
寒冷的冬季悄悄来临,漫天的飞雪簌簌落下,再一次为整座城都铺上了一层明晃晃的白。
后面几日,也有一些臣子上奏折请求皇上重新考虑科举的事,但楼珏没有理会他们的要求。因为她向来倚重的表妹递了密信进宫后,便带着那位妹媳躲出了京城,去青柳山逍遥自在了。
将那封厚厚的密信看完,楼珏低声暗骂了一句,便也苦兮兮地缩进了自家皇后暖和的被窝里,哭诉着大臣们的逼迫,又控诉着表妹撂下她一人来面对这些风风雨雨……
说着说着,最后反倒是被褥晃荡,床榻吱呀呀地响,夜色迷茫时,还换成了皇后在幽微烛火中低声哼唧。
……
风雪里的寺庙,显得格外静谧,红漆高墙掩藏着白茫茫的一片中,偶有几枝干枯的枝丫被积雪压弯,晃了又晃,在墙角处投射下明暗交错的影子。
袅袅轻烟,钟声阵阵,几方佛陀金身高大悲悯,目送着来往的人群。
将香烛供奉在一处牌位前,穿着素净的少女双手合十,闭眼静心。
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来,看向了身旁的人。
女人也恰好睁开了眼,转过头去,便撞进了她浅淡的目光里。
“一晃眼,都过去一年了。”孟溪梧感受到身后寒风的吹拂,下意识抬手拢紧了少女身上的绯色披风。
“是啊,都一年了。”颜吟漪顺势握住了女人微凉的手,放在手心暖和,回头看了一眼那刻着父亲名讳的牌位,一时之间有些怅然,“我刚才同爹爹说了我和你已经成亲的事,我和你不仅是伴侣,还是相互扶持的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