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一时失语,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方道:“倘若我说心悦于你的容貌、性情,若是再有一个人同你一般容貌、一般性情, 我会爱上她吗?”
谢文琼自问自答道:“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之人, 故而这个问题是无有答案的。”
岳昔钧道:“依你之意, 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叫你心系在我这里了?”
“是也,又不尽然,”谢文琼道,“诚如你所说, 想同某人生同衾、死同穴, 便是爱了,若要细究起来这‘想’从何来, 私以为不过是自然而然由心生发,全不干外物丈量的。”
谢文琼举出例子来, 道:“试看那些传颂千古之情爱, 莺莺操琴、丽娘梦梅,何人会问‘张生与莺莺为何会相互一见钟情,如此草率迅捷’这种话语’?何人质疑杜柳之爱不是爱?”
岳昔钧明白了谢文琼的意思, 道:“是因为向来婚姻事皆是父母之命,西厢牡丹亭种种破除窠臼, 是以惊世醒世,故而世人目光放在崔张、杜柳所做之事上,并不在意二人为何相互吸引罢了,换作是王生和崔盈盈也是无妨的。”
“是矣,”谢文琼道, “倘有有人说,话本戏曲之中自是无妨, 若是到了现世,便不可不究,偏生要个理由来,说张生不过见色起意,崔莺莺也是春心萌动,故而天雷勾动地火,二人无媒苟合——你瞧,是不是偏离西厢本意了?”
岳昔钧笑道:“这是点化我呢。”
谢文琼道:“不敢,只是说我笨口拙舌,难以用言语言明甚么是‘情’罢了。你若不肯信,便不信好了。非要要个实实在在的缘由,我也只能说,失而复得,人之大幸。”
谢文琼明白,若是岳昔钧不曾“死”过一回,自己决计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如此“受制于人”。也正是因岳昔钧之“死”,叫谢文琼看清自己原来日渐对岳昔钧在意非常,二十多载的死水静波般的生活,因岳昔钧而泛起涟漪。岳昔钧或许没有多么十全十美,对于谢文琼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谢文琼也曾这般想:或许我并不是全心全意心悦于她,是她能取悦于我,我方对她留意,我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但谢文琼又想:若是这般说,何人会爱一个不能取悦自己的人呢?
岳昔钧闻言道:“是我着相了,钻了牛角尖。”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如今说开来也好,怀玉,我……”
“你不必说,”谢文琼道,“我不要承诺。”
于是,岳昔钧道:“好。”
二人相对无言,静待一会儿,谢文琼忽然又想起一事,想问为何英都唤岳昔钧为“恩人”,但她刚同岳昔钧说开来,此时有些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问岳昔钧朋友之事,只好又把话咽下了。
随后,二人又各自去收拾了包袱,不提。
英都和空尘回来时,并未觉察出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有何变化。
英都道:“今日便起行么?再歇一晚,明早出发不迟。”
岳昔钧知晓她是顾忌自己的腿伤,因而道:“宜早不宜迟,今日日头也不晚,出行无妨。”
几人商议一番,终是决定立刻动身。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路上,前一辆中坐着岳昔钧和谢文琼,伴月驾车,而后一辆英都和空尘轮番驾车而行。
马蹄急急,车帘高挂,岳昔钧从车窗往外瞧去,生怕错过了草药。谢文琼也半倚在另一侧窗边,二人面不相对,有种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在车内蔓延。
然而,走了半日,也不见半点草药的身影,几人只好停车用膳。
说是用膳,也不过在车中吃些干粮。岳昔钧开了包袱,分了一块饼给谢文琼,问道:“怀玉吃得惯否?”
谢文琼接过,咬了一口,道:“这有甚么吃不惯的。”
她又咬了几口,发现竟然是肉馅的饼,往岳昔钧那里一瞧,却看到岳昔钧手中的饼并没有馅料。
谢文琼道:“你怎不吃带馅的?”
岳昔钧道:“走得匆忙,只来及请九娘做了一个肉饼。”
谢文琼闻言,将自己咬的地方掰掉了,剩下的举到岳昔钧面前,道:“那给你吃罢,你要养伤,须得吃点好的。”
岳昔钧摇头道:“你爱吃肉,还是你吃罢,我要吃些清淡的。”
谢文琼知道这只是托辞,便将剩下的饼掰作两份,分了一份给岳昔钧,道:“那你我一人一半,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只好接过来,道:“多谢了。”
谢文琼有些不悦地道:“不要和我说谢。”
岳昔钧道:“晓得了。”
二人分了饼,又吃了些东西,岳昔钧透过窗户看见英都下了车,在附近走动,便摸到拐杖,对谢文琼道:“我也下去透透气。”
谢文琼擦了手,顿了顿,道:“好。”
谢文琼还是有淡淡的醋意:透透气?是嫌车中和我一处太闷了么?要去找她的英都殿下?虽说她看英都也非爱慕的眼神,但……嗯,罢了。
谢文琼倒不曾下车,在车中有些昏昏欲睡。
岳昔钧拄拐行到英都身侧,问道:“可有甚么发现么?”
英都摇摇头,道:“没有,这附近都不见那草药的踪迹。”
英都往车中看了一眼,见谢文琼阖眼而寐,不由问道:“恕我多嘴,恩人你真是女子么?”
岳昔钧道:“阴阳相生,我是男是女有甚么打紧?”
“不打紧不打紧,”英都连忙摆手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只是想知要不要避着你那‘挚友’一些,怕恩人不想叫她知道你男子的身份,我万一说漏了嘴,罪过就大了。”
岳昔钧笑道:“那你便无需担心,她都是知晓的。而且我确实是女子。”
英都道:“那便好。”
岳昔钧又问道:“我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英都道。
岳昔钧便道:“阁下先前的承诺,还作数么?”
英都知晓这承诺是指自己被虏时说的要两国交好。
英都语带叹息地道:“实不相瞒,那是这般说是有些夸口托大了,若要和谈,我便要掌权,但我的那些兄弟姊妹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这次回去,动了他们一些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过几日好好和你言讲。不过我游说过荼切儿部,他们倒是有些松动,这几日也不曾兴战罢?”
岳昔钧道:“我不在军中了,这些军情并不知晓。”
英都倒也没多问,只说道:“恩人请放心,总归我不会食言。”
岳昔钧点了点头。
两人说了一回话,便各自回车中,歇了半晌,车子又起行。
如此这般又行了几个时辰,晚霞漫天,一片橙红之色盈满眼眶。
谢文琼忽然指着窗外道:“是不是这个?”
伴月勒了马,后车的英都也瞧见了那株生在崖边的草药,下了车来查看。
几人走到近前,空尘蹲下|身仔细辨认了,点头道:“正是这药。”
英都喜不自胜,上手便要摘,却被空尘拦住了。
空尘道:“施主慢来。”
英都问道:“怎么,有甚么讲究么?”
空尘道:“据说何时而采、用何物采,都有些讲究。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且信一回罢。”
英都便问道:“那何时而采为好?”
空尘看了看日头,道:“两个时辰之后。”
英都便歉然道:“要你们陪我等等了。”
几人皆说“无妨”。
英都在草药前席地而坐,盯着那植株下神。空尘也在近处闭目盘腿打坐,手捻佛珠。英都瞧了会儿草药,又悄悄看了一会儿空尘,目光有些怅然若失。
而谢文琼和岳昔钧也未回到车中,也在近处随意坐了。
谢文琼发觉了英都看着空尘的目光,无端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她心中大胆揣测:不会是……如此罢。
谢文琼环视一周,心中竟然隐隐发笑道:贼老天好会捉弄人,倘若我的猜测不错,我对岳昔钧有意,岳昔钧对英都有意,英都又对空尘有意,空尘小师太倒是化外之人,对英都恋慕之事恐怕也觉困扰,我四人竟然没能有一人称心如意,岂不叫人好笑。
谢文琼这般想着,竟忍不住笑了出声,笑得不能自已。岳昔钧又不解又疑惑,问道:“怀玉何故发笑?”
谢文琼好容易止了笑,揩了把笑出的眼泪,道:“笑阴差阳错罢了。”
岳昔钧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只有些干巴巴地道:“原来如此。”
谢文琼却不肯放过这个话头,道:“你不问我笑甚么阴差阳错?”
岳昔钧只好问道:“是甚么呢?”
“若轻听过孙大圣的故事否?”谢文琼道。
岳昔钧不知晓她为何忽然提起孙悟空来,也只得顺着谢文琼的话问道:“自然听过,怀玉要同我讲孙大圣甚么阴差阳错的故事么?”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不错。”
岳昔钧忖度道:“是他因缘际会得了定海神针,还是在老君炉中得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谢文琼道:“都不是,我说的这则故事,你定然不曾听过。”
岳昔钧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