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玄夜强压着林静渊, 让他带路去寻被他丢掉的安九。

  但林静渊一身反骨,哪儿能这么容易屈服,两人最终还是打了一架, 各种带着严重的内伤,前往了凡俗界。

  林静渊不老实, 问他的时候,他就说记不得具体丢哪儿了, 气得司玄夜总想杀人, 他当然知道林静渊的心思, 无非就是想看自己的热闹,可让司玄夜不要表现得那般在意安九,他又着实做不到,更何况他心急如焚, 担心多耽搁一些时间,安九就会受更多的苦, 这样的情况下,他根本没心思与林静渊虚与委蛇。

  司玄夜也不是没想过, 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这或许只是个梦境, 就算再真实,也与现实无关。

  也可能,这只是溯世书给他的人生拟的一个剧本儿, 就算不去理会, 也不会影响他的现实。

  但是就算心理上能说服自己,感情上他也做不到,他无法放任, 安九在他知道的情况下,受那么大的罪。

  他的道心早就坏了, 他无法再像岷阳剑尊期望的那样,永远摒弃私情,不为外界所干扰的……坚定的做一个无欲无求之人。

  两人用了三日的时间,搜遍了凡俗界所有人类聚集的城镇,终于,司玄夜在白月城,找到了流落街头的安九。

  彼时,少年靠在青石堆砌的城墙边,目露艳羡的看着旁边那些肮脏的乞丐们,一窝蜂的涌到街头,抢夺几个好心人善施的馒头。

  司玄夜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他印象里的安九,再是狼狈时,也是夺人眼球,容貌身姿出尘绝世的。他何时见过,这样的安九。

  这样……一身苍凉,死气沉沉的安九。

  他像一抹流离失所的幽魂,被这个庸俗凡尘排斥着,那般格格不入。

  那一瞬间,司玄夜只觉得,这世间没有一处和他心意,合该……全都毁灭。

  司玄夜闭了闭眼,压下自己翻涌的心绪,不可以被心魔掌控,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安九靠在石墙边,看着那些乞丐去夺食,他却没有动弹。

  他知道自己抢不过他们,这样贸然扑过去,不过是白白浪费体力。

  他的想法是,等那些乞丐回到这片休息区后,自己再偷偷从他们那里偷一点吃的,然后赶紧吃掉!只要吃到肚子里,那就是他的了,就算挨了乞丐们的打,食物也不可能再还给他们,那样就还是值得的。

  安九的手脚都被林静渊折断了,但被丢到凡俗界后,还是靠着嘴甜,哄得一个老乞丐,帮他接了骨,但老乞丐接得不好,安九的手脚无法恢复原状了,只能些许能让他在地上爬行的力气。

  而老乞丐也只给了他一天的水和食物,便不再管他……没谁能帮谁一辈子,对于老乞丐来说,食物和水,也是维持他自己生命的东西,大家都活成乞丐了,也只有自己才能顾得上自己了。

  穷则独善其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安九不怪老乞丐,他觉得老乞丐已经是很好的乞丐了,他总是这个样子,不会对世界抱有太多恶意,总是觉得,世界上的好人会比坏人多。

  安九心里计划完,便闭上眼睛,靠着墙假寐,心里则估算着,那群乞丐多久会回来,回来时会带些什么……他好像瞧见,他们抢了馒头,还有花卷儿。

  安九不由自主的开始吞咽口水,这段时间,他的嘴里总是不听话的分泌口水,总也吞不尽。

  有时候安九自己也在想,人为什么不能靠吞咽自己的口水活下去呢?他每天吞咽的口水量也很多的,想到馒头的时候口水很多,再想点儿别的,还能更多……他真是超厉害的。

  然后安九突然又想到,昨天他们好像还抢到了鸡腿,但是昨天安九没敢偷东西,鸡腿是荤食,抢到的乞丐都是身强力壮,很厉害的乞丐,他们就算没有立马吃掉,也会格外防备,有人会偷他们的食物。

  ……其实安九今天也是第二次偷东西,第一次偷了一个乞丐小孩儿的糖葫芦,他的乞丐老爹逮着他连踢带踹,把他牙都打崩掉一颗。

  还是很痛的,而且没有了牙齿,也吃不了东西,会死得更快的。

  安九便安分了几天,只能啃点儿墙皮上的苔藓度日。

  他到底修过仙,体质还是不错的,很能扛饿,只是这已经是第五天了,他五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了,快要扛不住了。

  安九知道,再这样下去,快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到时候,怕是连爬起来啃墙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他就该死了。

  可是他还不想死,他想吃饱以后,再想办法弄点钱,然后再找一个医馆,重新接一下他的手和脚……打断了再接也没关系,他现在很能忍痛的,被林静渊折断那次,也没感觉有太难熬,他一定很轻松就能熬过去。

  如果运气再好一点,他的手脚恢复的特别好,以后还能下地干点农活,那他还能靠自己养活自己。

  怕运气没那么好,他变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至少,大致能有个正常人的模样,还能去私塾做个教书先生,或者给一些店做账房先生,以前也不是没做过这些琐碎活儿,他还是很有信心,能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人,越是处于低谷期的时候,越是要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有期待的东西,就会有活下去的动力。

  这个道理,是徐菀娘告诉他的,他的娘亲,不明白太多的大道理,但总是告诉他,人要活着,才会有希望。

  他和他娘一样,一直以来,都是想活下去,然后过得好一点而已。

  想这些的时候,安九身边,已经陆陆续续有了动静,大概是那些乞丐们回来……但他不打算睁眼,就这样假装睡着,再偷听一下他们的谈话,好能再多掌握一些信息。

  好久之后,耳边都没有人说话,安九奇怪的睁开眼睛,便看见他眼前站着个陌生男子。

  男子长得很高大,身形颀长,容貌却平平,此时看着安九的目光,深沉得好像马上就有有实质化的情绪从那双眼眸里流淌出来。

  而且这人气势太盛,不像个普通凡人。

  怪不得那些乞丐不敢靠近,在白月城,得罪了贵人,是会被直接拖走打死的!

  安九也不敢得罪人,还以为自己是挡住了对方的路。

  他努力朝旁边蛄蛹了几下,那男人便又往前走了一步,离他更近了。

  安九呼吸急促,急忙开口,“贵人别急,我,我尽快离开……”

  说着,他就快哭了,他腿使不上劲儿,根本‘尽快’不了。

  男人大步走到他面前,也不嫌他身上脏臭,一把搂住他,将他死死摁在了怀里。

  安九呆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抱自己。

  这样抱了还不算,后面男子更是直接将他拦腰横抱了起来。

  “等,等一下!”

  安九连忙叫停,男人看上去气质高不可攀,却真的听了他的话,驻足等着他往下说。

  “我现在还不能走。”安九说着,眼睛还时不时的瞟一下蹲到了隔壁街的乞丐们。

  司玄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们欺负了你?”

  安九摇头,“不是,是我想偷他们的馒头……啊,不,不是,我开玩笑的。”

  意识到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说了不正确的话,安九便急忙打住了。

  他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这么嘴快呢……这样想着,他又小心抬头,觑了一眼抱着他的男人。

  一个乞丐,想要偷别的乞丐的东西,应该不算什么很出格的事吧。

  男人却愣了一下,一滴眼泪,就这么毫无预警的从他眼眶滑落。

  “你怎,怎么哭了?”

  男人摇了摇头,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安九,沦落至此,想做的‘坏事’,也不过是偷点东西吃……不提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就算换做是他,第一想法也是将这群乞丐驱赶,占领这片区域,那么这里的所有资源,都只会属于自己。

  驱赶不掉就杀掉,修仙之人,本就无时无刻在与形形色色的人的天争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世界,他却漏看了真正单纯的人。

  安九见男人只是摇头却不肯说话,也开始有些慌了,听说有些邪恶的组织,会拐走乞丐,然后悄悄虐杀,只为了满足他们嗜杀的变态欲望……

  安九扭了两下,对方甚至不觉得他在反抗,只是颠了一下,把人网上抬了抬。

  “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安九太害怕了,他怕死,没有一天没怕过。

  “带你去吃东西。”我以后,再也不禁止你吃凡间的食物了,你可以吃你任何想吃的东西。司玄夜默默在心里补充了后面一句。

  他改变了自己的容貌,因为他不知道,如果用自己那张脸来见安九,他会不会排斥自己。

  司玄夜现在是一点儿都不舍不得让安九露出难过的神色,不想他难过,更不想,他是因为自己而难过。

  反正这只是一个梦境,他早晚会从梦境中醒来,在这之前,就让他欺骗小九,也自欺欺人一次吧。

  听到是吃东西,安九便安静下来。

  虽然心里仍有怀疑,但可以先吃饱了再做打算,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嘛。

  司玄夜不敢带着他乱吃东西,而是先询问了安九的近况,这一问,又让他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的浩劫。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上一顿吃了什么?”

  安九想了好一会儿,才具体回忆起来,他入口了什么东西,“六天前,我吃了一只蚂蚱,还有青苔,你知道这个季节,蚂蚱有多难找吗?”

  说到这里,安九甚至有些高兴的向他介绍起能入口的食物来,他说现在可好多了,还能逮些个小虫子,之前他的手脚完全不能动,啃个青苔都费劲。

  安九没觉得自己过得多遭罪,他虽然看上去娇气矜贵,但其实很好养活,也总是乐观。

  司玄夜却默默攥紧了拳头,尽管早有准备,心知小九肯定不会过得很好,但却没想到,他竟是连普通人正常能入口的食物,都没能吃上一口。

  这一刻,司玄夜恨不得将林静渊的脸也埋进吐里,让他也靠吃土吃虫子活上半个月。

  司玄夜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吃这么少,待会儿就只能先喝点儿粥水了,我叫人给你熬稠一点,你不要贪多,要一天一天的加量,好吗?”

  安九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奇怪,而且说的内容,也像在哄小朋友。

  这也太奇怪了,他是相信世界上好人多没错,但很奇怪的‘好人’,他还是会产生防备心理的,“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是想把我养胖一点再杀掉吗?”

  司玄夜又深吸一口气,“这样就叫对你好吗?”

  “对待陌生人,你这个态度就已经很越界了。”安九和他讲道理。

  司玄夜心想,小九才是真正心性品质都很优秀的人,经历这么多磨难,他始终犹如一轮不灭的太阳。

  “没有越界,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司玄夜开始为了一个谎言,而撒另一个慌。

  安九还是很怀疑的看他,眼底写满了不信任,“我这副尊荣,你竟也能看得出我像你故人?还是说,你故人脸上,也有我这样丑陋的疤痕?”

  此时,司玄夜已经将人带到了一处客栈,他把人放到椅子上,伸手碰了碰安九脸上的伤疤,“不丑,可以治好。”

  安九心里已经确定了,看来这男子的故人脸上,确实也有一道丑陋的疤,他是爱屋及乌,把自己脸上这道都给看顺眼了。

  但安九还是要跟他说实话,“这个疤痕治不好的,里面混了毒药,再厉害的灵丹妙药,也无法完全去除痕迹。”

  “你别担心,交给我就好。”不仅是脸上的疤痕,还有他的修为,他的灵根,他都要为他重塑。

  因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这个梦境,司玄夜的动作很快,他动用自己一宗之主的能力,搜集齐了药材,却发现人算不如天算,失去了天灵根和修为的天灵体,竟然在日益衰竭。

  司玄夜找到安九的第十六天,安九在屋里睡了十二个时辰。

  他脸上的疤痕淡了很多,看起来没有那么狰狞了,如果有人愿意仔细打量,发现安九的容貌十分优越,如果不是那道疤的话,便真真是一张出尘绝世的美人相。

  司玄夜不再东奔西顾,而是留在了安置安九的这个凡间小院儿,想要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安九。

  他又盯着这张沉睡的脸瞧了许久,感觉怎么看都很好看,就连那道贯穿了全脸的疤痕,也莫名生出一些可爱来……他想象着安九做表情时的样子,半点不觉得他的疤痕难看。

  当然,如果没有那道疤,那就更加的完美。

  司玄夜看了好一会儿,安九才从睡梦中醒来,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配合着那道,留在眼睑下方的青色剪影,就好像一只翕张着翅膀的蝴蝶,马上便要翩飞而去了。

  司玄夜猛地捉住了安九的手,害怕蝴蝶真的离去。

  安九终于睁开沉重的眼皮,可明明才刚睁眼,他就感觉无比的疲惫。

  他半敛着眼睑,侧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然后转回头,对司玄夜歉然一笑,“抱歉啊叶大哥,好像睡了很久。”

  司玄夜帮他理了理鬓发,“没有。”

  安九看了他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叶大哥那位故人……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把他弄丢了。”他声音很轻,好像是怕把人吓着。

  安九便叹了口气,“我好像也要步你那位‘故人’的后尘了……可是我明明吃饱了呀,吃饱了,不是就不会死了吗?”

  后面这一句,安九近乎呢喃。

  “不会死,你不会死。”也许在今天之前,司玄夜还觉得,他已经尽力了,不过是个梦境而已,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

  可在听到安九这句话之后,司玄夜意识到,他还在挣扎求生,他想活着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强烈。

  一个明明还活着,还想活着的人,却被身边的亲友们放弃,那他该有多么的绝望啊……

  司玄夜重新梳理了一下计划,决定要回万衍剑宗,找安云歌拿回天灵根。

  灵根这种东西,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剖来剖去,都没关系的。

  融合灵根的做法,只能进行一次,之后便是再融其他的灵根,也不会起作用。同样的,由融合而成的灵根在被剖出,也无法再进行别的融合。

  也就是说,安云歌的灵根,他就算剖出来了,也没有用,但他还是想要这样做,这是对安九的一个交代。

  要剖安云歌的灵根,实在太容易了,他的修为不如自己,在自己手里,只是待宰的羔羊而已。

  只不过,他比方郁鹤的防备心更重,制住他时,还是花了一些功夫。

  与方郁鹤一样,安云歌对司玄夜的行为充满了不解,但司玄夜并不想与他废话,禁言定身,这些曾经用在安九身上的手段,又被他如法炮制的用在了安云歌身上。

  而安云歌却没有安九那般能忍痛,几乎是剥离灵根的动作才刚开始,他就晕死了过去。

  司玄夜不免感到有些遗憾,他本想把这场剥离术的时间,再尽可能的延长,让安云歌多体会一下安九受过的苦,可没想到,安云歌竟如此经不起折腾。

  也罢,倒是节省了他一些时间,好,让他能多陪陪安九。

  安云歌不可能再移植融合别人的灵根,他与修仙一途,已是无缘。

  司玄夜也没做多余的事,等安云歌醒来,自己就能被他的状况逼疯……他可是见过安云歌心脉有损,无法走剑道一途时,是如何在万衍剑宗所有长老面前撒泼发疯的,这次他被毁得更彻底,以他的心性来看,他是绝对无法东山再起了,他只会自我毁灭。

  安九沉睡的时间越发的长了……司玄夜如今便是什么都不管不问不理会了,修仙界均道他心魔缠身,已经入了魔道,曾经高风亮节,清雅出尘的微月剑尊,连着剖了自己两个徒弟的灵根,还重伤了自己那大弟子,然后离开万衍剑宗,连宗门都不管了,这不是入魔了又是如何?

  但只有司玄夜自己知道,他不过是不想管了,不在乎了。

  不管这是梦境还是真实,如果这里没有安九了,那这个世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成仙也好,成魔也罢,关他何事呢,他只要守着这一方天地,守着安九即可。

  第二十一日。

  万衍剑宗的人找到了这座小院儿。

  司玄夜趁着安九睡着的时间,用微月剑‘接待’了一下他们。

  万衍剑宗的弟子们,没想到他们的宗主竟然真的会对他们刀剑相向,倒也没有特别难‘招待’,很识趣的,回了宗门,并把司玄夜的话带了回去。

  “下次再不经我允许寻上门,我便不会剑下留情了。告诉那些长老,少操心本尊的事儿,时间到了,本尊自会回去领责。”

  送走这批弟子后,司玄夜仔细观察了一下院子,将打斗的痕迹清除,才回到了房间。

  安九还在睡着,司玄夜一时间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揪心不已。

  安九再清醒时,已是月上枝头。

  司玄夜问他,是先吃东西,还是先活动活动。安九选择了后者。

  司玄夜将人扶到了院子里,安九看着院子里那棵缺了一根枝丫的树,神情恍惚的想,原来白日里自己真的短短清醒过一段时间,而那时看见的场景,也并非做梦。

  司玄夜见他久久看着一个方向,心里有些不安,“在看什么?”

  “看天,好像快要下雪了。”他说,“我娘也是死在一个下雪的天里。”

  司玄夜心中一抖,勉强对他笑了笑,“天气是越来越冷了,少在外面待会儿,先进去吧,我去给你端甜粥,还温着,趁热吃。”

  “好。”有吃的安九就开心,他朝司玄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只是原本脸颊上的梨涡,已经瘦到看不太出来了。

  吃完东西,安九便又困了。

  他裹着小毯子,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司玄夜一转头,便见他可爱的模样。

  他把人抱起来,安九就猛地惊醒,司玄夜急忙安抚,“抱你去床上睡,不用担心,都会好的。”

  安九便松懈下来,等司玄夜将他放到床上时,他又已经睡熟了。

  安九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

  司玄夜守在他的床边,脸上竟胡子拉碴的,眼里也布满了血丝。

  “怎么了?”安九的声音也哑得厉害。

  司玄夜说,“你睡了三天,一次都没醒。”他真的很怕,怕安九不会再醒来。

  安九愣了愣,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次竟然会睡这么久,“我太贪睡了。”

  “嗯。”司玄夜应了一声,之后两人便是长久的无言。

  久到安九的眼皮又变得沉重,眼看着就要慢慢合上……

  司玄夜开口,“小九,只要恢复灵力和灵根,就不会死了。”

  他终于无法继续在安九面前假装一个凡人。

  安九苦笑,“恢复不了灵根和修为了,我撑不住的。”

  撑不到找到能融合的灵根,也撑不住再一次剖开身体,融合灵根。

  “把我的修为给你,就能撑住。”司玄夜的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

  安九还是不明白,直到司玄夜的手,搭在了安九的衣襟上,他才反应过来,司玄夜是想与他双修!

  安九错愕了好久,才闭上了眼。

  其实也没关系,只要能活下去就好……反正他之前不也是这样打算的?只要能活命,他什么都能豁出去。

  他这样安慰自己。

  可在这段时间里,他才真正感受到,被司玄夜当成人来对待,是种怎样的体验。他做不到再在这个人面前,自轻自贱。

  安九艰难的伸出手,搭在了司玄夜置于他胸膛的那只手背上。

  “师父,不要这样对我。”

  司玄夜猛地抬头,安九依然紧闭着眼睛,只有滚烫的眼泪,从眼缝里溢出。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修复不到曾经。安九嘴里喊他师父,却是不肯在承认他的身份之后,再正眼看他。

  司玄夜瞬间便溃不成军,慌乱逃离。

  后来,安九便又睡了,司玄夜才敢回来守着他。

  这次安九睡得更久。

  司玄夜已经不敢再拖下去,但是安九不愿与他双修,他无法将修为渡给安九,第二个方法实施起来,便会更加凶险。

  “修行本是与天争命。”司玄夜在重复了无数遍这句话后,将微月剑幻化成了匕首的形态——前两次剖灵根,都是用的他的本命灵剑。

  司玄夜坐在安九床前,解开了自己的衣袍……

  安九再睁眼时,房间里依然昏暗,窗外透来微微一点亮光,让人分不清这是清晨还是傍晚。

  但是都无所谓的,反正下一次醒来,也搞不清楚,具体是几天后的。

  也许他倒霉,根本就没有下次清醒的机会了。

  安九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发现司玄夜坐在他床尾的阴影里……不管司玄夜,是他最近的注意力,总是很混乱。

  而当他一旦注意到司玄夜的存在,就很难将他忽视——

  司玄夜没穿上衣,打着赤膊,正定定的看他。

  这样的场景,猛地一瞧,还挺吓人的。不过安九没被吓到,他的心脏负荷不起‘惊吓’这种情绪,便自动为他屏蔽了。

  “师父,你在做什么?”安九的声音有些喑哑。

  他以为司玄夜仍然没有打消双修的念头。

  司玄夜缓缓抬起手,往安九面前送了送。

  他掌心是一把匕首,下面压着一个锦盒。

  “里面是能护住你心脉,不让你疼的丹药,后续也能为你快速愈合伤口……不会遭什么罪。”剩下的,便只能看天意了。

  “那匕首呢?”安九垂下眼睑,轻声问到。

  “你来,剖我的灵根。我为你融合。”司玄夜表情平静的说出能震惊整个修真界的话。

  安九猜到了,他没有接。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想问很多很多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在那样对待他以后,又来对他掏心掏肺?为什么总要叫他如此为难?为什么要让他来做恶人?最想最想问的,为什么还要来找他?还要来救他?

  可是开口时,他却是说了另一件事,“可是师父,剖了灵根,你就是个凡人了,如何能为我融合灵根?”

  看起来,好像是在关注自身。

  司玄夜却知道,安九只是想劝他回头,“我是天生道骨,就算没有灵根,亦可修炼。”

  只是会损伤修为罢了,他想,他这五百年的修为,看来是无论如何,都保不住的……不过也没关系,能换安九平安即可。

  安九听完,却是挥手打开了司玄夜的手,“我不要你的修为,也不要你的灵根,你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回去做你的剑尊宗主吧,别来管我死活!”

  他好像是已经放弃了求生,一心寻死。

  司玄夜却不这么认为。

  他捡起掉落在床上的微月剑,垂眸盯着它看了很久。

  安九问,“你还想做什么?”

  “如果我自己剖,会比你更熟练一些。”司玄夜本想着,以这个方式,向安九赎罪……虽然不是他现在这道意识剖了安九的灵根,但都是他,他不会连这点责任都担不起。

  听见司玄夜这样说,安九眼睫毛颤了颤。

  司玄夜思索了一下,又继续道,“但是没有定身术,且又需要剖开背后,我的手也可能不太稳。”

  “……疯子。”半晌,安九只吐露了这两个字。

  司玄夜还想问他,要在这里剖,还是避开他,安九便又昏昏沉沉,没了意识。

  他便只好加快行动,直接动手,反手为自己剖灵根。

  其实做起来,也没他说的那么容易,就算有灵识可以看见,但自己剖自己灵根,还是很不方便……血也流得到处都是,实在是无法兼顾太多。

  司玄夜白着脸,咬着牙,一寸寸往下剖。

  他活了一千多岁,修行到现在,大大小小也受过许多伤,也有无数次性命垂危的时刻,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可司玄夜仍然觉得,剖灵根最痛,痛到心里,痛不欲生……

  司玄夜将自己灵根完全剖出来时,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多一会儿,稀稀疏疏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慢慢得竟有发展到鹅毛大雪的趋势。

  司玄夜没有关注外面,他损耗严重,本该继续稳固自己的状态,但他却根本无暇顾及自己,只是匆忙往嘴里塞了几颗丹药,又囫囵吞了下去,便匆忙给安九融合灵根。

  他是天生风灵根,属于变异灵根的一种,攻击性强,不如水灵根、光灵根等辅助性灵根柔和。

  司玄夜怕安九融合时出意外,便时刻守在他身边。

  那场大雪下了四天,才逐渐放晴,司玄夜等了又等,安九却始终不见醒。

  司玄夜吐出口浊气,伏身碰了碰安九冰冷的嘴角,“你看你,喜欢乱说话,这下可好,一语成谶了……”

  将安九背好后,司玄夜将微月幻化为长剑,回了万衍剑宗。

  后来的世人便只知道,万衍剑宗的宗主入了魔,斩杀了自己的徒弟不说,还在东岐之巅召唤出来鬼蜮,要拉着修真界共沉沦。

  人世的流言,谁爱谁评断。

  司玄夜什么都不管不看不听,他记忆的最后,只剩一片血红的颜色。

  微月生西海,幽阳始代升。

  司玄夜终于明白了,他需要的,不是寒霜,也不是剑道……

  他需要的,是太阳。

  ……

  从梦里醒来时,司玄夜只感觉恍如隔世。

  他有些过于沉浸到那个梦境里,以至于如今心境竟有些不稳,恐有被心魔入侵的迹象。

  但他已经承诺了周长老,而且也和众人定下了出发时间……还有就是,他要看到安九。

  要活着的,健全的安九。

  司玄夜草草压制住心底翻涌的心魔,匆匆赶往弟子居。

  安九的小楼不再是梦里那般荒凉的场景,院子里晒了一排短短小小的衣物,旁边儿树下还有一个手工编成的吊篮,他记得,是初夏之时,方郁鹤编给安九的生日礼物。

  司玄夜心绪平复了许多,原本还在叫嚣沸腾的心魔也弱了几分。

  他稳住脚步,慢慢走进小院子,安九察觉有人进入,从小楼里跑了出来。

  还是八岁的样子,白白嫩嫩的,完好无缺的。

  司玄夜闭了闭眼,在睁眼时,就见到安九笑着朝他奔过来,嘴里脆生生的喊了声‘师尊’。

  他这才感觉,这个世界是鲜活真实的。

  司玄夜带着安九出发前,又拐回清辉阁,将‘小小九’放进了芥子空间,一起带上。

  后来在演武场集合时,司玄夜又远远看见站在人群后的雪念,他最终没答应把雪念带上,但却不是因为别的理由,而是单纯的自己心里有鬼,怕他会对安九乱说。

  离开万衍剑宗后,安九才敢凑到司玄夜身边,向他认错道歉,“师父,你是因为我捅了安云歌一剑,才不得不为他寻找灵药的吗?”

  司玄夜觉得,安九太容易为别人着想,这样不太好,“不用这样想,是有几株灵药,也是我所需要的。”

  他现在更不想帮安云歌修复什么心脉了,但他如今刚脱离梦境,心魔缠身,无法闭关的情况下,自然还是选择远离那个罪魁祸首的好,否则他担心自己再一次入魔,届时不受控制的伤害到安九。

  安九点了点头,又问,“不是为了我,那是为了‘扶光君’吗?”

  因为自己和扶光君长得有几分相似,所以我对他如此偏袒?

  司玄夜愣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在安九看见,就像是被道破了心思后的茫然期。

  但其实,司玄夜只是经历了一个太漫长的梦境,就算记忆里再好,要将一个不熟悉的人的名字,再次与遥远的记忆串联起来,还是需要片刻时间的。

  司玄夜终于想起了‘扶光君’是谁,但却还是没能明白安九的意思,于是只能粗糙的否认了一下。

  安九则想的是:看吧,连否定的话,都说得力不从心,看来我果然是个替身。

  那这个替身的界限在哪里?他要如何才能扮演得好,让师父开心?

  年仅八岁的一小只崽子,开始思考起关于感情的大事……是的,他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替身,反正他现在也是不懂情爱,对司玄夜的感情还处于一直仰慕,感恩的地步,他想得简单又直接,那就是,只要师父愿意,他怎样都可以的。

  在快要抵达溟川地界时,司玄夜发现雪念偷偷跟了过来。

  经历那个冗长真实的梦境后,司玄夜对自己另外两个徒弟,越发没有好脸色。

  却又想到,梦里那个邪性的方郁鹤,对安九的所作所为,他又突然对自己的安排感到了后悔……不能让小九和方郁鹤这小子单独待在一起,这小子喜好脾性都有些古怪,老琢磨着欺负小九怎么办。

  但已经到了这里,又不能把安九单独扔在溟川,思来想去,司玄夜还是接受了雪念,让他跟着一起进了溟川,雪念虽然有些钻牛角尖,但行事还是光明磊落的,梦境里那个雪念虽然隔三差五的觑了安九几次血,但他知道,他也是受了‘自己’的命令。

  如此一来,方郁鹤和雪念互相监督,私底下应该做不出什么小动作。

  安排好了这一切,司玄夜才进了溟川绝地,打算速战速决,取完灵药就回来接安九。

  “师父小心。”安九乖乖的跟他告别,保证自己不会乱跑。

  另外两个徒弟也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安九,这种承诺带着点心魔誓的意味,才总算让司玄夜完全放下了心。

  但他只顾着为安九考虑了,完全忘了自身的情况——他刚损失了五百年修为不说,还是强压着心魔,心境不稳定的状态。

  而这溟川绝地,之所以一开始就决定由他独自前往,只因为,此地有着‘化神之下,有来无回’的传闻。

  但修真界的修士们却也都知道,这话是传闻,却也是箴言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