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 司玄夜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修士是很少做梦的,而他们一旦做梦,往往意味着, 这并不单纯只是一个梦。

  司玄夜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原因,是他发现书桌上的冰人小小九没了……他不可能弄丢它, 小冰人也不可能自己跑掉,司玄夜便觉得不对劲, 而后他又莫名其妙的走到了室外, 他似乎给谁传了信, 但他对这个记忆点的把控很模糊,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具体做了什么。

  仔细思考了一下,这种跳跃的思维和场景,只有梦境才符合了。

  司玄夜还有些惊奇, 他几百年没做过梦了,几乎都已经忘记了做梦的感觉, 好在虽然是在梦里,他还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就是偶尔会莫名其妙做一些他不理解的事。

  比如现在, 司玄夜又一晃神, 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东岐峰的弟子居。

  难道自己是打算去哪个徒弟?

  但不管他原本想要做什么,现在既然到了弟子居前,他便径直走到安九居住的小楼外面, 入定前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司玄夜很难克制得住,不去看一眼安九。

  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这栋小楼, 没有一点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看着那满院子的杂草,司玄夜心里涌上一股恐慌。

  正在此时, 院子外路过一个弟子,见站在门口的司玄夜,便恭敬的行了个礼。

  司玄夜回头,见是方郁鹤,便把人叫住,“这栋楼怎么好像没有人住?”

  方郁鹤诧异的看了一眼司玄夜,“师尊,这栋楼本就没有人住啊。”

  “那安九呢?”

  方郁鹤脸上的表情更是说不上的怪异起来,“不是已经被林静渊掳走了吗?哦……师尊是问他住哪儿吗?他原本住的是北面儿那个角落啊。”

  司玄夜愣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是了,安九在现实的时候,住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一个很偏僻的角落。

  这栋小楼,是他在镜中世界,将安九接来时给他安排的住所,因为这里离东岐之巅更近一些,要上东岐之巅,就能少走一些弯路。

  再结合方郁鹤前面那句话,司玄夜已经猜到了大致的真相——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现实世界的过去,具体时间,好像是在林静渊掳走安九前后。

  这时候的司玄夜还没有很慌乱……他还记得,虽然安九被林静渊掳走,但是并未吃太大的苦,林静渊那厮虽然本性恶劣,但在对待安九的态度上,却是连自己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

  之前那次韩柊把人带回来时,他也看出来了,比起万衍剑宗,安九反倒更乐意待在魔域,而林静渊竟也舍得拿出催化骨那样的宝物,只为换安九一个平安。

  只是想是这样想着,但司玄夜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发堵……现实世界里,安九将万衍剑宗视为可怕的洪水猛兽,却主动提出要回魔域……

  默默计较了一下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以后,司玄夜才再次回神,“被林静渊掳走了,便去接回来吧……算了,我亲自去。”

  “接,接回来?”方郁鹤一脸呆滞,似乎听不懂司玄夜在说什么,“去哪里接回来?”

  司玄夜皱眉,“我说,去魔域,把安九接回来。”

  方郁鹤整个人都傻了,看了司玄夜半天,然后才犹犹豫豫的开口,“师尊,前些天,安九刚被那魔头带走时,您不是说,不用管了吗?你说……天灵药用处已经没了,留着反而让云歌师弟不自在,所以,所以……”

  所以安九被林静渊掳走已经好几天,他们明明都知道,以安九当时的状态,落到林静渊手里,肯定只会遭更大的罪,但却没有一人追上去救援。

  全都是因为司玄夜发了话,说了那人已无用啊!

  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师尊又反悔了?还用了‘接’这个词,就算是反悔,也不至于态度变化如此天差地别的吧?

  “什么……天灵药?”司玄夜先是皱眉,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不管安九’这样的话。

  他的记性向来不错,而他现在虽然是在梦里,带灵台清明,记忆清晰,根本不可能出现记忆混乱这种情况,所以他很能确定,在安九被林静渊掳走那段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说过‘不管安九’这种话,甚至还是他让总是外出的韩柊,多留意留意安九的去向……

  等等!

  司玄夜突然意识到一件令他惊恐的事!

  在现实世界时,安九第一次失踪时,并没有人发现是林静渊所为,他发现了那只被丢在地上的迎客松,上面沾染了丝毫魔气,他心里虽然也怀疑到了林静渊身上,但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也不会和谁都说这件事。

  方郁鹤是并不知情的。

  可刚刚方郁鹤却很肯定的说是林静渊把人掳走了,还说他,说他说了那样绝情的话。

  司玄夜心里突然有些慌乱,他感觉这个梦境好像不是现实……但若是不是现实,又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梦境产生?

  产生这个念头后,司玄夜越发觉得事情不受控制,也因此,他试图从方郁鹤的话里,分析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随即他便注意到,方郁鹤还说了一句‘天灵药用处已经没了,留着反而让云歌师弟不自在’。

  司玄夜的手指开始无意识的颤抖……

  天灵药,怎么会……无用?

  想到那个唯一的可能,司玄夜心脏猛地感到一阵尖锐的痛。

  但他却连直接问个清楚的勇气都没有,“那个安云歌,他的灵根……”

  这话才说一半,方郁鹤却是一副了然的表情,“放心吧师尊,云歌师弟的灵根正在恢复,而且有您亲手给他融合的天灵药,要进阶灵根也不成问题,不会有意外的。”

  亲手融合!

  这四个字,仿佛晴天霹雳,将司玄夜轰得脸色骤变,身形不稳的踉跄了两步。

  “师尊?师尊你怎么了?”方郁鹤关切的上前扶住了他,司玄夜却眼底发黑,眼前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

  再有确切的意识时,眼前的场景有变了。

  但做梦就是如此,时间逻辑和空间逻辑都会比较混乱……

  司玄夜‘看见’,自己在安云歌的房间里。

  虽说是‘看见’的,但是他的视线很飘,不像是从本尊角度出发,反而有些第三视角的感觉。

  这样的视角让他能看得更广,但同样的,他也发现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了。

  他看着自己走进安云歌的房间,对躺在床上的那朵黑心莲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伸出手给他探了个脉。

  ‘司玄夜’,“你的灵根恢复得不错,近日就可以接受融合了。”

  司玄夜摇头,心里不住的重复,不要融合,不可以融合……

  底下的人却接受不到他的意念,继续与安云歌讲述融合灵根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安云歌垂眸望着低眉,神色里写满了忧郁,“多谢师尊。”

  ‘司玄夜’淡淡的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却又被安云歌拉住,“师尊,小九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司玄夜’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神情冷漠的开口,“不必在意他,既然是他毁了你的灵根,会付出这样的代价,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司玄夜愤怒的看向那个‘自己’,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不止眼瞎,还很愚蠢!

  就算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安云歌设计的圈套,可也不该如此武断的,给安九定罪!你调查过吗?你了解过安九的过往吗?你但凡去了解一下,你就会知道,安九并非恶毒之人,能作出那些引人非议的举动,也完全是被人恶意引导的!

  为什么这么刚愎自负,为什么觉得自己绝对正确……

  司玄夜内心闪过太多想法,甚至想要冲出去,将那个狂妄自大的自己揍一顿,但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那些让他恐惧的事情,还在继续。

  后面韩柊也进来了,看得出来,韩柊对安云歌也十分关心,甚至明里暗里让安云歌养好了身子,再回奉远峰,司玄夜对自己师弟的脾气很了解,没有太过在意。

  韩柊来了以后,‘司玄夜’又待了一会儿,便起身要离开。

  司玄夜就发现,他的视角确实是跟随着自己而改变的,但目前也不能确定,这种视角跟随是不是绝对的,他猜测后面可能会有所改变……因为如果不会产生改变的话,那完全可以让他固定‘司玄夜’的视角,没必要多此一举的将他的视角单独提出来。

  司玄夜想了一会儿,就见自己已经到了东岐之巅的清辉阁。

  他见自己在门口站到,似乎发现了什么问题。

  司玄夜顺着自己的目光看去,发现房门并没有被完全掩上,而是错出一道细小的缝隙——有人在里面。

  ‘司玄夜’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将神识外放,很快便确定了房间里是谁,他的眼眸不由变得更冷。

  看见自己这样一幅神色,司玄夜也很快明白了,谁在屋里……对于这个自己,司玄夜虽然憎恨厌恶,但他还是了解的。

  司玄夜心底开始感觉到紧张。

  小九在里面。

  可是他……护不住他……

  司玄夜绝望的闭了闭眼,却在听见推门声时,还是忍不住再次睁开。

  他不敢再看了,却又忍不住不看。他想见安九,哪怕接下来会发生让他心痛的一幕。

  ‘司玄夜’走进黑暗的房间里,屋里点了功效奇怪的熏香,他皱着眉,转头朝熏香的位置看去,随即一挥衣袖,将那熏香连带香炉都碾成了齑粉。

  继续往里走了两步,司玄夜听到一道略微有些急促的喘息。

  ‘司玄夜’一把撩起床帘,床上的少年出现在他眼前。

  安九果然不再是孩童模样,现在的他,约莫是十六岁的时候。

  少年揪紧身上的长衫,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

  他身上好似披了那件长衫,少年一手揪着领口,一手撑着床,虽然把自己的上半身遮得很是严实,但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腿,还是长袖滑落露出的小臂,都在这黑暗的房间里,白得像在发光。

  少年长发未束,柔顺的披散在身后,抬眸看向来人时,眼神飘忽了一下,一不小心,竟意外的与第三视角的司玄夜对上了片刻。

  司玄夜忍不住呼吸一窒。

  安九眸子雾蒙蒙的,像浸了水雾,眼神还有些懵懂,似乎对自己身体的情况感到陌生。

  他自是知道,安九很是青涩,他似乎是想勾引自己,但又有些放不开,才会发展成眼下这种情形。

  而恰恰是这种青涩的勾引,让他散发着一种不刻意的诱惑。

  随即,司玄夜又感觉到熟悉的心痛……他的小九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小九,根本还不懂什么是情欲。

  可他现在,却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他身边没有人给他出主意,甚至没有人对他抱有善意。他多艰难,才走到这一步,做出这样一个轻贱自己的决定。

  一定很害怕吧,一定很难过吧?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他明明还那么年轻……

  安九确实很迷茫,他进退两难,最后只能把目光移向‘司玄夜’,想让他给自己做个决定。

  直到现在,安九对‘司玄夜’的依赖还是很重的。

  这是他从十二岁起,就跟着的师尊,他教导自己修炼,给自己提供了住所和丹药,在自己外出历练受伤后,师尊会来看望他,关心他的身体……虽然师尊一直冷冰冰的,现在看起来,他的关心好像也并不是针对自己。

  但是没有办法呀,师尊还是除了娘亲外,对他最好的人。

  他已经走投无路了,做了坏事被别人发现了,可他却连一个,能诉说自己心里害怕情绪的对象都没有。

  他没有办法了呀,他只能赌一赌,赌‘司玄夜’对他不会那么绝情。

  安九跪坐在床上,然后又膝行两步,到了离‘司玄夜’更近的地方,仰着小脸,局促又迷离的望向对方,然后小心翼翼的往他身前靠去,“师尊,我喜欢你……你疼疼小九,好不好?既然天灵根可以作为炉鼎,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要了我?”

  安九没有意识到,那些对于他来说,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事,其实仔细想想,也并没有太要紧。

  可他年纪不大,又一直处于一个无法给他绝对安全感的环境,所以一点儿事,也能把他吓破了胆,身边还没有真正能给他好好出主意的人,安九才会选择勾引‘司玄夜’这一条路……只有‘司玄夜’对他好了,如果他能想到办法,让‘司玄夜’对他更好,

  ‘司玄夜’居高临下的看他,眼神冰冷厌恶,不带一丝温情。

  终于,司玄夜看见那个自己,猛的伸手,将安九从床上拖了下人,摔在地上,然后对安九冷冰冰的吐出一句,“剑道一途,无情无欲,坏我道心,凭你也配?”

  说完,‘司玄夜’大步离开了房间,将安九独自留在了这里。

  安九狼狈的趴在地上,低垂着头,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司玄夜心中又痛又怒,却也无能为力。

  然后他便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司玄夜’的视角……但就算不跟着那个自己,他也知道,‘司玄夜’会去做什么……

  他会闭关沉静心绪,约莫会练上一整夜的清心咒。

  他远不如自己想的那般清心寡欲。

  司玄夜在听见自己说的那句话时,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很了解自己。

  之所以会提到‘坏我道心’这一点,便是因为……

  他确实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可‘司玄夜’不会直视自己的私欲,只把这一切,怪在安九头上。

  司玄夜陪在安九身边,虽然知道他听不见,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安慰,“不要伤心,不要为他难过,也……不要再做这种傻事。”

  “你是最好的,不要用这种方法去应得那些廉价的爱,你要爱自己,比爱谁都多的那样爱自己。”

  他没有对‘司玄夜’的行为作出解释,不管安九听不听得见,他都不想再在这个时候提起说了那样话的自己。

  更何况,认不清自己内心的‘司玄夜’,本就不应该得到任何被原谅的机会。

  司玄夜与安九说了很多话,比他一百年里说的话都要多,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这样喋喋不休。

  说的无非都是一些琐事,教安九怎么学会爱自己的,教安九怎样辨别他人的好意的……

  安九一直默默流泪,他听不到司玄夜说的那些充满爱意的话,他只是一直想一直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对他好呢?想到后面,安九的眼神已经慢慢麻木了,他一夜都坐在地上,就这么眼神呆滞的,看着自己从床上摔下来时,磕伤的膝盖。

  而司玄夜说着说着,也不禁泪流满面,他的爱来得太迟了,安九什么也接收不到,这些话对他没有任何帮助,还是在这样的困境里慢慢心死。

  天蒙蒙亮时,清辉阁外面有了动静。

  安九僵硬的转了转眼珠,便见方郁鹤带着一群弟子闯了进来。

  安九吓得把自己蜷缩起来,单薄的衣物,遮不住他的身体。

  方郁鹤见到眼前的安九,心里涌上的第一感觉,却不是觉得对方狼狈。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方郁鹤有些恼羞成怒的开口,“真是下贱的东西,也只有你这般肮脏的玩意儿,才能想出这么龌龊的手段。这么喜欢爬床,以前怕是没少干过这种事儿吧?”

  “方郁鹤!你怎么能对你的师弟说如此混账的话?”司玄夜愤怒的朝方郁鹤开口,却仍然起不了任何作用。

  而接下来,他便知道,方郁鹤不仅会说混账话,还会做出更混账的事!

  安九更用力的把头埋在膝盖里,没有一句反驳,他很害怕,也不敢反驳。

  见他不说话,不理自己,方郁鹤更是烦躁,他上拽住安九的头发把人拉起来,不管不顾的就把人往外拖,“喜欢勾引男人是吧,那得让更多人看看你这狐媚德行,才能有人上钩啊……师兄帮帮你吧,不然靠你这温吞样子,什么时候能达成目的。”

  安九的发根被扯的生疼,腿上的磕伤也越来越痛,加上他枯坐一夜,四肢僵硬,此时被强行拖着行动,更是疼得他忍不住流泪哭泣,“好疼,好疼……轻一点……”

  安九哀哀求饶,方郁鹤却在原地僵了一下,对上安九哭得通红的双眼,他眼底闪过一抹猩红的颜色。

  方郁鹤也是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好像浑身过了一道电,酥酥麻麻的,让他格外的兴奋。

  “哭起来真可爱,小贱种真会勾人。”方郁鹤放开安九的头发,转而用指尖勾住了一小缕。

  安九以为自己被放过,眼泪堪堪止住,便感觉头皮一阵尖锐的痛,他‘啊’了一声,眼泪又迅速溢满了眼眶。

  方郁鹤将那里头发缠绕在指尖,绕来绕去的,反复把玩,眼神却落在安九的头上,似乎在思考,这一头青丝,够他扯着玩几次。

  最后,方郁鹤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全都拔掉了,估计会变得很难看,而且头发总有拔完的时候,到时候也就没意思了。

  或许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司玄夜在一旁看得怒火烧心,恨不得当场将方郁鹤斩杀,清理师门。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方郁鹤性子有些邪,但因为早早就已经将他剔除了继承人名单,所以司玄夜也没有想要更正他的一些行为,从来没有好好教导过他。

  他总以为,方郁鹤亦正亦邪的性子,无伤大雅,左右他不会作出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

  但现在,司玄夜却觉得,方郁鹤眼下的行为,比作恶都让他恶心,恨只恨没有早早将他处理掉。

  可深处梦境的司玄夜,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个旁观者。

  方郁鹤拖走了安九,把他扔到了剑道场示众,司玄夜视角更广,他看到本该卧床的安云歌遮掩了容貌,偷偷出现在人群之中。

  司玄夜无力的闭了闭眼,为曾经的自己感到悲哀……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他的眼睛,竟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人的真面目。

  这场闹剧结束后,方郁鹤将他关到了东岐之巅的暗室里。

  这一段被囚禁暗室的时光,却是让司玄夜几欲呕血。

  安九被囚禁暗室后的第三天,‘司玄夜’再次出现了。

  看着自己一身寒霜的模样,他知道自己应该不止是念了清心咒,还服用了隔绝感情的药物……因为他的丹药房里,确实有这样的丹药,他曾经觉得,心绪若为外界所扰,那么服用丹药,辅助自己稳固道心,也并非不可为之。

  但是现在,司玄夜想着,若他真的服用了那隔绝感情的药物,只会变得更加不近人情,连人最基本,最正常的情绪都不会有。

  如果真是那样……他真下得去手,剥离安九的灵根,并在药效未失之前,说出‘不用再管安九’这样薄情冷性的话。

  但不管司玄夜本心再是抗拒,事态的发展,还是在朝着他最不想发生的那一幕走。

  似乎是被‘司玄夜’那晚的话彻底伤到了,安九见来人是他后,也不再做多余的挣扎,而是目露希冀的问,“师父……我把灵根让给安云歌的话,可不可以不要杀我?”

  他不敢再奢求其他了,他只想先活下去。

  司玄夜定住他的身形,没做任何回应。

  安九感觉自己的衣袍被脱下,冰冷的刀刃贴在了人的背脊上。

  剖他灵根的武器是什么样子?失去了灵根以后,他便是个凡人了吧?

  安九努力的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冷汗还是一茬一茬的从额头溢出。

  终于,安九还是顶不住心理压力,开口求饶,“师父,不要这样对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找安云歌麻烦了,不要……”

  这样的哀求,在‘司玄夜’服用了丹药的状态下,无法引起他丝毫的怜悯,反而让他感觉聒噪。

  他一抬手,便给安九下了一个禁言咒,随后心安理得的划开他后背的皮肤,将他的灵根一寸寸剖出。

  定身加禁言,安九别说反抗,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就那么站着,静静的等着这场酷刑结束。

  虽然动不了,可他并非没有感觉呀。

  安九已经痛得迷糊了,他狼狈的脸颊上,全是汗水与眼泪,这样非人的折磨下,安九还是没能挺到最后,活活痛晕过去。

  当他再醒来时,背后的伤已经愈合了,旁边儿是观察他反应的方郁鹤……安九苦中作乐的想,司玄夜好歹没有绝情到,就这么把他丢下不管,起码,他让方郁鹤给自己治好了外伤。

  “你感觉怎么样?”方郁鹤好奇的问。

  他这是一次见到被活剖了灵根的修士,对他的感受还是有些感兴趣的。

  安九只觉得身子很沉重,很累,自己对躯体化的感知有些麻木……他早已经不记得,四年前自己还是凡人时,是不是这样,但他并不想回答方郁鹤任何问题。

  见他不搭理自己,方郁鹤神情阴翳的看着他,却又很快重展笑颜,“没关系,不肯配合这个的话,还能满足我其他的好奇心……最近新炼的一批丹药,还没在活人身上试试效果呢。”

  方郁鹤语气悠哉,“小九师弟不知道吧,你哭起来的时候,可是真漂亮,师兄就喜欢看你哭的样子。”

  后来,方郁鹤几乎每天都来,他好像开启了什么恶趣味,每次来时,都会带一些奇奇怪怪的丹药,强迫安九吃下去。

  那些丹药的药效各有不一,有的让安九觉得像在被火烤,有的,又让他像是被丢在了冰天雪地里。

  有的丹药会让安九全身都疼,有的又是让安九神志不清。

  司玄夜是知道安九的,他其实是个很刻苦的孩子,修炼途中遇到的困难,能靠自己扛过去的,也绝对不会轻易求人。

  可这样的安九,却每天都被方郁鹤的丹药逼得哭泣求饶……而且到了后期,也不知,是安久身体的抗药性变强了,还是他的忍痛阈值变高了,前期就能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丹药,后面也只能让安九失神一阵。

  司玄夜却并不觉得,安九表现得不痛快了,就是一个好的转变。

  相反,他更担心安九,心里那一阵阵的抽痛,也从来没有停止过。

  安九的反应变得迟钝后,方郁鹤果然又加重了药剂,而雪念还会隔一日便来取一次安九的血,因为安云歌融合天灵根,需要天灵根宿体的血做媒介。

  司玄夜,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经历了这些,他已经大致明白,这或许,并不单单只是一个梦……更大的可能是,这就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每天都在祈祷,祈祷着这个噩梦早点结束,但这个结束,并不是指,让他早点从梦中醒来。

  他想要的结束,是这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停止。

  司玄夜第一次那么希望,能有一个人能闯进东岐峰的暗室,无视‘微月剑尊’的存在,将安九带走。

  而他这样的想法,竟在几天后真的得到了实现,可真到了那时候,他又无比后悔,会有这样的念头。

  几日之后,暗室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全身裹在黑袍之中,只露出几缕银色的发丝,虽然这人藏头露尾,并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司玄夜还是一眼认出,这个闯入暗室的男人,正是那魔皇林静渊。

  他是来带走安九的吗?

  司玄夜心里生出一股希冀来。

  而林静渊接下来的举动,却是令他目眦欲裂!

  林静渊走进暗室,见到缩在角落里的安九,走到他面前,饶有兴趣的将人从头打量到脚。

  “你就是安云歌那个恶毒弟弟?抬起头来,让本尊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安九没有搭理他……

  他心里还是怨恨安云歌的,凭什么所有人都喜爱安云歌,所有人都顶着为安云歌出头的由头来惩罚自己,他虽然害过安云歌几次,但他并没有做其他坏事,也没有伤害过这些人,可他们却全都帮着安云歌,来伤害自己……那他也要讨厌他们。

  见安九不回话,林静渊也不生气,他又上前两步,直接蹲在了安九面前,伸手扯住安九的头发,强行将他的头扯起来,随后另一只手掐住了安九的下颚。

  安九已经瘦了很多,但一张美人面还是十分出众。

  林静渊捏着他的脸,又左右打量了一下,突然轻啧一声,带着浓浓恶意开口,“这么一张脸,看起来倒不像是喜欢作恶。不如我帮你整改一下面容,让你更符合‘恶毒’的形象?”

  安九有些懵懵的,没有听懂林静渊在说什么,但司玄夜却瞬间明白了林静渊在打什么恶毒注意,“林静渊!你敢!”

  林静渊自然听不见他的怒骂,从容的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同时幽幽开口,“这匕首上淬了毒,保证让你的伤口,不管用任何灵药,都无法再恢复如初。开心吗?你会一辈子丑如恶鬼,和你那肮脏丑陋的心灵一样,人如其貌了。”

  司玄夜明知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的意识体,撞向林静渊,他声如泣血,一遍又一遍的想要出声阻止,“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说他,他不是,他不是恶人,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林静渊,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像是对林静渊的诅咒,也像是对自己的控诉。

  会后悔的……他们,都会后悔的……

  大概,是怕安九太怕痛,届时大呼小叫,引来外面看守之人的注意,林静渊匕首上所淬的毒药,并有一定的麻痹作用。

  早已饱受痛苦折磨的安九,反而在这样的伤害下,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见安九没有痛呼出声,只是闭着眼睛皱眉流泪,林静渊又对他这样的反应,不太满意。

  “听说,你想要做人上人,想要不再被人践踏,被人看不起?”林静渊念头一转,又想到一件有趣的事。

  安九终于有了反应,他虚弱的摇头,嘴里不断重复嗫嚅着什么,林静渊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大致听清他在说什么。

  “不做了,要回凡俗界做个普通人,我不要做仙人了,不奢求……他爱我了,我想活着,做个凡人也行,只要能活着……”

  他‘嘻嘻’一笑,凑近安九那张,被匕首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颚的脸,恶意满满道,“那也没有机会了。”

  林静渊说完,便动手折断了安九的四肢,再把人拖起来,像提着一个物件儿一样,将人提在手里,身形一匿,消失在了暗示里。

  他把安九带走了……

  但司玄夜知道,他不会把人带回魔域,从他刚刚说的那些话里,就能猜到他的大致动机。

  司玄夜以为,自己的视角还会跟着安九,好让他知道,林静渊将安九带到了何处。

  却没想到,林静渊消失后,他眼前的视线一晃,又回到了东岐峰的弟子居前。

  身边的人是方郁鹤,他扶着自己,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司玄夜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随后一掌将方郁鹤打飞出去。

  方郁鹤到底是剑修的底子,被司玄夜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还没有晕过去。

  他一口口的吐出夹杂着内脏的血块儿,看向司玄夜的眼神,不敢置信中夹杂着浓浓的委屈,“师,师父……是徒儿,做,做错了什么?”

  司玄夜的眼神冰冷无比,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那样对待你的师弟,却还问我做错了什么?”

  方郁鹤的眼神更加茫然了……他怎么对待,他哪个师弟了?

  但一想到司玄夜刚才询问安九时的神情,方郁鹤不确定的想,难道师父是说……安九?

  可是安九的灵根不都是您亲手剥夺的吗?

  方郁鹤心生郁气,再赶紧给自己喂了颗丹药后,便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司玄夜也懒得管他,他现在又能控制身体了,当然是要赶紧去找到安九。

  一想到安九这段时间所受的苦,司玄夜就仿佛自己心脏被撕裂了一般。

  司玄夜与林静渊打过的交道已经不少了,他这次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林静渊,却得知安九早就被他丢到了凡俗界,甚至都记不清是丢在了那片区域。

  司玄夜杀气腾腾的揪住林静渊的衣领,双眼通红的瞪着他,“你折断了他的手脚,划花了他的脸,却把这般毫无自保能力的他丢在了凡俗界?”

  如果不是他们实力相当,司玄夜真想立马就杀了他!

  林静渊也没想到,只是顺手帮他处理了一个垃圾,竟会让堂堂微月剑尊,变成现在这副癫狂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那小崽子的灵根不就是你剥的?你那两个徒弟,一个放他血,一个拿他试药,不也都是你默许的?你现在来装什么正义无辜?还说说你是被人夺舍了?”

  林静渊没说一句,司玄夜脸色就更苍白一分。

  这每一句话,都是对他灵魂的拷问……那些虽然不是司玄夜做的,但他也否认不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是现实中,林静渊提早把安九掳走,那么事情的走向,极大可能,就会按照这个发展进行下去。

  想到现实中,林静渊的举动,也算改变安九命运的重要节点,他对林静渊的怨气少了几分——从想要将人虐杀减少到愿意给他留个全尸。

  不对……

  司玄夜皱眉回忆,改变了安九命运的节点,不在林静渊这里。

  他重新梳理记忆,最后终于回忆起来,在试剑大会那段期间,他确实有去看过安云歌,他当时在安云歌那里,突发奇想的,想让微生岚看看安云歌的天赋运势。

  九尾狐看修士的根骨,与普通修士和阵法检测根骨不同,九尾狐不仅能看出修士根骨适合什么样的功法,还能看见修士道心。

  他当时想要安云歌做自己的继承人,对其道心的关注,自然不会少,正巧遇到微生岚能出来,便打算把人带去让微生岚看看。

  司玄夜把这个打算告诉安云歌,让他准备一下与他去见师祖,安云歌当时表面答应,可一转头就脸色苍白的昏了过去,于是他与韩柊在安云歌那里耽搁了大半夜,天微微亮时,才回到清辉阁。

  ……然后,撞见了一身奇怪痕迹的安九。

  原来,变故,是发生在了那一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