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玄夜当然没有异议, 对他来说,不管是问出安九他娘的埋骨地点,还是将荒坟迁走, 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找到了那些家奴里的其中一个,简单施了一个法术, 让对方迷迷糊糊的说出了徐菀娘的埋骨之地,司玄夜便带着小安九去给他娘迁坟了。

  “你想将你娘埋到哪里?”司玄夜的修为与现实也别无二致, 可以动用灵力将徐菀娘的尸骨收敛带走, 但小安九却拒绝了, 于是他只能看着瘦小的孩童,用手将白骨收敛到棺材里。

  安九一边收敛,一边回话,“可以离我近一点吗?”

  司玄夜道, “那需要将她的棺材放到我的芥子空间,带回修真界……你会觉得冒犯吗?”

  “谢谢师父!”安九急忙道谢。

  怎么会觉得冒犯呢, 应该是他觉得抱歉才对,毕竟没有想把别人的尸骨装在自己的私人空间里吧。

  如此, 安九在云麓府的牵挂便算解决了吧?以后只要自己教导得当, 他也不会再想着回凡俗界报仇,最好的情况是,安九沉下心来修炼, 几次闭关、几次历练, 时间便快速流走,等到他想起凡俗界那些糟心爹时,对方怕是早就作古了, 毕竟修正无岁月。

  司玄夜带着安九回了万衍剑宗,令他感到惊喜的是, 安九回来以后,以前限制他行动的那层‘结界’消失了……看来溯世镜确实是对同时入镜的人有一定的捆绑要求。

  后面司玄夜也进行了更多的尝试,发现只要有安九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绝对真实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但如果与安九相隔太远,司玄夜周围,便会出现区域范围。

  再反观安九,他却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无论自己在不在他身边,他都是绝对自由的。

  司玄夜一时也没想明白这是为何,溯世镜居然还会对入镜的人区别对待。

  因为这个的特殊原因,司玄夜除了闭关时间,不会离开东岐之巅外,在其他时间里,只要安九需要下山历练,他都会明里暗里的陪同一起。

  毕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去更多的地方,收集一些,他上辈子知道的天材地宝,和搜查关于溯世镜的信息。

  万衍剑宗其他人皆道,宗主真真是将他那小徒弟宠进了骨子里。

  这些话说流传得多了,就连安九也有所耳闻,于是对于司玄夜这个师父,安九也越发尊重爱戴,也越发在他面前,不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性格。

  时光荏苒。

  司玄夜和安九在镜中世界,已经过了一年之久。

  又是冬季,再过不久,便是安九他娘亲的忌日。

  安九早早向司玄夜告了假,徐菀娘忌日那他,他就不去练剑了。

  司玄夜答应,然后继续研究前段时间带回来的一本无字文献。

  他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寻到了让这无字天书显现内容的方法,此时正忙着翻阅查看。

  安九见他态度有些敷衍,倒也没有生气,师尊给予他的偏爱已经够多了,他也不是得寸进尺的人。

  司玄夜近日确实没有过去那么关注他的动向了,安九没什么小脾气,反而忧心的想,师父最近好像特别的忙……

  司玄夜确实忙。

  他们入镜已经一年有余,也不知这镜中世界时间的流速,是否与外界一样?

  如果外面世界也已经过了一年多,那他和安九多半是没有意识的状态,时间太长,恐会引起其他人的慌乱。

  总之还是早日破镜的好,这事儿宜早不宜迟。

  得到这份无字文献后,司玄夜已经不眠不休的研究了七日了,现在解开了上面的文字封印,司玄夜更不可能在这时候休息了,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日已经是安九娘亲的忌日了,等他想起来时,已经是月上枝头的时候。

  文献里记载,日月阁曾经与溯世镜的上一任主人有关联,那里收录了一些关于溯世镜主人的信息。

  司玄夜苦恼的叹了口气。

  日月阁都是多久以前的势力了?那是个专注符箓阵法的符修门派,早在八百年前,便已经被林静渊灭门了,现在上哪儿去找日月阁的收录?

  司玄夜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等过些日子,先去日月阁的旧址查探一番,实在不行,便只能找那魔皇打探一下情况。

  但不管是去寻找日月阁旧址,还是去那魔域寻林静渊,都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去得了的,需要把安九也带上才行。

  想到这里,司玄夜才恍惚记起,早上的时候,安九来向他告了假。

  ……好像是去祭拜他娘亲了?这个时间段,也不知回去了没有。

  昨日下了大雪,白天的时候,也是断断续续的,小雪不停。

  如果太晚还待在外面,也许会被冻着。

  毕竟安九才入道一年,修为尚浅,也就比凡人的身体素质稍微高一点,司玄夜对安九过分关注,已成习惯,此时便忍不住担心,自己亲手带回来的小崽子,冻着饿着了。

  司玄夜起身,先去弟子居转了转,没寻见人,然后去了后山埋葬徐菀娘的地方。

  后山漫山遍野,已是银装素裹,司玄夜踏雪无痕,离目的地还很远时,便已经瞧见了自己要寻的那人,正蹲在徐菀娘墓前,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无声无息的走到安九身后,见他正在堆雪人。

  八岁的安九,也不比一年前大上多少,蹲在墓碑前时,小小一只,能被那高大的石碑,完全遮住身形,而且,还堆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雪人,立在石碑旁边。

  难怪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原来在这里贪玩。

  司玄夜见他还在专注给雪人搓胳膊,半点儿没发现自己的到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在做什么?”司玄夜明知故问。

  安九搓雪球真搓得专心致志,丝毫没发现,自己背后有人来了。

  此时被司玄夜突然的出声吓了一跳,因为人还太小,蹲在地上时本就容易重心不稳,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惊吓,便一屁股墩儿的往后坐了下去。

  幸运的是,地面是厚厚一层雪。

  不幸的是,这地面厚厚一层雪……

  安九一屁股陷下去,两只脚翘了起来,想只被强行翻了个个儿,肚子朝天翻不了身的小乌龟。

  安九陷在雪地里,仰着头,泪眼汪汪的看着旁边的罪魁祸首,“师父……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他语气也不是埋怨指责,反而因为年纪小,声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像在撒娇。

  司玄夜眼底闪过一抹笑意,等安九又扑腾挣扎了几下后,才动手将他从雪地里刨出来。

  司玄夜把人拉着站直,然后自己蹲下身,亲自给他拍落了身上沾上的冰雪,安九却突然惊呼一声,弯腰从地上捧起一个破碎的雪球——是他刚才在为雪人儿捏的胳膊的前身。

  “完了,这个好难捏的。”安九双手合了合,试图把碎裂开的雪球从新黏粘回去,但要从新粘合起来,需要用一点力,而他一用力,雪球就变形,无法恢复刚才那样形状与粘合度都完美的状态。

  司玄夜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需要我帮忙吗?凝冰决可以吗?”他的生命里,只有修行,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捏好一只雪人……就算要使用法术,但在不知道怎样才是好的雪人的前提下,他也无法下手。

  而且安九好像没有打算要他插手。

  安九听他说要把雪变成冰,急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凝成了冰,就更难捏形了……

  而安九为了不让司玄夜以为自己是在嫌弃他,还贴心的补充了一句,“是因为这是小九,想要送给娘亲的礼物啦,还是小九自己亲手来做比较有意义,师父你说对不对?”

  司玄夜不疑有他的点了点头。

  于是,司玄夜又陪着安九,在雪地里捏了半个时辰的雪人。

  终于做好后,安九看了雪人许久,然后转头认真的询问司玄夜,“师父,看这个雪人和小九像不像?”

  “……像。”猜到了安九的打算,司玄夜看了一眼那模样惨不忍睹的雪人,违心的开口。

  安九笑着冲徐菀娘的石碑挥了挥手,“阿娘再见,小九过些时候再来看您,这段时间,就让‘小十’陪着您吧。”

  “‘小十’是你给雪人起的名字?”回去的路上,司玄夜问到。

  “对啊,他要代替我陪伴娘亲,那他就是我兄弟,我叫安九,那他就叫安十吧。”安九认真的给司玄夜讲解‘小十’这个名字的来历。

  司玄夜便又想到,安世荣的大儿子叫安云歌,风管晨凝,云歌晓啭,一听便是用了心思的起名。

  可安九却只单单一个‘九’字,属实显得粗糙,敷衍了些。

  “那你呢?”司玄夜垂眸看向身侧的小童。

  安九‘嗯’了一声,司玄夜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叫安九?”

  安九快乐道,“我娘叫我小九啊,她说怀我的时候,梦见过几次一个漂亮小男孩儿,别人都叫那小男孩叫‘小九’,或者‘九儿’,所以我便叫安九了。”

  简单一句话,却透露了不少信息。

  安九的名字,是他那没有文化的娘给起的,安世荣对安九,没有尽过一丁点做父亲的责任。

  另外便是,‘九’这个字对安九来说比较特殊,影响了徐菀娘,她才会给他起名安九。

  不过,这些念头只在司玄夜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信息。

  “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我有事和你说。”

  谈话间,他们已经到了弟子居前,司玄夜给安九再次整理了一下头发上粘住的碎雪,便让他自己回去了。

  安九冲司玄夜行完礼,转头蹦蹦跳跳的回了弟子居。

  路过方郁鹤的小楼前,便看见那邪气的少年歪着身子,怀抱双臂,正睡眼惺忪的倚在门框上,“这会儿才回来?”

  安九点了点头,乖巧的叫了一声‘师兄’。

  “行吧,赶紧去休息吧。”方郁鹤挑了挑眉,回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是知道安九今日要去祭拜他娘的,所以见他晚上太晚没回来,还是会有些担心。

  不过……他刚刚好像感受到了师尊的气息,难不成,是师尊将他送回来的?

  其实方郁鹤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安九很可爱,天赋也高,平日里会冲他甜甜的笑,看得方郁鹤心痒痒的总爱掐他的脸,把人欺负得泪眼汪汪的才松手,而安九从来不会真的生气,下次遇到他,还是冲他笑,还是给他掐,好欺负的不行,但真欺负起来,又被他搞得心软,舍不得欺负这么个小东西。

  总的来说,方郁鹤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师弟的。

  但此时此刻,他却不由的想到了另一位师弟,忍不住低声嘀咕几句,“师尊也太宠溺小九了,和对待雪念师兄的态度天差地别,也不怪雪念心里有些失落吧。”

  雪念入门时,也和安九差不多,但司玄夜却对他很是严苛,别说配雪念外出历练了,就是雪念自己外出历练,受了伤回来,司玄夜也只是让自己去给雪念送个丹药就完事儿。

  方郁鹤已经成年了,没有雪念那么多细腻的想法,他被司玄夜收入门下这么多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但他却并不会觉得,司玄夜对安九太好,于自己来说会有太大落差,因为就他自己来看,也觉得安九很可爱,被人宠着一些,没什么不对。

  自己小时候,则跟个皮猴儿似的,司玄夜不怎么管他,反而让他更自在。

  “这样下去,雪念不会出问题吧……”

  第二天,安九照例去东岐之巅报道,司玄夜昨夜已经提醒了安九,今天一早便等着安九过来。

  司玄夜招了招手,将安九带到了议事厅,谈起了接下来的行动。

  安九对司玄夜的决定向来没有意义,师父让他一起,那他就跟着一起便是了,反正有司玄夜在,去哪里他都不怕。

  商量完正事儿后,司玄夜便让安九回去准备,安九在原地站在没动。

  “怎么了?”司玄夜以为,他还有事要说。

  安九却从自己的芥子空间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出来,“师父,这是‘小小九’,送给你的。”

  安九眼睛弯弯的,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很暖。

  司玄夜下意识的摊手接过,他回过神时,安九已经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小雪人……还是安九捏出来,丑得特别的雪人模样。

  但是安九叫它‘小小九’,他之前说,‘小十’是他的兄弟,要代替他陪着娘亲……那‘小小九’的话,是不是代表,这是他自己的缩小版,不用‘代替’他来陪伴自己,而是他亲自来陪伴着自己。

  司玄夜感觉心脏有些暖融融的,是他活了这么久以来,最特别的一次感受。

  可是,雪人的话,等到冬天一过,就会融化掉吧……

  司玄夜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小雪人的脑袋,明明才第一次见到,就已经生出了不舍的情绪来。

  ……

  两日后,安九与司玄夜已经准备好了,要离开万衍剑宗,前往日月阁旧址查看。

  而在临行前,雪念却来到东岐之巅,求见了司玄夜。

  司玄夜此时还没意识到,在养徒弟时无法端平一碗水,会带来怎么的后果。

  “师父,你和师弟要出去历练吗?”雪念也不过比安九大个三四岁,如今也就是个半大少年,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容易较真,也容易钻牛角尖。

  司玄夜不会养孩子,以前没觉得自己放养的方式有什么不妥,此时也不觉得对待两个孩子时,有什么不公。

  他来说,安九才是真实的,是现实里的人,雪念只不过是溯世镜创造的一个幻影,一个虽然行为逻辑,会完全按照现实中那个雪念来,但却并不会改变现有世界里,雪念任何成长足迹的虚幻影像。

  于是他自然而然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考虑雪念的心情。

  雪念眼底闪过一道不易被人察觉的失落,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状似轻松的询问,“那师父可以带上我一起吗?雪念觉得,最近的修行遇到了瓶颈,很需要下山历练一番,提高心境。”

  司玄夜皱眉,“你修行遇到了瓶颈,需要历练,那你只管去便是,何故要与我们一起?”

  雪念脸皮薄,被司玄夜一反驳,就涨红了脸,说话也开始结巴,“我,我是,我是想说,有师父在身边,我,我会安全一些,历练时也能更投入。”

  这样的说法,司玄夜便更不能认同了,剑修一道,怎可有半点偷奸耍滑的心思?

  “有人守护着,还算什么历练?剑修一途,但凡历练,都是真刀实剑的去拼命,才能在战斗中有所提升和感悟。总想着身后有后盾,有保障,你还能提升个什么?”

  司玄夜这话说得算是重的,如果不是有他老是护着安九历练的前提在,雪念真的会相信司玄夜的话,并为此感到羞愧。

  但偏偏有个与他形成对照的安九。

  雪念的眼眶都已经红了,一来是因为被司玄夜训斥了,二则是因为司玄夜这明晃晃的偏心举动。

  但他到底不敢和司玄夜明着叫板,隐忍下来,狼狈的退了出去。

  之后,雪念便独自下山历练,并在不久以后,领回来了‘救了他一命’的安云歌。

  而司玄夜带着安九先后去了日月阁和魔域,也终于在林静渊那里,拿到了关于溯世镜主人的信息。

  “当初在覆灭了日月阁后,确实在那小宗门的禁地找到过一些东西……不过,司宗主要拿什么和我交换?”戴着面具的林静渊高坐主台,看着下方的司玄夜与安九,毫不客气的开口。

  司玄夜知道,现在有求于人的是自己,而且这里本就只是镜中世界,他对这里的身外之物则更不看重,于是回答起这个问题来,也是十分直接且阔气,“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

  林静渊也有些意外。

  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在他一同魔域的几百年里,他已经得到了太多奇珍异宝,连传说级别的宝物‘催化骨’,都被他收入了囊中,他也确实已经很是富有了。

  但司玄夜的便宜怎么可能不占?

  就跟司玄夜想白拿林静渊的催化骨是一个道理,这两人任何一个都不会错过,在谁那里占便宜的机会。

  林静渊指尖搭塔,撑在脸前,深思一番后,指了指司玄夜身边的安九,愉悦开口,“那我要他,司宗主可否割爱?”

  司玄夜这般冷情冷心的人,竟会让一个炼气期的弟子与他寸步不离……他之前收到的消息,说司玄夜有了个一个特别宠爱的小徒弟,此话看来确实不假。

  就是不知道,这么一个小不点儿,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司玄夜如此上心的。

  他很好奇。

  刚才还十分冷静从容的司玄夜瞬间冷下了脸,“安九不行,他是我徒儿,不是什么物品。”

  林静渊语调慵懒,透着一股漫不经心,“你在说笑么?司宗主……以你的品性,难道不应该说,‘人和物品,无甚区别,只分有用和无用罢了’?”

  这可是司玄夜曾经亲口说过的话。

  司玄夜,可真是个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典型人物。

  司玄夜被林静渊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曾经的他,确实是只对别人有高道德的要求,自己却并不在意他人死活,他虽然很少会亲自杀生,但也从来不会慈悲众生。

  就算有人重伤垂危,就倒在他的脚边,而他也有能力救人,但最终救与不救,还是只看他的心情。

  ‘人不是物品’这样的话,不是曾经的司玄夜能说得出口的。

  但这个观念,却在这一年与安九的相处下,消失不见。

  也或许,这个观念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安九成了被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

  司玄夜沉默了许久,在林静渊戏谑的眼神下,还是摇头,“换一个。”

  林静渊来了兴致,他倒要看看,司玄夜到底能付出多少。

  他坐直身子,语气变得严谨,“那这样,我也不要别的,只要司宗主五百年修为……你看如何?”

  安九瞪大眼睛,不安的拽住司玄夜的袖子,“不要师父,我可以……”

  他在想,自己烂命一条,而司玄夜不仅是他师父,还是他恩人,他怎么能配和司玄夜五百年的修为相比?

  五百年,确实漫长,相当于司玄夜一半的生命。

  不过在此时,对于司玄夜来说,也比不上安九半分。

  ……这个世界,只有安九是真实的。

  想到自己也封了安九的修为,自嘲道,或许这也是该他偿还的债。

  司玄夜闭了闭眼,声音喑哑,“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