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会。

  总算回到了魔药学办公室,哈利尴尬地摸了摸后颈。或许他就不该在校长和校医面前,把自己昨日和亚当斯治疗师的会面内容一股脑全交代了。

  在走回地窖途中,纵使西弗勒斯一路闷不吭声,没有直接对哈利发脾气,但抓着他手臂的力道明显比平日要大上许多。

  即便那真的有点疼,由于自知理亏,一路上哈利并没有敢出声。

  这也造就了他此刻前臂隐隐发酸的结果。不过一会应该就没事了,比起来更麻烦的还是怎样跟魔药大师解释清楚......或者,一个道歉?年轻的救世主暗自苦恼着。

  或许是太专注于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他甚至在听见门阖上的声音,才意识到西弗勒斯已经进浴室了。

  这并不构成什么问题,在出发往医疗翼之前,他就已经把那些药材都先浸到热水里了。只不过,通常在进浴室前,西弗勒斯都还会跟他口头确认一下的。一想到此处,哈利不由得有些垂头丧气起来。

  这太明显了。他觉得西弗勒斯一定是不想理他了。

  不知怎的,这个事实使他异常难受。

  早知道就不跟庞弗雷夫人她们讲了。或者,他就不该为了安全起见,跟亚当斯治疗师谎报朋友性别。那个在当时看来很聪明的决定,现在只令他心生懊悔。

  朝浴室方向看了两眼,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不太敢接近西弗勒斯的床了。这名年轻人有些忐忑地走回了自己夜晚占据的那张沙发,小心地坐在上头,拉过摆放在一旁的毛毯,轻轻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终于感到稍微舒适与安心,哈利在柔软的毛毯里蜷起身子,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彷佛这样就能抵御这个他所身处的,寒冷的现实。

  「波特?」走出浴室后,由于房里实在太过安静,犹豫了一会,西弗勒斯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他已经很好地适应,甚至可说是太过习惯自己生活的环境遭到他者入侵的事实。

  衣橱的开阖声,匆忙的脚步声,那些生活作息所造成的声响,还有波特总要与他说些什么的日常行径,早已打破了他孤身一人独居时的静谧。

  昨日,波特离开了地窖整整一个下午。这自苏醒后再没享有过的待遇,本该教这个男人感到心旷神怡。但事情却不如预期,西弗勒斯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高兴。

  他变得有些不习惯这种安静了。

  那是因为我还得监管着,负责波特的安全。他费力地这么对自己解释着。

  可内心的烦躁感仍持续咬噬着他。在无事可做的情形下,又无法排解心头郁结的情绪,西弗勒斯只能生着闷气,一遍遍地在地窖内练习着掌握距离行走——在分神着撞上办公桌后更生气了——最终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寝室,坐在扶手椅上,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气波特总要莽撞行事,也气自己放任这名年轻人肆意而为。但在种种惹恼他的事情上,他最为光火的,是波特短暂地不在身旁就足以让他感到不快的事实。

  这古怪又偏离轨道的异样感受使他一阵心惊,背脊发凉。他曾经不是这样的人,完全不是。

  他曾能忍受一切考验,无论是难堪,悲怆,肉体折磨抑或生死交关的惊险时刻,种种磨难他都熬了过来。

  但他现在却不能适应一个人待着了。

  是失去全副视力的可悲处境使他变得软弱了吗?又或者,是他太过习惯于仰赖波特事事代劳的善举了吗?

  这将——非常危险。

  贴近他人是危险的,无论是心理层面或实际意义上。数十年不平顺的人生里,西弗勒斯对于一旦放松警戒所带来的可能风险太过熟悉。

  于是在昨日晚餐时分,哈利回到地窖前,年长的男人早已下定决心,要减少对这名年轻人的依赖。那并不是因为他讨厌波特......不再是了。真要说起来,事实或许正好相反。

  他变得太过......乐于接纳波特的存在。

  有时,波特的喋喋不休甚至会离奇地使他感到愉悦。或许是立场与心态转变了,不再对这名格兰芬多持有恶感后,那些年轻人特有的,为一些小事便兴高采烈不已的单纯性子,在西弗勒斯看来,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可爱。

  若在以往,他必然从一开始便会收敛心神,掐灭所有不寻常的念头,不允许此类情况发生。

  但它此刻已然发生了,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

  他本该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的疏漏与不加提防,但他不无气恼地认为,这全是由于波特之故。是这名年轻人的友善与开朗,勇敢与执着,这些日子里悉心待他的热切与真诚......在他用以隔绝外界的,如厚实坚冰的甲胄上凿开了一道齿痕。

  他的内心真实接触到了年轻的格兰芬多,一次次地受到程度不等的撼动。

  这感觉并不陌生,在他年幼时也曾发生过。在他第一次见到莉莉的时候,年幼的他心中萌生的美好希冀与向往......睽违多年后,就在此刻,自内心深处赫然涌现。

  有生以来,从未有人这么长时间地陪伴着他,也从未有人能得到允许这么做。

  即便是莉莉,在这么多年后,平心而论,西弗勒斯也明白,自己的友谊对于那名童年好友或许曾是重要的。但若非一开始接触时,彼此都是巫师身分的特殊性——而是在魔法学校才认识的话——他们很可能就不会有多少往来的机会。

  斯莱特林与格兰芬多,两个学院之间那由性格划分,偏见隔绝的巨大鸿沟,早已决定了日后的渐行渐远。

  即便在那之前,童年好友的时间也总要分配给许多事,许多......别的新朋友。

  思及此处,西弗勒斯愕然地发现,自己一直渴望着从某个他所喜爱的人身上,得到一份......全副的关注。并且,在这么多年后,依旧是的。这份渴望......并没有改变多少。

  意识到自己身陷何种境地后,就像被人狠揍了一拳,年长的斯莱特林狼狈地用掌心摀住脸,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

  ——这种事怎么就发生了呢?

  西弗勒斯悲哀地察觉,这并不出于责任或义务,也不为了诺言或偿还。

  出于爱,他能跪在邓布利多身前苦苦恳求......又在其后为这名领袖的计画铤而走险,卖命多年;同样出于爱,他也能跪在伏地魔跟前,战战兢兢地使用大脑封闭术,藏起自己的真实想法。

  他不是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也不是总对自身的命运无所畏惧。

  在麻木与疲惫之间,他承受高压之下的紧绷心神反映在一个个梦魇中。无数夜晚,西弗勒斯在那些大脑编织的凶险的,生与死的间隙不停挣扎,奔逃,惊醒。

  但无论多少次重来,他也不会背弃自身的选择,自既定的命运轨迹中逃走。

  为了重视的存在,人可以心怀胆怯又凛然无畏,一腔孤勇又奋不顾身。

  ……可事到如今,波特并不再需要这些。属于这名年轻人的战役已经结束了,魔法世界获得了久违的和平。西弗勒斯冷静地想着。除了作为卒子,从别的方面来看,自己也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想得足够清楚了,西弗勒斯做出了决定:他将收敛起自身这些多余的,不必要的情感。

  哈利......波特想要一份友谊,他们就将是朋友。直到这名年轻人厌倦了,不再需要与他保持这样的联系。

  他一度担心自己做不好,拿不准疏离与亲近的尺度。但波特上午在医疗翼的描述,便足以使他重燃怒火,也恰好蒙蔽了其它感知。

  波特竟然对一名素昧平生的治疗师说了相当程度的实话。而就在这名年轻人动身之前,他才告诫叮嘱过他!什么朋友身上的症状?波特根本就不该牵扯到他自己身上!

  即便在浴室里,西弗勒斯也不停气恼地想着这些事。

  他本决定要好好数落波特,即便他的严厉与愤怒只会加速将这名年轻人推离他......可现在,他的寝室里却一片静悄悄的。就好像没有第二人存在。

  「波特?」没有得到回应,稍微提高音量,他又唤了一声。

  一阵熟悉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认出了那是什么,花了好一会功夫,西弗勒斯小心翼翼地绕开了自己的床,经过那张扶手椅,来到了长沙发前。

  「你睡着了。」西弗勒斯肯定地说道。他已经很熟悉这名年轻人滚到地上时会发出的响动。

  「......嗯。」哈利闷闷地应了一声。在西弗勒斯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这名年轻人已经挣脱毛毯自地上爬起。他强打起了精神问道:「你药浴完了是吗?等我一下。」

  从床头柜上的固定摆放位置,哈利取来了按摩油和药膏。看见西弗勒斯仍站在床边,他轻轻开口:「坐着吧?我准备好了。」

  西弗勒斯虽然依言坐到了床沿,但总感觉年轻的格兰芬多有哪里不对劲。相较平日里的积极态度,现在这种无精打采的样子......就好像......这名年轻人不太想进行这件例行公事。

  「如果你困了,可以再睡一会。」按捺着内心涌起的阵阵防备感,西弗勒斯努力告诉自己,事情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波特也许只是昨晚没睡好,有些累了。毕竟自昨晚到今晨,没有迹象表明......这名年轻人正对他感到有所不满。

  他应该掩藏得很好,波特不会知道那些......或许会令这名年轻人感到恶心的,他内心所抱持着的情感。

  但波特也没有应和或反驳他的说法。

  「我没事。」年轻的格兰芬多只是小声地这么说着。

  甚至,在哈利的手触碰到西弗勒斯的左手时,正确地说,是揉捏了一下他的手掌后,前者的手很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怎么了?」西弗勒斯语气僵硬地开口。可等了一会,哈利依旧没有回话。「算了,」他明白了,虽然不明白为何,但波特显然并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你可以不必继续......这件事。既然它对当前的情况——」

  「我不要!」哈利突然大喊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语。在西弗勒斯的错愕中,这名年轻人气愤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说你是一名女士,我只是不想让他联想到你身上。」

  「波特,你在说什......」

  「你可以对我生气,可是你不要这样,一路上都不理我,还有刚刚也是,就为了这个你都不跟我说话了,你是混账,西弗勒斯。」哈利越说越生气,越想越委屈。那些出于情绪激动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甚至滴到了西弗勒斯的手背上。

  对于这没来由的控诉,魔药大师可谓是一头雾水。

  「我并没有不理你。」他无奈地解释着,边想着,起码有一点波特没说错,他确实生气了。「也没有因为你对那个治疗师说谎而动怒。我只是——」

  「只是什么?」哈利忿忿然地追问。他已经好多了,但还是执着地讨要答案。

  「我只是......担心......你。」即便将最后一个字说得很小声,西弗勒斯依然像被自己的话噎着了。停顿了片刻后,他以一种就事论事的语气说道:「你不该说那发生在你的朋友身上。全推给波比就是了,她手中有很多病例,再多一两个也堪称合理。」

  「噢。」哈利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一会后,他又因为西弗勒斯言词间袒露的关心而高兴了起来。「所以你没有打算不再和我说话?」

  「是的,没有。是什么令你那么想?在进行你那些纯然的异想天开之前,劳烦先开口问问,波特。」西弗勒斯的声音听上去夹杂着无奈与一丝听天由命的成分。

  「因为你就是很生气。」哈利不服气地回嘴,边惯性地向这名盲者展示着自己的手。「回地窖时扯得我的手臂都痛了,现在一用力就很酸。」

  一旦明白过来方才按摩时波特之所以退缩的原因,西弗勒斯简直说不出来自己该气或笑。「需要我指引一下,白鲜摆放的位置吗?」

  「我没心情管那些。我只知道你在生我的气,而且再这样下去,我感觉就像要失去一名朋友了。」哈利顽固地坚持道。

  「波特......」西弗勒斯叹了口气。「我不会那么做的。」

  他怎么能?就凭这名年轻人此前赠予他的种种善意?......更别提在他认清自己的心情之后。

  一边讶异于波特仍未对接近自己感到排斥,一边又庆幸前者永远无法窥知他心底的秘密。西弗勒斯安静地说道:「极其不幸的,恐怕你将一直拥有我的友谊。」

  ——直到波特知晓事实远不仅仅于此,而他将不得不远离这名年轻人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