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星期日。

  消磨某人意志最好的方式,并不是直接给予迎头痛击;而是待他品尝过恐惧与绝望,却又重燃希望之时,再浇熄那簇燃起的火苗。

  哈利忧心地看了看桌上的晚餐,又转而将目光投向寝室的方向。已经是傍晚六点了,西弗勒斯似乎还是没有要起床的打算。

  ……这很不对劲。不,倒不如说这一整天都极为不寻常。

  西弗勒斯没有在一早醒来,摸索着自己走去浴室洗漱,并在折返后把赖在沙发上的他给叫醒;也没有在早餐后,惯例地揭示他们这一天所要进行的工作内容。

  他根本没有离开过自己的那张床。

  ……也许有,在自己醒来以前?哈利不太确定。

  一开始他还猜想西弗勒斯是不是病了。但就在哈利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轻手轻脚地朝床走去,犹豫着是否该伸手触碰男人额头时,西弗勒斯开口了。

  「走吧,波特。别管我。」他以一种下达逐客令的语气说道。但声音听上去并不虚弱,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也没有咳嗽。

  「你不吃早餐吗?」哈利有些担心地问。

  但床上的男人似乎没有再度开口的打算。这名年轻人又在原地等了好一会。「那我先出去了?」

  留给他的是一室沉寂。

  哈利并不笨,情况很明显,问题多半出在那本《稀奇古怪的魔法呓语》上头。

  当晚,为了弄懂盲人艾伯特身上所发生的奇迹,他们对着专书在各种加密法上好一顿折腾,终于在接近凌晨四点时得到了答案。

  答案则给他们的追寻方向带来了一条新的道路——

  一条全新的死路。

  其实求助于奇闻轶事和乡野传说,本身就可以说是一种别无指望的表现。哈利虽然不是很清楚医疗咒语和相关研究,但他可没听说过,也没印象报章杂志上曾提及,圣芒戈的哪类病例与治疗是需要拼命往回翻查一些古老书籍的。

  也许是自己孤陋寡闻,毕竟他只是刚完成了大部份霍格沃茨学业的学生。年轻的救世主曾侥幸地如此猜想着。

  但从西弗勒斯的反应看来......他们可能真的走投无路了?......哈利不是很愿意这样理解,但对于草药和黑魔法,自己会比那个男人要来得清楚吗?

  再说了,庞弗雷夫人毕生致力又专精于医疗之法。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她却没有提出任何新的措施,给予任何有用的医嘱,好改善眼前的现状。以她的个性而言,这完全说明了情况可能有多么地棘手。

  只要稍加细想,一切就会令哈利的心中感到非常不安。

  最糟糕的是,那本书所给出的答案,其实并不是什么荒诞滑稽的玩笑。

  随着破解那些看似呓语般的书中内容,一个陌生的魔药配方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太棒了!」总算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哈利忍不住欢呼了一声。

  但就在他雀跃地快速读完一连串名称,抬起头想与西弗勒斯分享喜悦时,却发现后者的脸色难看极了。

  现今已知的所有的魔药材料之中,有些寻常,有些罕见,有些仅作为传说中的一笔记载而不被视为真实存在。

  只要不是最后这一种,无论是什么,哈利都相信他们终究能将之弄到手。毕竟,珍稀的材料不只一种,假如大把的金加隆不是持有者想要的,魔药大师手里必然也有些足够打动人心的筹码。

  只要材料仍存在于世,那么应该总有办法吧?

  也就是在那个深夜,哈利知道了一个事实:有数百种植物已然从世上彻底灭绝,而圣赫勒拿蓝花参,这个配方中的一种草本植物,不幸地正恰是其中之一。

  「我们不能找找看吗?也许还有人手里有这种植物。」一阵沮丧后,哈利又努力打起精神来,不放弃地提议道。

  「如果我没记错,它已经在上个世纪初就灭绝了。」西弗勒斯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压抑,就好像他正拼命按捺着自己此刻的情绪,让它不致凌驾于理智之上。「而这个配方所要求的,并不是它的粉末或干燥叶片。」

  「可是......我们上哪去弄来一株新鲜的?」即便绞尽脑汁,哈利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可能性。他只能转而安慰西弗勒斯。「也许,也许庞弗雷夫人会知道些什么,对,等早上了我就去问她。」他不确定地说着,但心知从医疗翼那头获得好消息的机会同样渺茫。

  而事情正如这名年轻人所预料的。在得知这消息后,他们的校医也慌了手脚。她请求他给予几天时间,先不要让她年轻的同事知悉当前的情况有多不乐观,而她会尽可能动用人脉问问,有没有人曾听过这种植物,知道它可能仍存在的任何下落。

  从医疗翼回到地窖的路上,哈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甚至不记得自己和西弗勒斯说了什么。

  他知道无论多么努力地在词语中粉饰太平,或者假装校医那里的进展有多乐观,魔药大师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如同在魔药学的高超造诣,西弗勒斯·斯内普同样相当擅长于分辨谎言。

  于是,周五当日,两人各自处于一种各怀心事的状态,研究也暂停了下来。

  再来是周六,抱持着一丝侥幸心理,哈利又抱着那两本书偷偷地确认了一次——万一是他弄错了呢?

  遗憾的是,他所破解的文本段落没有任何错误。他死死盯着每个字母,可无论再怎么盯,就算像要把纸张戳出个窟窿来才甘心,它们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圣赫勒拿蓝花参,这该死的灭绝植物几乎要将他们的希望也给灭绝。

  而若说前两日里,西弗勒斯仍在努力保持着一种状态上的稳定——这个男人依旧让哈利尝试了另外的书籍——虽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那些选书实际上也充满随机性,有些内容搞得哈利一头雾水......就像是这种行为本身一开始就漫无目的。

  但那也好过今日。

  就像在沙漠迷失方向的旅人,在又一次遭逢海市蜃楼后终于放弃了挣扎。西弗勒斯躺在他的床上,让哈利自己去吃早餐。而后是午餐,以及一整个下午。

  哈利毫不怀疑这个男人连晚餐都打算比照办理。

  以前他们还能闲聊几句的,就算在一开始关系仍有些尴尬时,西弗勒斯都没有毫不理会他的时候。

  今天这种反常的情形让他简直担心坏了。

  西弗勒斯的状况很不对,而且必须改变——可谁能让他改变?

  一想到这里,哈利坐不住了,他急匆匆地起身,走向寝室。

  「已经晚上了,你得吃点东西,这样下去不行。」哈利站在了床沿,尝试着对床上的男人讲道理。「我知道这很难受,我是说......一直看不到东西,也没法自己做许多事,可是......可是......」一时之间,他想不到该说些什么。

  西弗勒斯甚至没法做魔药了,也不能阅读,甚至做不到在这座他熟悉的城堡里,如往常一般大步疾行。只要自己不在旁协助,这个男人几乎丧失了一切行动的自主权。

  「......别管我。」与早晨时相同,西弗勒斯似乎就剩下了这句话想对他说。喔不,这个混账又大发慈悲地开了口,补充了一句让哈利更难以置信的话。「回去过你的人生,别在这纠缠了,波特。」

  哈利先是瞪大了双眼,而后抿紧嘴唇。如果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罗恩,他可能就直接扑上去把他揪坐起来了,接着,或许是大喊着「现在放弃还太早了」之类的话语,在扭打中狠狠骂他一顿,再在两人都抒发情绪后,来场简短但振奋人心的格兰芬多式对话。

  可眼前的人是西弗勒斯。若他想搞砸一切的话,大可以试试以上这些步骤。

  怎么会这样呢?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却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

  于是哈利坐到了床沿,将手撑在西弗勒斯的身侧,开始把他所能想到的话都说出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他艰难地开口,深知西弗勒斯对这句话的评价只会打个「T」。可他也别无选择。「我当时也以为自己会死,呃,我是说,就是那时候。」操,他在说些什么?

  「......那天,我也以为你会死。你一直在流血,不管我怎么使用治愈咒,血就是止不住。」第一次,哈利向当事人坦承了心中的恐惧。而这完全是没有排练过的,此前他并没想过会对西弗勒斯说出这些。「我以为完了,可是最终你没有,你活了下来,那真的......谢天谢地。」他吸了吸鼻子,调整了一下情绪。

  「现在也一样。我知道人不会一直都很幸运。但是,西弗勒斯,你知道吗?这件事情还没完,我不会放弃。你的眼睛会好起来,一定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去翻那些该死的书——虽然我能代替你阅读,但我能看懂什么呢?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波特他什么都不懂。’」

  「......是的,你确实不懂。你拥有选择,波特。大可以就此转身离开。」彷佛在谈论的是什么与己无关之事,西弗勒斯语气平淡地回应了。「为了至今你所做的一切,都将获得我个人的感激,但是......」在犹豫了一会,他接着说道:「但是这样的日子很可能到头了,你能明白吗,波特?很遗憾,我让你做的事——仅是出于我个人的期望——实际上都毫无意义。」

  「不,可我不那样认为。」在这个男人还能说出更多话来以前,哈利抢着出声反驳。「一切都是有意义的。我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了,就算这条路不通,总还有别条路。历史上那些充满神奇的事迹,我不相信你见识得比我还少。」

  「就算你的眼睛真的无法恢复了,」想到在巫师社会里一切都有可能,哈利越讲越来劲,「我们搞不好能找到什么方法替代视力。只要还活着,总有可能与希望。」

  「更大的可能是我个人即便穷极一生,都没能解决这个问题。」西弗勒斯深吸了一口气,吐露出了内心深处一直缠绕着的担忧。

  他躺在这张床上一整天,来来回回地考虑过各种可能性,只要稍加设想那些坏的可能,便反复落入混搅着绝望和恐惧的深渊之中;而那些好的,他则不敢细想太多,为了避免再次发生的挫败可能会对他的意志造成更具毁灭性的打击。

  他不能忍受自已双眼全盲,什么也做不到。以后的他呢?如果他就这样一直瞎下去,他会习惯吗?他会适应吗?他会过着一种怎样的可怕的生活——单就再也无法酿造任何魔药的这个认知就几乎令他深感窒息。

  他的天赋所在,他所热爱之事,终将遭到无情剥夺。

  鹰隼不能飞翔,猎豹无法奔跑;渴求名望的人遭受世人冷落,贪求财富的人散尽家财流落街头。一个人最深的恐惧往往紧连着他最在乎之事。

  就算仍活着,幸存了下来,西弗勒斯也不愿过上这种可悲的生活。

  然而,即便一想到这样的未来便深感惶恐,他也无法对任何人说出这种......畏惧。

  那不是他会做的事。他也不被期望诉说。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如此,没有人能接受他给他们增添更多的麻烦,也没有人想听,就为了他那些微不足道的个人困扰。

  他习惯紧紧闭上嘴,习惯一个人安静地承受。一件糟糕的事发生了,紧接而来地还有更多,厄运彷佛没完没了,而他的痛苦也是。沉淀,淤积,安静地在他的心中凿出一道道血痕。

  他足够镇定吗?他足够沉着吗?他做得够好了吗?这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他人生中该死的一切会在某日无预警地悄然结束吗?

  又或者是他的生命先走到尽头。他可以接受。毕竟它曾看来不太长久。

  但就在他蛰伏于黑暗那么久,又意外存活了下来之际,发现光明遗弃了他。

  「我不能保证不会。我不能保证你的眼睛绝对会好。」就在西弗勒斯脑中一片狂乱之际,哈利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但是我绝对不会放弃,就算一直没找到方法,我也会在你旁边。」

  又来了,他不明白波特在说些什么。「这与你无关。」

  怎会有人要将自己的人生耗费在他人的事情上?可西弗勒斯知道,波特......哈利就像是真的会那么做。太傻了,即便他不相信任何人或事,却也清楚地知道,这名年轻的愚蠢的格兰芬多很可能就是那种会认真地履行承诺的,世间罕有的傻瓜。

  「这与我有关,我觉得它与我有关。」无视了男人的抗拒,哈利固执地说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不是吗,西弗勒斯?我不会放着你不管——朋友就是这样的。」

  即便脑中的警惕感正高声叫嚣着「这不过又是一个谎言」,让他切勿轻信。但,一阵温暖的情感自西弗勒斯的心底涌出,不停地冲刷着他全副心神。

  他的左手迟疑着抬起,朝空气中摸索着,直到碰触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它停在上头不动了。

  西弗勒斯轻轻地摸了摸哈利的脑袋。「......谢谢。」他低声说道。

  有些意外,但很快地,哈利微笑着闭上了眼睛,静静感受着来自另一人掌心的温度。

  虽然不知道西弗勒斯为什么这么做,但他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似乎变得亲近了许多。

  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活也仍旧充满希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