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救命、救命啊!”程玉想过这里危险,甚至还专门带了同事一起过来采访,但万万没想到这里的土著对他们如此抗拒, 在他们表明来意之后甚至直接扣留了他们的所有器材和电子设备, 现在还拿了绳子要把他们绑起来。
程玉作为出镜记者, 是这里面穿着最体面的,也是这些人最忌惮的一个,直到现在都还没强行捂住嘴或者绑上。
但显然她的抵抗已经惹得对方不耐烦了,那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她先前为了采访做过简单的调查, 能简单听懂,自然明白这人的大意就是尽快动手要把他们扔出去, 把装备留下。
扔出去倒是还好,程玉就是怕真绑起来对方对自己这一行人做出不好的事来,所以她不敢顺从,一直负隅顽抗着。
“!”就在程玉嘴巴被塞上的前一秒, 她在那堆肤色红黑的土著人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眼花或者真的着急出幻觉了, 但——自己虽然不习惯那张脸做出那么明媚爽朗干净的表情, 但确确实实和十年前那张脸毫无差别,一点变化都没有。
甚至都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 就好像……她冻在哪里十年, 然后最近又重新苏醒了一般。
“小汐姐?小汐姐!”程玉开始疯了似的挣扎着, 她狠命地想要甩开桎梏她的人,想要冲过去, “我是程玉,我是程玉啊, 颜汐!颜汐,我是程玉!”
她的指向性太明显了,对方很明显就感受到了她炙热到几乎要灼烧人的眼神,迎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只是——那双熟悉的大眼睛没有出现任何她能想到的表情。
没有惊讶,没有叙旧,更没有最初认识时的轻浮和调笑,甚至没有出现认出她的感觉,而是歪了歪头,似乎是在疑惑。
还有点不确定自己叫的真是她。
“小汐姐,你、你不认识我了?”刚才那么害怕,程玉都一直在假装镇定,可此时看到颜汐看着她的眼神如此陌生,滚烫的眼泪忽然就把控不住,不断地从眼眶涌出来。
她眼睁睁看着颜汐眯着眼睛端详着自己慢慢走近,然后在自己面前站定,回头看了眼别人,得到了许可后这才笑着开口道:“这位小妹妹,你是在叫我吗?你认识我?”
“小汐姐?颜汐?你是颜汐吧,我是程玉,程玉啊,你真的不认识我吗?”她终于挣脱了按在自己身上的手,攥住对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拉,着急地解释道,“你放心,沈一楠、沈一楠没有来,我是记者,我现在是记者了,我来这是因为要报道一些事情,她没来,没来的,你不要、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认识我好不好。”
“沈、沈什么,你说的我不知道,小姑娘,我也不认识你。”对方冲着她笑了笑,阳光下洁白的牙齿闪着灿烂的光,和程玉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确不像是一个人,但——程玉敢确定,她是,她一定是。
虽然性格、感觉都不一样,但她一定是小汐姐。
为什么,为什么不认我。
眼泪刷刷刷的落,程玉死死攥着颜汐的手,吞了一口和着眼泪的口水:“小汐姐,我想你,我好想你,我以为、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太想你了,每次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你,想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想你在沈一楠那受过的那些委屈,我错了,我错的离谱,我当时年纪小,我以为,以为沈一楠那样是爱你,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应该早一点知道的,应该早一点帮助你的,我要是早点帮你离开,你就不会死,就不会……”
程玉泣不成声。
她的情绪太过激动,旁边原本几个还面目狰狞对着他们叫嚣的土著都停下了手,齐齐看向这边。
对方忽然抬起手,摸了摸哭的悲伤的不能自已的程玉,温柔地用本地语言说了一句话。
程玉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她吸了吸鼻子,一脸懵懂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她会原谅你的。”对方笑起来非常有感染力,就像是阳光下的向日葵,灿烂又明媚,“神也会原谅你的。”
“她?神?”
“是啊,姑娘你是认错人了吧,不过没关系,不重要。”对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摸出一张彩虹手帕帮她擦了擦眼泪,又塞到她手上让她自己擦,“我叫雅拉,你叫——成语?对不起,我的汉语不太好,名字发音总是不准。”
“程、程玉。”程玉仔细观察她的脸,没在她的表情里看到一丝一毫的破绽,仿佛两人是真的第一次见面。
雅拉歉意地笑了笑。
“汉语不太好?”程玉现在觉得汉语不太好的是自己,她甚至有些听不懂话了。
“我爸爸是本地人,妈妈是工作来到这里的,但她去世的早,汉语我是自学的。”雅拉冲着旁边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只见刚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态度逐渐缓和,最后竟然还一挥手,让其他人把她的同事也都松绑了。
程玉脑子还一团乱麻呢,雅拉就已经把她的背包拿过来交给她:“这里的人都是听不懂汉语的,你们拿了一堆我们不认识的设备进来,村长担心有问题,所以才会这样……”
“不过你看着不像是坏人,这样吧,你们先来我家,说说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要是解释清楚的话我再让人送你们和你们的行李一起出去,好吗?”
程玉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就只是呆愣愣地跟在她的身后,就像是小鸭子跟着妈妈一样,盲目地向前走着。
“怎么回事啊?程玉,你认识她?”
“这人看着不像是本地人,肯定是汉族人。”
“我刚听你叫她姐?你还有姐姐的吗?之前没听你说过啊,长得怪好看的,不过她好像不认识你呀,你是不是真认错人了?”
“不会!”其他的议论纷纷程玉都没出声,但这个……程玉激动出声反驳道,“我姐我怎么会认错!”
她应激性反应吓了同事一跳,对方吐了吐舌头,讪讪说道:“没认错就没认错嘛,这么大声干什么?”说罢小心偷瞄她一眼,小声跟旁边人吐槽,“我听不懂本帮话又不是听不懂汉语,人家明明说了她认错人,根本不认识她,还她姐?你看人家,长那么好看,应该是混血,但你看她,怎么可能认识。”
“我认识,我说我认识她!她是我姐!”突如其来的怒吼彻底惊讶到了同事,完全没见过这样过激到攻击性如此强的程玉,同事张大了嘴,悻悻拍了拍胸口,撇嘴不说话了。
其实程玉现在心里比谁都要慌张焦躁,甚至她现在都在手抖,死死盯着前面用本帮话和本地人谈笑风生的雅拉,下意识急走了两步追上去,哆嗦着嘴唇想叫却又没叫出来。
“大力。”雅拉挑起门帘,冲着里面高声叫道。
一个高大的穿着本地人服装的,从上到下都乌漆嘛黑的像是一堵墙似的壮年男人走出来,憨厚的脸上本来带着傻乎乎的笑容,但在看到雅拉身后那一连串的外地人之后,面色立刻变得凝重,警戒,上前一步将雅拉拉过身后。
雅拉拍了拍他血脉喷张的手臂,歪头低声安抚了很长一串话,只可惜——语速太快了,音量又很低,程玉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她就只能看到雅拉和这个人很亲近,亲近到自己都很嫉妒。
她想上前拉开两人,但——以什么样的身份,这两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程玉紧紧攥着拳头,看着雅拉脸上露出的柔和的甚至散发着绵软女性的表情,酸涩一股股地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止不住地落下来。
小汐姐,我是小玉啊,你之前又疼又喜欢的程玉啊。
我已经跟沈一楠不来往了,甚至好久好久、都想不起来具体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所以即便这样,你还是打算真的、真的不愿意认识我了吗?
“你们随便坐,先组织下语言吧,待会村长会过来,需要你们告知此次到来的目的,当然村长是不会说汉语的,我会从中翻译,如果你们现在有什么想说的也可以直接告诉我。”雅拉落落大方的模样就像是邻家的大姐姐,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的和煦,和颜汐是两个性格完全不相同的人。
程玉呆呆地看着,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一定是一个人。
“小汐……”还不等程玉上前拉着雅拉诉说,就被其他同事一胳膊肘顶开了,七嘴八舌开始说起前因后果,生怕少说一点自己就真的被扣下了。
程玉挤不进去,只能眼神四下飘着,打量着雅拉的家。
墙上挂着好几个大相框,里面全都是雅拉笑的眯眼睛的照片,从小到大。
小时候她身边站着一对年轻男女,再后来只剩下一个男人,最后男人都没有了,只有她,看着像是最近的又多了一个男人,总是局促地站在她的侧后方,照相时看的也不是镜头,而是斜眼看着雅拉。
“不可能!”程玉惊讶地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相框里,一边看一边摇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小时候的照片,不可能的,她是小汐姐……”但她是见过颜汐父母的照片的,即便记不清楚面容,但也知道绝对不会是照片中那个又高又黑的一眼看就是土著人的男人。
而且这些照片的背景都是在本地,可小汐姐小时候根本不可能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定居。
“嘶——”程玉看的仔细,完全没注意那个叫大力的男人端了一杯滚烫的热水递过来,一不小心撞倒,虽然对方及时收回了手,但还是有些溅在了胳膊上,疼的她倒吸冷气。
“烫到了?”雅拉第一时间推开围在身边的人,快步走过来,冲着大力吩咐了几句,对方看看程玉又看看雅拉,再一次走开了。
雅拉拉着程玉的手坐在旁边,大拇指婆娑她的手背:“没事的,一点小烫伤,我这里有奇效的烫伤膏,多抹两次一点痕迹都不会有的。”
程玉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的脸,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知道你为了避开沈一楠选择假死的是不是,你放心,我不会……”
“妹妹。”雅拉收敛了笑意,眉眼间多了些颜汐的神色,但说出来的话却绝对不是颜汐能说出来的,“首先,我不是你想找的那个人,其次,刚听你说,你找的人如果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那活下来的人如果像你这样强求思念她,也会让她在那个世界不安的,最后。”雅拉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闭上眼真挚地说道,“她去的是神的世界,让我们为她祈福,她会过得很好的。”
程玉紧紧抿着唇,可就这么都没把眼泪逼回去,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下压,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只能不断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雅拉:“天会原谅你的。”
程玉瘪着嘴:“那她呢。”
雅拉摇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
程玉看着她渐渐挂上微笑的面容,又看了眼她身后一直警告地盯着自己,如果不是雅拉挡在自己面前,恐怕早就冲上来把自己扔出去的大力,吸了吸鼻子,慢慢低下了头:“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我的,她说过,她很记仇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到最后,程玉都有些哭不出来了。
雅拉拍了拍她的肩膀,没说话。
解释了自己一行人真的只是来拍摄这里的人文风情,而不是坏人的时候,村里的人慢慢卸下了防备,再加上雅拉帮着作保,村长同意不扣留他们的任何装备,但条件就是立刻离开,一秒都不能多待,还要在被村民的监督下走。
他们这些人就像是被赶猪赶羊似的聚拢到一块,被牧羊犬推着往前走。
“小心着点,这机器可贵了,把你们整个村子卖了都赔不起。”
“胡说八道什么呢!好不容易答应放我们回去,你再这样,别说机器了,就是人都出不去了。”
“怕什么?我看那女的挺有话语权的,我们小玉不是挺能讨好那女的,一口一个姐叫的真跟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姐似的……”
阴阳怪气的挖苦讽刺此起彼伏,此时的程玉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还是痴痴地望着雅拉的方向,眼神都快拉丝了。
但对方却丝毫无动于衷,只是跟村长交代了两句话,转身就准备回去了。
“小、雅拉姐!”程玉下意识想要追上去,但却被一个黑胖的村民横身挡住,抬头就对上一记凶狠的眼神。
雅拉回眸,脑袋微微一歪,疑惑的表情在那张脸上显得纯质童真,是颜汐绝对不会露出、甚至可能还会出声调戏的表情。
在那一刻,程玉终于真切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割裂感,也有了确实是不同的两个人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恳求地说道:“你能不能、送我们出去?”
我相信你的话,相信你不是她,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卑鄙地、不可抑制地想要亲近你。
因为,我永远都无法亲近她了。
她楚楚可怜的快哭的模样完全没有打动雅拉,对方对着她礼貌地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头也没回地回了屋。
回去的路上,程玉失魂落魄,好几次都被小石头绊住脚,要不是旁边那个大黑个及时拉住她,大概就要五体投地了,而且是很多次。
大黑个脸更黑了,干脆跟拎了个行李袋似的就这么拽着她的胳膊肘往前拖,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雅拉、认识?”
“嗯。”程玉下意识点了点头,可旋即反应过来对方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颜汐,而是从小生活在这个偏远地区的和自己完全陌生的少数民族,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一句我不知道在嘴边好半晌都下不了狠心说出来。
最后她干脆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问:“你认识她是不是?那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吗?是不是十年前?还是……”
她问的又快又着急,大黑个根本没法理解她的话。
程玉深吸口气,组织了下语言再一次问:“雅拉?小时候?”
大黑个点头:“是的,捡到我,一起玩。”
一刹那,程玉胸腔内部好像有什么彻底破碎了,最后一线可能性完全消失了。
……
“程小姐,这是阳澄湖的大闸蟹,六只全是母蟹,已经绑好了,您想吃的时候拿出来蒸一下就好,如果暂时不想吃的话,先把箱子打开,一定要保证螃蟹活着。”
昨天才从那边回来,今天沈一楠的人就已经找上门了,程玉看着门口沈一楠的生活助理,身子挡在只开了一条缝隙的门上,有些不满但更多的还是戒备,完全不让对方进门:“我不需要。”
助理挂着官方的微笑,面不改色说道:“这是沈总的一番心意,怪沉的,我给您拿进去吧。”
“行了,别走这些多余的流程了。”程玉觉得有些头痛,她按了按太阳穴,抬起的脸上满是疲倦,“上个礼拜去跟进先前所说的边区的一些事了,没拍到什么,也不会报道出来,还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吧,我困了要睡了。”
助理笑着叮嘱道:“程小姐,沈总之前就跟您交代过,那边太危险了,如果还有那边的任务您提前知会声,台里那边会安排妥的。”
如果是平常,程玉即便觉得不舒服也不会跟不相干的人失礼,但或许是刚刚遇到过和颜汐相似的雅拉,程玉自己的心情都还没平静下来,忽然就失控地脱口而出道:“十年前不是恨不得我去死么,怎么现在这么害怕我死掉,究竟是怕我死还是怕我死了之后和她单独见面?因为她不像我,她就算死了小汐姐也不会原谅她,永远都不会见她。”
情感宣泄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说的太过分,无措地抿了抿唇,又带着歉意补救:“对不起,我太累了,螃蟹给我吧,跟、她说,不用了,我很珍惜这条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自己掂量的清楚,不需要她为我操心。”
不愧是沈一楠选出来的助理,心理素质永远都是那么彪悍,即便是面对如此喜怒无常的程玉,也依旧一张波澜不惊的脸,甚至还要殷勤地帮她把螃蟹拿进去。
程玉慌张向前一堵,伸出手:“给我吧。”
助理交到她手上:“性寒凉,您要是吃不完可以分给同事。”
程玉略有些着急地点了点头:“这些我知道,你回去吧,我太累了,就不招呼你了,谢谢。”
助理摇了摇头表示不用,然后特商务精英范地转身离开了。
程玉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不着痕迹松出一口气,从刚才起就一直背在后面的右手终于拿了上来,赫然捏着一张之前拍摄的照片。
照片上雅拉站在一群本地人中间,就像是鹤立鸡群似的,整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白的甚至有些发光。
她侧身冲着镜头,露出的那半张脸和颜汐完美重合。
直到现在,程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说服了自己这个人不是她,还是相信了这个人不是她。
她拇指婆娑过雅拉的侧脸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客厅,靠着沙发坐在了长毛地毯上,围着她的一圈散乱了不少照片,全都是她的同事偷偷用针孔摄像头拍摄下来的,几乎每一张都带着雅拉的身影。
程玉稍微动用了点人情才把这些照片连带着底片要了过来,保证绝对不会流传出去。
安全起见应该销毁的,可程玉实在舍不得。
刚才她真的是吓坏了,还以为沈一楠真的神通广大,这才一天就已经知道了雅拉的存在。
不管雅拉是谁,绝对不能让沈一楠知道,否则不管是对活着的雅拉还是死去的颜汐,都是一种不尊重和伤害。
但她不知道的是,助理在她关门之后,几乎是同时拿出了手机,拨出领导的电话。
“沈总,见到了。”
“没受伤,但我看到一张照片,和您桌子上那张照片初步判断是一个人。”
电话那头传来重物坠落的声音,好半晌沈一楠略沙哑的声音略带颤音地响起来:“你确定吗?”
“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助理百分百确定,但既然沈一楠存有疑虑,自己便也用上了概率,但紧接着又说道,“看环境服装,应该是这次采访团队去到的地方,程小姐有意隐瞒,我是在她不小心时看到的,所以跟您汇报一下,我这边立刻去电视台调查?”
那边沉默半晌,最终沈一楠试探着说道:“好,瞒着点程玉。”
今天这一趟跑的可真划算,公司谁不知道桌子上那个女人是沈总的软肋和雷点,没想到竟然被自己找到了踪迹,看来升职加薪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