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3年初春

  凯瑟琳王后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她披着头发,已经独自默默坐了很久了。

  她知道,外面的那一群侍女中,虽然会有一些是真心爱戴她,但更多的一些侍女是把到她身边供职,当成接近国王的机会。

  她们假装是她最忠诚的朋友,其实不过是为了伺机将国王俘获,用年轻、用美貌、用无穷无尽的阴谋与诡计。

  玛丽·博林可能会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或许应该习惯国王身边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女孩,除非她有勇气离开他;

  除非她有勇气,不要这英格兰王后的王冠。

  *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悄悄来到了她的身后。

  “玛利亚,是你吗?”凯瑟琳王后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

  “是我,王后陛下!”

  “她仨已经离开王宫了吗?”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轻轻道:“陛下不必担心,我会安排人照顾好她们的。”

  “你做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陛下您——您要尽快生下继承人,这样地位才会稳固。”

  凯瑟琳王后绝望地道:“怎么生啊?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上前走近了一步,小声说:“机会都是自己创造的。”

  王后掩面道:“我总不能强迫他。”

  “听说意大利有一种药,”玛利亚·德·萨利纳斯瞄了一眼王后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可以诱使……”

  凯瑟琳王后愣住了,许久之后,缓缓摇了摇头:“私下给国王用药,这是叛国罪。更何况,这种状况下怀上的孩子,健康与否令人担忧。”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心中很清楚,其实只要王后有了继承人,所有的问题就都不将是问题。

  王后口中所说的叛国罪也好,孩子的健康问题也好,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背后真正的原因是她那身为西班牙王室公主的骄傲。她抛不掉她的骄傲,只会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玛利亚,”凯瑟琳王后转过身,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作为一位王后,我是不是不够有度量?”

  “不是您的错,是国王的眼光有问题。”

  “国王陛下说,他与玛丽·博林之间是清白的,你相信吗?还是我真的反应过激了?”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不想说谎骗她,就没吭声。

  凯瑟琳王后心下了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马上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各国驻英格兰的大使们都会代表自己的君主来赠送礼物,并参加宫廷举办的各种盛宴。我猜国王陛下不会希望自己的绯闻被传到欧洲各地、当成君主们饭后的谈资,所以他一定会收敛和约束自己,疏远那个博林家的女孩。”

  希望趁那段时间,自己可以令陛下回心转意吧!

  整个圣诞期间,阿拉贡的凯瑟琳一如既往地高贵迷人,她与年轻的国王是那么的般配,只有她自己知道,两人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

  第一次,她觉得英格兰的冬天是这么地难熬。

  *

  1523年初春。

  亨利八世兴致勃勃地对玛丽·博林道:“你去换身衣服,我们要骑马。”

  “陛下,您每天都不用处理政务吗?”玛丽·博林十分不情愿地问。亨利八世简直就是一个纨绔子弟。

  “有沃尔西在,”他满不在乎地道:“他向我保证过,‘只要有他在枢密院,国王无需利用享乐时间来处理枢密院里的事务’。”

  “所以枢机主教处理所有政事,你从不过问?”

  “你认为一个国王需要事无巨细的处理所有的事情吗?”

  玛丽·博林哑口无言,或许他是对的。

  *

  亨利八世带博林三姐弟与他的随从们沿河一路骑马来到了船坞。那里停泊着一只崭新的大船,船身涂着都铎王朝的绿色和白色,迎着清晨的微风。

  “她是‘玛丽·博林’号。”国王道。

  “以我的名字命名?”

  亨利八世点了点头:“喜欢吗?”

  玛丽·博林渐渐发现,亨利八世的许多思想和行事风格带着中世纪色彩和怀旧气息,他最希望比肩的英格兰国王是爱德华三世和亨利五世,他对海军的重视程度也远远超过许多君主。

  亨利八世接着道:“她和‘伟大亨利’号吨位一样,都是1000吨。”

  乔治悄声在玛丽·博林耳边道:“是‘彼得·石榴’号的两倍。”

  安妮·博林仍是十足的法国派头,用一种刻意的崇拜的语气问:“她会和‘伟大亨利’号一起出征法国吗?”

  亨利八世道:“她会,并且很快。”

  玛丽·博林感到了一丝沉重,“彼得·石榴”号是凯瑟琳王后的象征,石榴一直是凯瑟琳王后的徽章,亨利八世如果将新船命名为自己的名字,并且出征法国,那么很快全欧洲都会知道自己是他的情妇。

  这将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他们身后跟着一群在船坞的工作人员:船只书记员、造船师、船匠和铸锚匠等,亨利八世不时停下与他们交流一些东西。

  他的神情自负而又骄傲,彷佛拥有新战船的英格兰是海洋的霸主。

  玛丽·博林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皇家船只下水是庄严的国事活动,一般会邀请各国的大使和显要参加。届时凯瑟琳王后自然也会出席——对她来说,在各国大使面前,看着以国王的情妇的名字命名的战舰启航,不啻于被当众打脸。

  “陛下,我可否拒绝这份荣耀?”

  “为什么?”亨利八世问。

  “因为……因为我不想用我的名字,去命名一只唬人的玩意!”

  亨利八世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

  “你说什么?你说她——”他不可思议地指着蔚为壮观的新战船,对玛丽·博林说:“你认为我的新战船只是一只‘唬人的玩意’?!”

  玛丽·博林点了点头。

  亨利八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发怒。

  他花费了数目巨大的金钱、倾尽人物力新造出的战船,她竟称之为“唬人的玩意”!更不要说他满怀了希望要给她一个惊喜,赐予她如此之大的荣耀,她竟然不同意!

  “陛下建造这如浮动城堡一般的巨舰,不过是为了在本土海域游弋,顺便宣扬一下国威——这不是唬人的玩意,这是什么?”

  亨利八世被她的无知逗笑了:“她是英格兰的海军战舰,是要满载着英格兰的勇士外出征战的国之重器。”

  玛丽·博林鄙夷地道:“所以它很受您的青睐!但是它除了耗资巨大外,功能也仅限于在声势上唬唬人罢了。”

  亨利八世怒极反笑:“那你说,什么才是真正厉害的‘玩意’?”

  玛丽·博林笃定地回答道:“探险和贸易。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都在探索新世界,而陛下您,却还将目光放在英格兰本土的海岸线上。这艘船,不仅仅是一只‘唬人’的玩意,将来还会是陛下的累赘,是一堆停靠在码头无人修葺的破烂——我不想自己的名字伴随着她的尸骸一起慢慢腐烂。”

  玛丽·博林的一席话,把乔治吓坏了。亨利八世更是乘兴而来、此时扫兴之至。

  “我从未见过如此不识好歹之人!”亨利八世恨恨地道:“好,我如你所愿,不用‘玛丽·博林’的命名,她的启航仪式,你也不用参加。”

  亨利八世真的是已经生气到了极点,不仅颜面无光、深受挫折,还有一点点伤心。

  ——那种自己费尽心思讨对方喜欢,对方却不领情的伤心。

  *

  国王命令博林三人先回去。

  回去的路上,乔治闷闷不乐地问玛丽·博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玛丽·博林朝他笑了笑,说:“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呀,维持一支海军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这艘战船最后的下场可能就是停泊在码头风吹雨淋、逐渐腐朽成一堆破烂。”

  安妮此时有点幸灾乐祸,对乔治高高在上地道:“你不要和她废话了,她就是不可理喻。”

  乔治不死心,追问玛丽:“真实原因是,你不想国王用你的名字为它命名吧?!你怕你因为国王的宠爱太盛,而成为王后和所有想上位的家族的敌人……”

  玛丽·博林没有反驳。

  “国王一定会迁怒我们的,”安妮毫不同情地道:“你就等着父亲和舅舅教训你吧!”

  *

  亨利八世十分生气,从来没人敢说他的战船是破烂,是,建造和修葺一艘战舰需要花费很多很多钱,但英格兰是岛国,其地理位置远离欧洲中心,拥有一支海军对它来说很重要,只有这样,它看起来才比表面上更强大。

  表面?

  所以,玛丽·博林说的是对的吗?

  建造一只新船,只为了它能看起来比表面上更强大,起到在声势上唬人的效果?

  亨利八世越想越郁闷,他一向自负,包括现在也致力于和皇帝查理五世一起对付宿敌法国,他希望能恢复英国曾经的领土,成为名副其实的法兰西君主。

  但玛丽·博林竟然一针见血地说,这些全是唬人的玩意。

  这个女人,真该死。

  *

  从船坞回来,玛丽·博林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亨利八世越来越沉重的追求,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而父亲托马斯·博林则蠢蠢欲动,因为小女儿安妮得到了亨利·珀西的爱慕,大女儿玛丽·博林得到了国王的青睐,博林家族一跃成为宫廷冉冉上升的新星。

  玛丽·博林决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会越来越骑虎难下。

  这一次是用她的名字为船舰命名,下一次呢?国王给的荣誉也好,财物也好,都是提前预付的嫖资。接受是错,拒绝是罪,哪一样她都背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