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休息后, 丹阙走出隔绝屏障。
她有很多话想问海忆诗。
海忆诗着实被她和轩憬的纠缠吓了一跳,一见她从屏障里出来,赶紧上前问:“你感觉怎样了?”
“多谢道友关心,我已经无大碍了。”丹阙礼貌作答, 不等海忆诗回应, 便话锋一转, “我有要事想向道友讨教, 不知现下可否方便?”
“自然方便!”海忆诗忙点头。
梵幽跟着了沉一起照看轩憬去了,丹阙不想打扰她们,便让海忆诗带路,在稍远处找了一片空地。
经过救妖一事, 海忆诗对她颇为信任,到地方后, 甚至还贴心地张开隔绝屏障, 语气里也带了恭敬:“道友想问什么?”
“我们救妖之后, 挽澜宗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丹阙问。
“有知情长老在囚禁妖族的牢笼里留了后手,作为唯一留在石门外的人,我很快就被捉拿,之后一直被绑在思过堂。”海忆诗回想道, “这期间发生的事, 我一概不知,不过落日的时候,景姑娘……皇女殿下就亲自来接我了。她能来,说明宗主和长老们都已经被摆平。”
“她当时是什么状态?”丹阙追问, “你可有感觉到异样?”
“有!我正愁该找谁说这件事呢!”海忆诗用力一拍大腿, “该怎么形容呢?简直是判若两人!先前明明是相当温和且令人安心的乖后辈,几个时辰没见, 整个人比那严寒时节从冰窟窿里捞出的鱼还要冷!”
不等丹阙再问,她又道:“上回让我有这种冰冷威严感觉的,还是现任宗主,也就是我名义上的师尊。我记得她当时在修炼一种特殊的剑诀,闭关出来就成那样了,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不像皇女殿下,还维持了那么久。”
比起在挽澜宗时的谨言慎行,如今的海忆诗恨不得把宗门老底透个一干二净。
丹阙神色微变。
如果宗主修炼的是无情剑意,那就说明想要接触这一无上绝学,必定存在直接继承传承以外的方式,只不过海忆诗并非知情者。
“这件事,你在除魔之前问过她么?”于是丹阙继续询问轩憬相关。
“问过,但殿下说并无不适,我也不敢多提。”海忆诗答,“我想,这件事恐怕还是得问殿下本人。我一出思过堂就被殿下带去休息,听她说要提前除魔计划,之后就边休息边等约定的出发时辰,根本不清楚之前发生了什么。”
丹阙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静下心梳理起所知情报的脉络。
反倒是海忆诗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恕我冒昧一问,等皇女殿下恢复过来,你们是不是就要回去了?”
“嗯,遇上这么大的事,既牵连两族,又有数百年的积怨,我们必须得回山告诉长辈。”丹阙严肃道,“只不过……”
她有意向轩憬那边看了一眼。
海忆诗大概猜到她想说什么,为难道:“皇女殿下八成是用身份摆平了长老们,此事隐瞒不得,朝廷的使者从灵鸢城出发,如果靠传送阵全力赶路,不出三日就能抵达挽澜郡。即便慢一些,七日也该到了,而且一来就得带殿下走。”
“以你的视角来看,我若跟她同去灵鸢城,当如何?”丹阙直接问。
海忆诗一怔,却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皱眉想了好一阵。
“我个人认为此举不妥。”良久,她开口,“一来,你需要一个特殊的身份,这个身份不能过高,否则会让朝臣觉察到威胁,但也不能太低,不然处处碰钉子,并且最好要和殿下相配,这样一来,人家面对你时,会先考虑殿下。二来……”
她顿了顿,“灵鸢城虽是人界皇都,但臣民们对妖的恐惧与厌恶并不比这里好多少,我听说那里甚至还有除妖师这个行当。”
“那若让轩憬独自回去呢?”丹阙平静地追问,“我只知现下朝中的势力斗争,远比那日跟你提过的大户世家情况要复杂得多。”
这回海忆诗沉思了更久。
“……恕我直言,殿下极有可能会死在路上。”她小声道,“如果、如果殿下真是那个失去母亲的长女,会有很多人想要她死。而且,殿下现在还纳了很多魔气,只要那些人抓到把柄,哪怕只是一条编造的流言,或者是殿下的一次失控,殿下就会被打成‘魔族’,不仅坐不上王位,还要……”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没把最坏的结果说完。
“要是我这时带她回山,是不是还得被传一句‘恶妖将皇女掳去了’?”丹阙轻笑一声,不舍地将这一选项从心里划去,“连同我的故乡也会被牵连。”
她想起上辈子的灾年,峨影山便被人族修士觊觎,说明很多人都在暗中等待着这个机会。
见海忆诗面色凝重地低下头,丹阙反而平静道:“你不必难过自责,吸纳魔气这条路,是我和她一起选的。既然选了,合该付出相应代价。”
年少时桃婆婆反复强调过的话,又一次响在她脑中:“你们必须要遵循天命,勿逆命而行,否则会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甚至祸及旁人!”
而这,就是她和轩憬逆命而行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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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洞外天光大亮时,轩憬终于苏醒。
见状,梵幽主动拉上了沉和海忆诗离开,临走前对丹阙施了个眼色。
目送三人远去,丹阙收起蛇身,缓步走到轩憬身旁。
因着梵幽那番话,她现下再看轩憬时,那些她以为早就有了结果的问题,又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真的放下了么?
没有。或者说,在得知轩憬也是重生之人的那一瞬间,她压在心底已久的怨恨和怒火,便难以控制地爆发了。
之后她便怀着报复的心态,一次次冷漠地看着轩憬求而不得,看着轩憬为了靠近她而变得卑微,看着轩憬为了让她如愿以偿,不惜选择最危险的方式强行更改命数。
上辈子轩憬让她痛苦了那么久,这辈子她也不想让轩憬好过——她绝对要让轩憬也好好体会自己当年所受的煎熬与折磨!
但在心中怒火平息、冷却后,她却可笑地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故作狠心罢了。
她不仅在意着轩憬,甚至还会下意识给自己的在意找理由,每一次在意时,都会反复提醒和暗示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不让人界失去帝君,她所做一切都只是在保护唯一能对抗魔君的人。
可是……
可是轩憬所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上辈子冷落她的真相,还是身为储君从小所受的扭曲教导,又或是她死后轩憬所做的一切,她其实都听进去了。
只是这些话来得实在太晚,又恰好在她已经死了心,对轩憬的怨恨远远大于爱时才来。
每一句都仿佛在告诉她,上辈子她们但凡能真正敞开心扉谈几次,就不该是现在这样的僵局。
她们或许还能在爱得最热烈时挥手告别,为了彼此守护的事物天各一方,心怀思念过好自己的日子。
又或许可以并肩携手,心无芥蒂地一起面对灾年。
“说说你接下来的打算吧。”
在轩憬身旁坐下,丹阙主动开口,“什么都可以说,但必须是真心话,不许瞒我。”
轩憬眼中的血色已经消散不见,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仍因为挣扎过头而泛着红,又因着这句话瞪了起来。
“……朝廷定会派人来接我回宫。”不多时,她喃喃,“上辈子来的是左祭司楚珏之,若这辈子来的也是她,倒还能引她与桃婆婆见上一面。”
“如果是右祭司元微忱的人呢?”丹阙问。
“那就只能直接去灵鸢城了。”轩憬看着她,“你莫担心,我一个人跟他们回去就行。”
“你之前也是这么向我保证,说一个人能处理好。”丹阙忍不住怼她,“结果你就是这么处理的?”
“……”轩憬本想说,她确实把宗主和知情长老们都摆平了,化蛇的魔气也被她封入体内,至少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但她一对上丹阙冷森森的目光,就知道自己不该再继续提此事。
可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心中立刻又生出惊喜与惶恐来。
丹阙哪里是在意事情有没有完成,分明是在意她的处境!
这让她顿时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在丹阙逼问的眼神里惨败,相当小心地试探道:“不一个人处理的话,那……还有谁能和我一起应对?”
她到底还是不敢问出口。
魔气折腾了她一整晚,她醒来之前的记忆十分混乱,唯有蛇尾的紧束感一直相伴,让她得以艰难分辨现实与幻象。
这期间发生的事,还是刚才梵幽姐姐告诉她的。
——丹阙始终陪着她,不仅依了她神志不清时的恳求用蛇尾卷她,甚至为了给她压制心魔,流失大量血液。
她已经给丹阙添了那么多麻烦,怎么能……怎么能再带丹阙回到那个牢笼一般的地方去?!
然而,这偏偏是丹阙作出的选择。
“非要由我来说吗?”见她还在回避,丹阙沉声反问。
“不!我问吧!”轩憬慌忙摇头,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颤声开口,“你……还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我可以考虑做你的师尊。”丹阙缓缓道,“如果你觉得别的职位更合适,说出来我们再商量商量也行。”
“师尊就好!”轩憬十分清楚她的忌讳,赶紧应下,手脚并用滚到地上,跪在湿漉的钟乳石上,干脆利落地一叩首,“徒儿请师尊安!”
丹阙并未接话,轩憬也就一直跪着。
直到熟悉的凉意划过她的颈子,沾了水的蛇尾抵着她的下巴微微发力,她才配合着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