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令丹阙颇为震惊。
她愕然看着轩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不同于人、妖两族由争夺栖息地引起的矛盾,人、魔两界自古便是血海深仇。
她甚至还记得桃婆婆再三告诫过众妖的话:凡见魔族,不论善恶, 一并诛之。
“这岂止‘非常冒险’!”回过神, 丹阙厉声道,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轩憬再次不假思索地答, “但有资格承载魔气的体质十分罕见,除了先天剑骨,通常只有魔族血脉可以做到,总不能让梵幽姐姐去!”
丹阙定定地凝视她, 却不再往下说了。
见她脸色很差,轩憬的语气不自觉地软了几分:“你只管放心, 我既然敢提, 自然是有把握的。”
她还没有乐观到认为丹阙是在担心自己, 如今的丹阙只会担心未来的人界有没有帝君。
或者说,在担心自己这个未来帝君会不会倒霉变成魔族。
丹阙沉默了很久。
她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哪怕人界历史上真有剑修以身体容纳魔气,并且成功抵抗魔化的记载,但每个人的体质情况不同, 运气也不同,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至少迄今为止,还从未有过魔族当人界帝君的先例。
更何况,轩憬是为了实现她“希望海忆诗活下来”的愿望, 才提出这一无奈之举。
如果轩憬当真因此化魔, 这件事必定也会成为她的心魔。
此时此刻,丹阙忽然明白了沉为何要避世而居, 又为何要遮眼行走于世间。
一边是缘分尚浅,但对于挽澜宗而言十分重要的大师姐,另一边则是人界未来的帝君。
更改命数的机会确实就在眼前,伸手可触及,然而想更改这一命数,却要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倘若放弃机会,命数便会自然而然走向既定的死局。
内心挣扎良久,她喃喃:“我该相信你么?”
一如她上辈子信了轩憬的承诺,与之穿着嫁衣携手下山,入皇宫、登后位,赌一场白头偕老。
只不过,这辈子却是要赌上整个人界的未来。
轩憬并未作答,只是提醒她:“桃婆婆曾告诫过我,逆命而行必须付出代价。但我们都已经死过一次,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结果了。”
“如果连一次牺牲也无法规避,我们又该如何逆转未来的灾年?”
丹阙握紧折扇,还未接话,忽觉屏障被敲了敲。
“……如果你能说服宗主同意,那么我没有异议。”
搁下这话,丹阙挥手撤去屏障,收扇起身时,只觉心脏在狂跳。
梵幽跟了沉在外面站着,见屏障消失,丹阙沉着脸出来,她忙上前轻拍肩膀和后背:“消消气!消消气!”
“倒是没生气。”丹阙勉强扯出一个笑,随后看向站在一旁的了沉。
佛修面色如常,仍然从容地捻动乌木佛珠。
“敢问大师,若命数发生改动,你也能看见么?”丹阙忍不住问。
“并无先例,贫僧不知。”了沉却道。
梵幽敏锐,听丹阙问起命数,便知她们应该已经想到了新的办法,然而这个办法并不尽人意,否则丹阙的神情不至于这么难看。
“方便说说吗?”她关切地问,“要是不行,我们就再想别的。”
“还是我来讲吧。”不等丹阙开口,轩憬便接过话,“毕竟是我做的决定。”
她的抢答令梵幽顿时皱起眉,但见丹阙并未阻止,她也就没多言,压着不悦听轩憬继续说。
然而听着听着,她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又惊又惧,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本想说点什么,或是劝阻,可转念又想到如果不这样做,海忆诗必死无疑,最后还是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了沉则合掌:“帝君慈悲。”
“你不是能看见命数吗?”梵幽忽然一把捉住她的衣袖,急切道,“快跟我们讲讲!”
了沉只是道:“若知晓太多命数,对你们都不是好事。”
任凭梵幽如何追问,她都不再作答。
目睹她的反应,丹阙心中一沉,隐隐有了一丝猜测。
但她并未说出口,而是拉过梵幽,摇了摇头:“别为难大师了,她不说就是时机未到。”
“可那是引魔气入体啊!”梵幽努力将声音压低,“跟起心魔和入魔障都不一样的!!”
“未来帝君既然敢提,就说明能行。”丹阙温声道,“信她一回。”
这话既是在安抚梵幽,也是在安抚她自己。
“时间紧迫,我须得先去同宗主商议事宜。”轩憬边说,边为自己易容改骨,“你们暂且留在归静楼,等我消息。”
她那一袭及地黑袍渐渐合身,转身离去之时,丹阙不知为何,猛然回忆起那名弯弓搭箭的黑袍魔君来。
……不会的。
她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
不会有那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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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忆诗捏着传讯符来接人时,总感觉气氛凝重得有些不对劲。
“你们这是怎么了?”她边驾马车,边困惑问,“跟那位小公子吵架啦?”
平常最健谈的梵幽,现在光看着她就说不出话来,还得是丹阙开口:“倒也没有,只是她将要去做十分危险的事,让我们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呀,他这种年纪的孩子总爱冒险,非得撞几百次南墙才肯回头!”海忆诗笑道,“你们若信任他的实力,便放开手让他去做,他需要的时候再搭把手就好。”
“那要是我们帮不上忙呢?”梵幽有气无力道。
“怎会!”海忆诗摇头,想了一阵,恍然道,“我晓得了,他是不是嘴硬的那种?受了委屈也不愿跟亲友说的?这种人得多戳戳,跟河蚌一样,只要找到一条缝,很容易就能戳进他心里去。”
梵幽一听便又泄气了,倒是丹阙还有兴致继续接话。
她上辈子自认为已经足够熟悉轩憬,然而重活一世,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生长环境的问题,轩憬当真就像个河蚌,总是闭着壳子,透露的东西都是她希望别人看见的,或者她需要别人看到的,多余的一点也没有。
非得她狠下心发怒,使劲把这蚌往地上摔、用力砸,将外壳破开,才能看到里面的蚌肉究竟长什么样子。
前世她狠不下心,这蚌壳也就闭了一辈子,直到她死后,才慌里慌张把肉吐出来,结果蚌肉都闷臭了。
跟海忆诗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阵,丹阙想了想,请教道:“敢问大师姐,自幼丧母、被父亲一手带大,但只晓得狠命修炼的大户世家长女,日后会长成什么样?”
她对人族的仙门略有了解,既是宗门大师姐,接触过、手把手带过的后辈定然不少,那些孩子既然如此尊敬她、喜欢她,熟悉到一定程度,必定愿意将自己的过往相告。
海忆诗挥马鞭的手一顿,皱眉问:“什么样的父亲?”
“严苛且规矩重的。”丹阙回忆道,“而且不许孩子回忆去了的母亲,甚至把家中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抹消了。”
“那这孩子不长歪都是奇迹了!”海忆诗严肃道,“大户世家的孩子如果有母亲在世,等同于有一整个家族在身后撑腰,说话都硬气!有底气就不用拼死拼活去争去抢,什么都是她的,她会活得张扬又放肆。反之啊……”
她摇了摇头,啧啧连声,“就像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个蚌,最会隐忍。你瞧着她啥都能叭叭两句,看起来热情四溢,单纯无害,其实那都是表象,掰开来一肚子坏水!”
丹阙不免想起上辈子的轩憬。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人在峨影山和在灵鸢城是两个状态,起先还好,直到被无情剑意封了情感,才真正透出冷漠无情的一面。
“至于她那个爹。”海忆诗还在说,“我脾气躁,我先呸一口,什么人渣玩意儿也配娶妻!!这已经不能称之为‘规矩重’了,简直是灭人欲!凭什么娘去了不许孩子想?难不成,娘还是他手刃的么?!”
“消消气!消消气!”丹阙忙安抚,“万幸的是,这人渣去得早……”
“那更坏了!”海忆诗却道,“听你的描述,这大户世家应该是男子做主,渣爹没了,主心骨也没了,他兄弟,还有他娶的什么二房、三房,定会为了争主位斗起来!有母族撑腰的孩子就更硬气了,那长女既没爹也没娘,没靠山呀!自己万一再一个疏忽,肯定先被清理出局!”
丹阙简直要听呆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只不过是拿大户世家类比皇族,海忆诗竟就能分析出个大概来!
“我说句实话,这种孩子怪可怜的,但不能因为她可怜,就光顾着同情她了。”海忆诗告诫道,“真正能出淤泥而不染的,都是极少数人。若她是你后辈,或者徒弟,表面能过得去,相处不闹矛盾就好,千万别把自己搭进淤泥里!”
她并不知丹阙请教的人究竟是谁,丹阙也与她不算熟,太多细节无法相告,闻言只得保持礼貌的微笑,应一声“受教”。
恰好马车到了归静楼下,海忆诗挥手撤去笼罩马车的隔绝屏障,为她们开门,又笑着与丹阙道:“以后要是还有什么困扰,随时可以给我传讯,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我这人俗气,也只有这些经验能说道说道了。”
“我倒是挺喜欢她的性子。”目送马车远去,梵幽叹了口气,“很适合做个酒搭子,边喝边说笑,聊什么都有话可接。”
丹阙仍在回想海忆诗所说的那些话。
她想,若此劫能有惊无险渡过去,还是得找那只从淤泥里出来的蚌,戳一戳,敲一敲,看看这人肚子里究竟还闷着什么坏水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