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免不了一番周旋, 但在审问期间,沈霏微通过种种细枝末节得知, 谈惜归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谈惜归甚至没有真正出面,她做得干净利落,看似双手不沾一尘,其实到处都是她的手笔。
举岩的部分人为保全自己,火烧火燎地将埃蒙科夫供了出去,并直言自己受到过威胁和控制。
这一切有赖于,他们清楚此宗案件已超出最长追溯时效。
只是没想到, 埃蒙科夫背后牵出了重大案件, 多家跨境银行曾为不法分子转移多笔非法收入,举岩因此受到严查, 绝不会被姑息。
埃蒙科夫多年前隐藏的罪状也被一一牵出,那可不是单在伊诺力监/禁几年就能作数的,而他的同党, 无一例外皆被拘禁。
游艇返航前的短短三天, 举岩半数的管理层人员人间蒸发, 举岩几乎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空壳。
从警局离开,脸颊上倏然一凉,沈霏微原以为是雨,仰头才知道, 又下雪了。
她抬手去接, 余光看见远处路灯下有个身影一动不动, 望过去才知道是谈惜归。
都是在等, 但路灯下的影子变得那么修长,已不像当年等她放学的小女孩。
当然, 沈霏微想,只要谈惜归愿意,即便不再相像,也可以一直是她的女孩。
时限是永远。
谈惜归的车就停在路边,她遥遥看着沈霏微,良久才问:“你上车前,在冲我笑什么?”
沈霏微又笑了,隔着道路和谈惜归说话:“我其实想过,会不会一到岸就能看见你,得偿所愿,所以就笑了。”
此时已是深夜,路上既无路人往来,也没有车辆行经。
“怎么。”沈霏微眼弯着,在路灯下微微缩起脖颈,“我笑太好看了?惦记这么久。”
谈惜归嗯了一声,走近抬手,掌心悬在沈霏微发顶上,“看到你笑,我就安心了很多。”
“提心吊胆好几天?”沈霏微靠在路灯上。
谈惜归又嗯一声,好像除了应声外,再不会说别的话了。
“你是应声虫吗。”沈霏微垂下眼笑。
“你说是,那就是吧。”谈惜归压根不反驳。
沈霏微笑了很久,揶揄道:“以前在春岗的时候,你无依无靠,不得不跟着我,当我的学舌鸟和应声虫,现在改不过来了?”
谈惜归一愣,露出一个好像被诽谤的表情,不过那点惊急只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
她很认真地说:“和贫穷富裕无关,和年纪也没有任何关系,我跟你,从来都是因为我愿意。”
对方解释得太过用心,让沈霏微的揶揄显得很孩子气。
沈霏微喔了一声,“那你的愿意会有期限吗。”
“没有吧。”谈惜归回答。
“你好像不太确定。”沈霏微眼弯着。
谈惜归说:“有没有期限,看你。”
多年前填满心口的那个念头又涌上前来,沈霏微想,再没有人能这么纵着她了。
沈霏微没忍住,还是拥上前去,嘴唇抵在谈惜归耳边说:“十一,我感觉春天来了。”
停格在春岗的那一个未来,得到了很好的延续,当年坐在方桌各面的四人,谁也无需为分别感到后悔遗憾。
“春天在哪呢。”
谈惜归颔首,垂在身侧的手一动,像少女时候那样,勾住沈霏微的手指。
当时是沈霏微在濛濛雨色中问出这句话,现在角色互换,竟从谈惜归口中道出。
沈霏微晃动两人勾在一起的手,笑说:“在这呢。”
“那就是,近在咫尺了。”谈惜归得出结论。
身后传来脚步声,云婷和舒以情也相继出来。
云婷打了个哈欠,看那两人贴得奇近也不吃惊,只微微挑眉说:“怎么不到车里坐,在这里站着,是特地拉给我们看吗。”
有一瞬间,沈霏微很想撒手。
云婷不服输地拉住舒以情的手,嘴里发出啧啧声,“好像谁没人牵一样。”
但她话音刚落,手就被舒以情甩开了。
舒以情倦意满脸,很吝啬地吐出几个字:“累了,少烦我。”
沈霏微默不作声地晃一下谈惜归的手,有点想笑。
“累了,回去吧。”云婷瞄向那两人的手,又啧一声。
谈惜归没做那个主动松手的人,要不是沈霏微先将手指抽回,她多半还会在路灯下站着,已不是云婷能随意喊动的。
沈霏微打开车门,坐进车问:“你们有没有被刁难?”
说完,她眼皮耷拉,疲惫感兜头而来,车还未开,便已昏昏欲睡。
“如果有,也不可能出来得这么快。”云婷上车,“我和十六离职多年,更不用说这还是在A国的地界,许多事我们有心无力。”
舒以情不作声地把云婷往里挤。
云婷眼波一动,落在谈惜归身上,“是十一处理得很好。”
“埃蒙科夫后半辈子都只能在伊诺力岛上度过了,他的资金起源算是一个引子。点燃后,不论是他,还是举岩的许多旧事,都跟着被接二连三地炸出。”谈惜归说。
她启动车,声音放轻,接着说:“举岩的工厂在半年前曾出过岔子,输出了两批不合规的材料,事情被压了下来,材料一直没被召回,甚至已经投入使用。除此外,还曾有员工在厂内失事,至今没得到解决。”
车内很暗,云婷看不清谈惜归的神色。
谈惜归淡声:“相关资料,我已经托人交给媒体,谁敢碰举岩,谁就沾得满手腥,举岩只会彻底匿迹,不会再有别的出路。”
云婷往后倚靠,慢声说:“埃蒙科夫的事,是我和十六当年疏漏了,对不住你们。”
“为什么道歉,婷姐。”谈惜归平淡地问。
云婷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索用词。
“你们原本该过得很顺利安宁,许多意外,都是我和云婷在多年前遗留下来的。”
是舒以情的声音。
谈惜归看向后视镜,没来由地说:“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
“什么?”云婷问。
寂静中,谈惜归将心捧了出来。
“我很喜欢春岗。”
喜欢中心街区,喜欢云上摄影,还有石板路和老苔藓,以及被包罗在内的光与影,人与事。
是这些纷繁而多彩的林林总总,构成了如今二分之一的她。
这是十一,第一次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袒露自己的喜欢。
云婷一怔,随之回过神。
从前便懂得照顾人的十一,如何会不懂爱,如何会抗拒说爱,她只是极少主动谈及。
过会,云婷嗓音低低地笑了,说:“我知道,我也很喜欢。”
沈霏微在迷蒙中听见她们的对话,含混开口:“到哪了?”
“一会到了我喊你。”谈惜归很贴心地说。
沈霏微两眼闭紧,彻底没意识了。
后座又传来轻飘飘的一声啧,无需猜是谁啧出来的。
“婷姐,你们在这多呆几天吗。”谈惜归又朝后视镜瞄去一眼。
云婷意味深长地问:“嫌烦了?”
“不是。”
“本来也没想来打搅你们,只是事情不处理,我和十六也安不下心。”云婷环起双臂,看向窗外绚烂灯光,“再说,如果不是事发突然,我和十六已经在下一个目的地了。”
“接下来你们打算去哪?”谈惜归又问。
云婷拖长了语调说:“找个地方晒晒太阳,暂时还不想过冬。”
“过年的时候呢?”
“在金流见。”云婷许诺。
谈惜归说好。
外面的街市已是万籁俱寂,而翡翠兰更静。
春卧在沈霏微这边院子的草坪上,见到车来,立刻起身轻吠两声,与车轮摩擦声一齐撕碎静谧。
可想而知,谈惜归这几天也都是住在这边。
谈惜归打开铁门,将车停到库中,坐着不动等沈霏微醒过来,而云婷和舒以情早在车停好后,就相继下车了。
云婷又啧一声,摆摆手往屋里走,差点被飞奔而近的杜宾绊倒。
舒以情难得爱心大发,弯腰轻拍一下杜宾的脑袋,语气淡淡地说:“怎么一绊就要倒,是不是碰瓷。”
“好好好,我碰瓷。”云婷干脆揽下,还伸手作势要牵舒以情。
舒以情还没拍开她的手,她嘴里就啊呀一声,把碰瓷落到了实处。
副驾座上的人久久没醒,车库里始终亮着光。
后来是手机忽然响铃,沈霏微才蓦然惊醒。她往身后摸了好一阵,才摸到座椅上那震个不停的手机。
谈惜归看过去一眼,然后把顶灯打开了。
沈霏微睡眼迷蒙,眯眼看了一阵才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没想到竟然是费茕声。
算算日子,费茕声今天恰好从D城回来,大概还没听说海上的事。
举岩倒是令半个商圈炸开了锅,但关乎埃蒙科夫的种种,大约还要过几天才会彻底公开。
沈霏微接了电话:“回来了?”
电话那边,费茕声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怎么回事,我落地才发了张自拍,霍医生就说要请我吃饭。”
沈霏微将头发往后脑抓,终于清醒了少许。
她猜,多半是她此前和霍茗说的那一番话奏效了,于是慢悠悠开口:“那你去呗。”
“可霍医生又说她病了,胃口有点挑,让我选餐厅,我选不好啊。”费茕声一顿,“她怎么突然就病了,我还想着装病呢。”
沈霏微将屏幕一滑,特地去看看,费茕声究竟发了什么自拍。
原来不止一张。
数张不同背景、不同穿着的照片拼在一起,一看就是在外地那几日拍的。
照片里的人脸色挺好,笑容也很真切,压根不像病着的人。
此前沈霏微跟霍茗扯的那一番关于费茕声生病的谎,简直不攻自破。
沈霏微那时说,费茕声病还没好就忙着外出了。
“我现在怎么办?”费茕声问。
沈霏微叹气说:“你有没有觉得这情节有点熟悉。”
“嗯?”
“又是请客又是生病的,这是霍医生给的正确答案,你好好参照。”沈霏微好心提醒。
看对方结束通话,谈惜归才说:“是费茕声?”
沈霏微推开车门,轻哼一声说:“嗯,霍茗请她吃饭,她打电话问我主意,霍茗真应该谢我。”
谈惜归在后座拿了把伞,撑向沈霏微。
沈霏微端量着身边的人,忽然抬手捏住伞边,将之拉得更低一些。
夜色浓重,院灯不及她双目明丽。
“十一,冬天的雪会吻过来,春天呢。”
春天啊。
属于春天的,是雨,是风,还是花?
一个缠绵的吻,在伞下隐蔽地落在沈霏微唇边。
“春天的我吧。”谈惜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