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云婷, 沈霏微还挺想翻个白眼。
得亏她脑子转得快,不然就云婷那不清不楚的暗示, 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得是我。”想想,沈霏微又补上一句。
阮别愁在边上很捧场地“嗯”了一声。
郑月疑进入游泳馆,不管身边人在说什么,总一副恼火的样子。
另一个人还巴巴地跟在后边,一边想从公文包里取东西,可他肢体太笨拙,又没法一心二用, 翻公文包的间隙, 差点踩着郑月疑的脚后跟。
郑月疑停下看他,眉头快要拧成山, 嘴一动,似乎说了什么。
男人好像很为难,苦着脸边笑边说话。
距离太远, 别说听清了, 就连看清对方发音的口型都成问题。
沈霏微嘬了口饮料, 余光从透明的杯壁边斜了出去,目不转睛地打量远处。随后她看到郑月疑打了个手势,以极强硬的方式,掐断了对方未尽的话语。
男人只好把公文包拉上,不过目光还是巴巴的, 似乎还想设法转变对方的态度。
明明都是眼巴巴的目光, 那人怎么看怎么惹人嫌。
沈霏微啧了一声, 实在不喜欢那双眼里流露出的浑浊谄媚, 似乎光是一个眼神流转,就能将油滑市侩演示得彻彻底底。
而阮别愁的注意力几乎都给了郑月疑, 听到这声啧,她下意识以为问题出在郑月疑身上,不禁皱眉。
“什么?”
“唔。”沈霏微的尾音拖得有点长,视线慢吞吞游离到阮别愁身上,解释说:“那个人的样子好难看。”
从里到外的难看。
“是有点。”
沈霏微又悄无声息地盯住那边,心被这一声回应很轻地拨了一下。
她还在期待十一的成长,但突然间又很想回避。
她冷不丁想到,成长总会与世俗功利挂钩,未来的十一,还能保持如今的样子吗。
应该,不能吧?
也或许能,但不完全能。
可能在不远的将来,阮十一的两面做派会越来越明显,不同的处世态度犹如天冠地屦,相去甚远。
也可能,它们渐渐融合,凝成一副冰冷且坚不可摧的面具。
不论是哪一种,沈霏微都不太愿意看到,她就喜欢现在的十一。
在泳池的那一侧,郑月疑脱下外套,露出早就换好的泳装,像豹子那样扑入水中,不光身形流畅,就连动作也流畅漂亮。
只是郑月疑跳得太干脆了,跟在池边的助手毫无觉察,冷不丁被溅了水。他吓了一跳,后仰时下盘状似不稳,身一歪就摔了进去。
沈霏微深深明了云婷的暗示,她随时做好搭讪的准备,就在看到对方助手入水的一瞬,甚至觉得是天赐良机,膝上已微微用力,打算起身营救。
阮别愁哪能看不出沈霏微的意图,她直接把玻璃杯塞到沈霏微手里,想先行一步。
两人的设想都很好,坏在那位助手会水。
他落水实属意外,免不了胡乱扑腾两下,然后才攀住扶梯。
游出去的郑月疑头也不回,似乎听不见身后的一点点动静。
但这不可能,她明显只是不想理。
助手艰难地捞起公文包,狼狈地坐在池边,着急检查起包里的东西,幸好里层防水,包里的物件一样也没湿着。
阮别愁往那边又瞄了两眼,随后才弯腰拿走了沈霏微手里那只剩下冰块的玻璃杯。
在这之前,沈霏微观察得太认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喝空了饮料。
杯子连带着吸管被拿走了,她被迫收敛目光,端量起身边周身还湿透的少女。
“姐姐,你说。”阮别愁弯腰在沈霏微耳畔说话,声音放得很轻。
她简直像在沈霏微胸口下的某处扎了营,一下就看出沈霏微已经有了主意。
沈霏微笑笑,不急着说,只是把贴在阮别愁额前的湿发拨开了些许。
到底长开了点,虽然还没成年,但已经看得出未来的恬淡昳丽。
在沈霏微心里,这个跟在她身后的麻烦精永远是乖乖的,又乖又好看,在她面前永远没有脾气,只偶尔在外面露出些不太明显的爪牙。
只是到现今,沈霏微还是没能找到一只能和阮别愁完全相称的野物,说是兔子吧,是有点像,但偶尔也像鹰隼,还像过不怕疼的蜜獾。
“姐姐?”
沈霏微的余光斜向池边,她看到郑月疑的身影在飞快靠近。
这是郑月疑游的第一圈,看她这个架势,怕是没个五圈停不下来。
沈霏微捏上阮别愁的手臂,然后往后一探,触碰到阮别愁裹在浴巾里的背,低声说:“刚才游得累不累?”
“只有一点累。”
换作是在云婷和舒以情面前,阮别愁根本不会提“累”这个字。
“那你现在好好歇一歇。”沈霏微弯着眼笑,语气意味深长。
“你呢。”
“还记得郑月疑上次露面的时候,婷姐说了什么吗。”沈霏微知道对方肯定记得,她自问自答,“郑月疑大方,也尤其喜欢大方的人。”
水中身影几近触壁,就在这时,沈霏微把身上的浴巾丢给了阮别愁,干燥的双脚踩上了刚才溅到池边的水。
在郑月疑转身再次蹬出的一瞬,沈霏微跃入水中,游得快且漂亮,不遑多让。
阮别愁身上是湿的,在抱着沈霏微丢过来的浴巾坐了一会后,便给对方整整齐齐地叠在了旁边的躺椅上。
场景没有重叠,但她脑海中还是飞快闪过了昔时的一幕。
是三年前,她和沈霏微被带进北市棋牌会所的时候。
那次沈霏微被按着坐下,极度不安,那种不安从沈霏微的胸口,毫无障碍地传达到她的身上。
她默不作声,其实后背已经冷到发僵,幸好在沈霏微摸牌前的一刻,舒以情出现了。
舒以情把外套丢到云婷怀中,带着那难以言说的压制力,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战局。
刚才沈霏微把浴巾丢给她的举动,真的好像舒以情当时,都是一样的干脆利落。
不同在舒以情的压制力太冷太强,沈霏微是明媚的。
阮别愁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沉没在阴暗深海中的一艘船,她向往明媚,却又很难抵达。
好在难和不能,有着本质区别。
泳池中两个身影互相追赶。
没有交流,也没有哨声,竞技发生在无形之中。
一轮,两轮,三轮。
一开始是沈霏微在前头,但在两圈过后,她逐渐露出劣势。
体魄和力量的对比太过悬殊,沈霏微仅凭起初的一腔热血冲到最前,但因为精力被慢慢磨耗,一下就被郑月疑甩开了距离。
不过沈霏微还在追,她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也不常常下水,明白差距其实在一开始就存在。
她要的不是赢,是要郑月疑停。
这几圈里,沈霏微几乎耗尽力气,所有的技巧在短时内挥洒得淋漓尽致。她胸口逐渐憋闷,那气竭的灼烧感涌上肺腑,一点点往鼻腔赶,四肢随之变得钝重无比。
在沈霏微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郑月疑停了。
沈霏微堪堪碰着池壁,半个身伏上去,仰着头吃力喘气。
边上赛道的郑月疑猛地扯下泳镜,扭头打量起这和自己追逐了数圈之久的对手。
沈霏微喘匀了气,对着郑月疑笑,断断续续地说:“你好厉害,你经常游吗。”
在游泳馆,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比拼从天而降。
沈霏微斗胆开口,她认为郑月疑应该不排斥,她想就算郑月疑出现在其它场合,也会不断有人冒头一争高低。
如果这是赌局,那她孤注一掷。
如她所想,郑月疑很平静,明显不排斥,眼神也很陌生,看来卢森的确是通过郑月疑的手下,才找到她的去向的。
郑月疑的目光顿了一下,愉悦应声:“经常。”
沈霏微自认游得不错,到最后也不算落后郑月疑太多,再说她样貌是好看的,只要大大方方,定引不来郑月疑半句讥诮。
“那看来我也不差。”沈霏微把下巴枕在手臂上。
郑月疑也笑,到底是俱乐部老板,身上满是锻炼痕迹,力量感不遮不掩。她看见沈霏微身后那缓慢踱近的少女,说:“朋友?”
“妹妹。”沈霏微说。
阮别愁已经蹲到池边,没表情地抹开沈霏微脸上的水痕。
“妹妹会游吗,我还要过几圈。”郑月疑还没尽兴。
沈霏微双臂一撑,坐到池边晃腿,拍起阮别愁的肩头,“妹妹来。”
平常时候,沈霏微哪里会这么称呼阮别愁,她故意这么喊,害得阮别愁愣了一下。
阮别愁不声不响地下水,仰头看沈霏微,“如果输太多,会不会给你丢脸。”
沈霏微还没说话,郑月疑就在边上开怀笑了。
少女却是认真的,眼波比远处未被惊扰的池水还静。
“不会。”沈霏微伏在池边,很亲昵地凑近,对着阮别愁耳语,“不过你要尽力,不然你就……”
话未尽,少女自己补上了后半句,语气没什么起伏,“哭着回来见你。”
听着好像什么加密通话,但对话里不掩亲昵,郑月疑听得很舒心,摇头说:“妹妹,输给我不丢人。”
说完,她看向沈霏微,“那劳烦打个响。”
随着沈霏微一声响指,水中的两人悍然奔出,是游鱼,也像气势汹汹的疾箭,硬生生将这平静的游泳馆,扑腾出了烽火连天的阵势。
最后还是郑月疑更胜一筹,郑月疑从水里出来,拉了阮别愁一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走去拿毛巾,看都不看边上湿淋淋的助手,回头说:“练过?还挺厉害。”
“浅浅学过,练倒是没怎么练。”沈霏微谦虚过了头。
郑月疑不信,又问:“你们是来度假的?”
沈霏微不打算说假话,否则对方要是追究起来,不单她,连云婷和舒以情都得想着法子圆,索性说:“不是,家里人出差,跟过来待几天。”
“出差啊,家人做什么的。”郑月疑还挺好奇。
“画画的。”沈霏微不假思索。
郑月疑好似恍然大悟,“从小受艺术熏陶?难怪你们看着也有点艺术家的气质,不像我。”
沈霏微可不敢说,她根本不可能从舒以情身上沾染到什么艺术家气质。
杀气还差不多。
不过沈霏微嘴上还是说:“可能吧,可惜我不会画。”
“说起来,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体能。”郑月疑一顿,“就算没专门练过游泳,体能总该练过吧。”
“跑步算吗,小时候身体不好,我们到现在还是天天跑。”沈霏微镇定从容,把云婷那副见鬼说鬼话的样子学了个五成像。
云婷是老狐狸了,寻常人很难学得透,能有五分像已经算厉害的了。
郑月疑信了,她倒是不惊讶于两人过于标准的泳姿,毕竟能入住这个酒店的,多是豪门显贵,有专业人士教导也不稀奇。
她笑笑说:“能坚持也挺厉害的,打算在金流呆几天?”
“说不准,大概三五天吧。”沈霏微反问,“你呢,你是来度假的吗。”
“我金流人,这两天在龙香区这边办事。”郑月疑果然豪爽,答得很快很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那是你手下的员工吗,你是生意人?”沈霏微朝远处那落水的助手看去。
“是我的员工,让你们见笑了。我么,做的是小生意,没什么值得提的。”郑月疑大大方方地笑,她很久没有碰到这么称心的后辈了,坐下说:“你们明天是什么安排,跟家里人出门?”
“没安排。”沈霏微瞥阮别愁一眼,“带了书,没别的事就在酒店看书。”
郑月疑越发诧异,“高中生?这么勤奋很少见。”
“嗯,快高考了。”
句句属实。
“可以劳逸结合。”郑月疑歇得差不多了,“还游吗。”
沈霏微看阮别愁一眼,看到对方的胸口还在因喘息而明显起伏。
她索性说:“我来。”
又是数圈。
这回沈霏微落后得更明显了,她不气馁,比不过郑月疑的确不丢人。
竞技就好比灵魂交流,灵魂的交流远比言语交流要来得简单深刻。
上岸后,郑月疑又愉快地夸奖了几句,她思索片刻,冲远处的助手招起手。
助手落水后连衣服都没得换,他狼狈挪近,还得赔笑脸,“老板,喊我?”
“明天的名单大概需要调整,等会我看情况发给你,其它不用再改,那几个想借我当踏板的,别放进来,贺礼全部退回去,一样也别收。”郑月疑低声说。
助手连连应声,“那A国那边发来的比赛方案。”
郑月疑冷笑,“我不答应,每一条都是有利他们的,我带新签的人过去干什么,上赶着吃亏么。”
助手欲言又止。
“别让我知道,你私底下还收了他们的好处。”郑月疑微微眯眼,“过几天米米就休假回来了,你把手头上的事料理完就走吧,你是李少塞过来的,本来看在他面子上,我不会赶你,但你也太不会做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助手眼都红了,却不敢再吱声,毕竟能安安稳稳离开也算好事。他赶紧记下郑月疑的安排,然后湿淋淋地退场。
郑月疑刚刚还凶着一张脸,但在转向沈霏微和阮别愁时,又变得和颜悦色,询问道:“我明天有一场私人聚会,就在这个酒店里面,你们有兴趣参加吗?”
想来,这就是云婷的本意,云婷早将郑月疑摸清摸透,很清楚对方的爱好和习惯。
剩下的,便是投其所好。
沈霏微故作沉思,她不想答应得太快。
阮别愁很安静地呆在沈霏微边上,忽然一改常态,“那里面有什么人,聚会玩什么?”
她的模样乖得很纯粹,整句问话无懈可击,叫人觉察不出半点蹊跷。
“都是正经人,来为我庆祝不久前的一件开心事。”郑月疑温和解释,“就听听歌,玩玩牌,吃吃喝喝,哦,还得听我讲几句废话。”
她停顿,看见远处桌上只留下点奶油的蛋糕盘子,接着说:“我请了很有名的甜点师傅,你们可以尝尝。”
沈霏微看向阮别愁,目光下流转着的,是彼此熟知的暗示。
“姐姐,我想去。”阮别愁在一时间变得有血有肉,能清楚地表达内心祈愿,也会说想与不想了。
沈霏微看向郑月疑,“不会打扰到你们吗。”
“不会,你们也可以邀请家人一起。”郑月疑笑了,“你们愿意的话,我等会就把房号记下来,叫人给你们递上邀请函。”
沈霏微弯了一下眼。
离开游泳馆后,两人直接乘坐电梯下楼,在走廊上时,和送画回来的云婷、舒以情打了个照面。
云婷看了沈霏微和阮别愁,啧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酒店漏水了,怎么弄得这么湿。”
“游泳去了。”沈霏微说。
“人多吗。”云婷从舒以情的口袋里摸出房卡。
“不多。”沈霏微一边擦着头发,很平常地说:“碰到个很有意思的大老板,请我和十一明天去玩。”
云婷摆摆手进屋,“那就去呗。”
两扇门几乎同时合上。
沈霏微转身就朝阮别愁倒了过去,不是真倒,只是把对方当成拄杖使。
“哎,十一。”
阮别愁站着不动。
沈霏微摸起对方的脸,“演得挺好,就这么懂我的意思?”
“嗯。”阮别愁小心翼翼扶着沈霏微,不让她倒,一边摸索着把房卡插上。
所有设施,顷刻运转起来。
灯自然也亮了。
“刚才你说要哭着回来见我,还没做到呢。”沈霏微笑笑便站直身,把阮别愁推进浴室,“先洗吧,我给你找衣服,等会再算这一笔,别又病了。”
阮别愁站在浴室中,说实话一点也不觉得冷,那被摸过的脸上,久久都还沾着沈霏微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