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不算宽敞, 好在站两个人绰绰有余。
沈霏微背对着门,还没换衣服, 正举着两只手盘头发。她头也不回,对进门的人格外信任,只问:“怎么会关不上?”
“碰巧坏了吧。”
“那就别管它了。”沈霏微没有多想。
阮别愁把泳衣挂起来,窸窸窣窣地脱下衣服,在脱换间,屈起的手肘和微微弯下的侧腰,免不了碰到沈霏微。
体温很短暂地接触了一下。
沈霏微浑不在意, 还在盘头发。
没有镜子, 她看不到自己哪里没捋好,而因为中途散下来一绺, 她盘得有点心烦,干脆放开手说:“十一,帮我一下。”
头发仅是齐肩的少女, 却有着盘发的好手艺, 多亏了这些年沈霏微锲而不舍的求助。
沈霏微撑住膝, 微微低下点身,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总忘了阮十一已经和她齐高。
都怪阮十一初中时长得太快,快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云婷和舒以情。
云婷有时候会戏谑:“长这么快, 晚上悄悄浇化肥了?”
阮别愁不太会应话, 下意识看向沈霏微。
云婷又调侃:“你姐给你浇的?”
“我要是有那能耐, 为什么不先浇自己身上。”沈霏微暗暗表示不服。
“真厉害啊, 不过要是没我和十六精心照料,可能也长不了这么快。”云婷抬手比划了一下, 比到了自己的眉峰处。
“我也长了不少,怎么不夸我呢。”沈霏微轻哼。
云婷轻啧一声,“这有什么好夸的,凤静和沈承我还不了解么,你就该是这个高度。”
“十一不该?”沈霏微问。
“该!”云婷这一声应得有点心不在焉。
当时不觉得奇怪,如今一回忆,沈霏微挺不解的。
云婷的话很奇怪,就好像她只了解沈霏微的双亲,而不了解十一的,可她又曾笃信无疑地说,她熟识十一的家人。
难道云婷说了假话?
沈霏微随之驳回,她是信云婷的,云婷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造假。
发丝落到别人手里,似成了被拨弄的海藻,由此而至的阵阵酥痒,是晃荡的涟漪。
这种感觉很舒服,很轻飘,很容易就能令人沉醉痴迷。
沈霏微半眯着眼,刚才无意间的碰撞她都没有在意,又怎么会介意此刻的亲密。
“好了么。”
“散开了,等会。”阮别愁说。
和随手扎成一股不同,现在手边没有梳子,又要把头发整整齐齐盘起,还得费点时间和心思。
尤其沈霏微还是自然卷,虽然卷得不是那么明显,有点像理发店里吹出来的一次性卷发,显得很柔软。
“那不急,迟点出去也行,这会人少,还是热闹点好。”沈霏微语义含糊。
云婷既然想她上来碰碰人,想必是预留了时间的,对方一定没这么快到。
阮别愁便也不急了,她盘得很慢,慢到像是刻意,尤像是根根发丝都想照顾到,捋得很仔细。
此事本也不煎熬,但亲昵一旦变得漫长,又是在这么安静狭窄的环境下,沈霏微就莫名觉得,有那么点……
不对头。
尤其阮十一的碰触,好像和以往略有区别。
很缓,很柔,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叫恋恋不舍的词。
沈霏微手足无措,一下子就记起,在琴良桥的中学时期,那些同龄人所戏谑过的种种肌肤接触。
在这个对性启蒙的青春期,许多人连自己的取向都还没摸索清楚,但那完全不影响众人对肢体碰触进行添油加醋。
饶是两个人只是坐在一块,都会引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好多人会把那个缩短的距离,当成是爱意的开始,也不管被调侃的两人究竟存不存有那个心。
所以沈霏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阮十一。
不是别的什么人,是阮十一。
沈霏微平复了心情,又问一声,“十一,好了吗。”
“快了。”
但发丝还在被牵动着,发根的痒有点像虫,蛄蛹着往沈霏微胸口钻。
沈霏微企图不去多想,但为了提醒自己,她不得不默念起阮别愁的名字,一会念阮别愁,一会念阮十一。
连带着以往给对方取过的花名,她都念了一遍。
可惜没什么用。
阮别愁的举动,好像就是致力于让她多想。
即便沈霏微没有当过那些欢呼里的主角,她也能在演员不完备的情况下,自导自演完一整套戏谑戏码。
她自己添油加醋,自己在心下起哄,心底将那点触感无限放大。
群演是她,主角也是她。
“好了。”阮别愁收回手。
这一刻,沈霏微才彻底平静下来。
她想,一定是因为她平时在外太寡太独,而又和阮别愁太过亲近,以至于那些从未涌上过心头的青春期骚动,像溃堤一样淹了过来。
这种古怪的骚动来得太晚,全赖在琴良桥的时候,没几个人敢在沈霏微面前撒野,沈霏微也很少会把时间花在思索那些事情上。
如今悸动穿透嶙峋坚石,从裂缝处悄悄滋芽,沈霏微一个不经意,差点以为心口下开出了花。
好在她提醒了自己,这是阮十一。
沈霏微往头上摸了两下,看样子阮别愁给她盘得还挺好。
她转而又想,会不会是因为隔间太逼仄,也太闷了呢,所以她才会想到那些。
总归现在平静下来了,她窸窸窣窣脱下衣服,准备换上泳衣,也不管身后的人是不是在看。
就在她光着后背的时候,一个冰凉的触感落在她的腰间。
太突然了,沈霏微花了好大劲,才忍着没有抖上一下。
“阮十一,又干嘛呢。”
“姐姐,你这里的一道疤,还没消。”
沈霏微在心里哦了一声,说:“消不下去了,幸好不是在脸上。”
倒也是,如果是在脸上,沈霏微怕是立刻就要去做祛疤手术,吵着闹着都要去。
外面人没这么大能耐,而春岗里的平常人自然不敢动沈霏微,能给她留下这么一道疤的,就只能是训练场里那群没轻没重的大人了。
沈霏微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事。
是她受伤的那一天,那似乎是在学会用刀后,她第一次在搏斗中拿刀。
就算只是试炼,只要有兵器在手,危险总是不能完全避免。
到底是第一次,沈霏微比平时更小心收敛,很担心会将对方伤着,她就是自信自己会是在获胜过程中无意伤人的那个。
可惜那天的对手不知轻重,且又是在云婷的嘱托下,需要使尽全力,去激发沈霏微的所有潜能。
所以刀就划拉了过去。
刀还不是寻常的战术刀,是能要人性命的。
血溅出来的时候,沈霏微还没觉得疼,是远处阮十一喊了一声“姐姐”,她才后知后觉地捂向后腰。
一瞬间,沈霏微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那位训练搭子也才反应过来。
同在场地中的陪练赶紧把刀往边上一丢,扭头大声喊起宋雨涧的名字。
宋雨涧提着药箱过来给沈霏微处理伤口,实话说这程度的伤她见怪不怪了,但偏偏是伤在沈霏微身上,边上还坐着个目光灼灼的阮十一。
这可是云婷和舒以情的大宝贝,又是被场里不少人捧在手心上的,宋雨涧哪敢懈怠,就连纱布都剪得比平时用心,就差没给她扎出个蝴蝶结。
沈霏微憋着眼泪,众多感官在这一时间胡乱忙活着,无暇去处理其他信息。
等宋雨涧走开,沈霏微把衣摆放下,她才发现,阮十一正在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阮别愁一双眼好似石化的钩子,勾在沈霏微身上。
“十一,别看了。”沈霏微挤笑,“说说,我刚才厉不厉害?要不是我没用尽全力,根本伤不着。”
阮别愁就看她,黑沉沉的眼睛里藏了道不明的情绪。
“明明是我受伤,怎么好像是你要哭了。”沈霏微平视起对方的眼。
“疼不疼。”阮别愁忽然出声。
这是自那声“姐姐”后,她说的第一句话。
是疼的,但这是在阮别愁面前。
沈霏微摇头,下巴微微仰着,就算被伤着了,也好像很骄傲,“一般般吧,你还没说,我厉不厉害。”
“好厉害。”
“我也觉得。”沈霏微点头。
“以后不会让你受伤。”阮别愁又说。
“哦。”沈霏微笑得更开了,这次是由心的,“真的假的啊?那你可得加点劲。”
“真的。”阮别愁应声。
沈霏微没太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要不是洗澡的时候会摸着,她差点连自己有这么一道疤都忘了。
这一天里两次回忆,沈霏微惊觉,原来她和阮别愁的共同记忆,有那么那么多,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了。
每一段记忆都深刻到难以磨灭。
沈霏微隐隐约约能理解,阮别愁不愿分开的心情了,她们之间的亲密,是任何所有都无可取代的。
这一点,她掩盖不了,也不会去否认。
阮别愁收回手,沉默一阵才说:“十六肩膀和手臂上的纹身,是不是用来遮疤痕的?”
沈霏微觉得对方别有意图,不过想想还是答了,“多半是。”
她偶然听云婷说起,舒以情受过很严重的伤,是伊诺力监狱里面那个叫埃蒙科夫的人害的。
“怎么了?”沈霏微转头,轻戳阮别愁脑门,“你不会想我纹个图案盖住吧。”
阮别愁摇头。
“很疼的,再好看也不行。”沈霏微倒吸一口气,就好像已经吃到了纹身的苦。
两人换好泳衣,一前一后往池边走。
这季节的室外泳池一定是冷的,幸好这是室内,不然沈霏微根本不会有下水的主意。
不远处有提供水果和甜点,服务生徐徐走动,唯独没有除她们以外的客人。
沈霏微早就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就算云婷有所计算,也保不齐中途生变,今晚出来一趟,她就权当玩了。
只是她懒,睡在躺椅上就不怎么动了,只偶尔吃一口阮别愁给她拿来的蛋糕。
余光里,泳池里的人跟鱼一样荡来荡去,一下就没了影,只留下丁点不太明显的水声。
阮别愁游了几圈,似乎不觉得累,那盎然的精力潜藏在温顺又安静的表皮下,根本不露底。
沈霏微漫不经心地瞄着,躺得有点发困,过了会,她蹲到池边勾手,冲阮别愁说:“十一,来。”
那游着漂亮蝶泳的人徐徐靠近,两只手交叠着搁在池边,仰头很平静地看她。
有点像在课上时的标准坐姿。
沈霏微笑了,弯腰把一口蛋糕喂到阮别愁嘴边,“歇一歇?”
阮别愁不着痕迹地咬起勺子边,然后哗啦一声从水里出来,裹上浴巾说:“好甜。”
“不喜欢?”沈霏微故意问。
“喜欢的。”
“你给我拿过来的,甜你也得吃。”沈霏微把玻璃盘子往桌那边一推,“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少女没有半句怨言,捧起盘子小口小口地吃,模样很乖。
等了近一个小时,入口处终于出现别的人影。
对方正在和同伴说话,顶着掩盖不下的厌烦神情,显得模样有少许凶。
是个极高大的长发女人,看得出有练过,周身很紧实,就连脸上也带着寻常人没有的戾气。
她像一只形体很流畅漂亮的豹子。
在对方进门的瞬间,沈霏微的目光便集中了过去,算是被形态吸引。
这种吸引,不是出自对外貌的欣赏,只因为,她见过这个人。
在春岗里见过。
北市的训练场时常外租,外租无非就是用于比赛,在外租期间,她远远地看到过对方几次。
云婷和舒以情曾将这个人指出来让她和阮别愁认,只可惜此人露面的次数不多,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暂的一会,所以她印象不算深。
沈霏微明白了,平时跟奢侈完全不沾边的云婷和舒以情,为什么会选在这家酒店下榻。
原来是因为,俱乐部的老板郑月疑就在这里。
不是朋友,郑月疑是跟下属过来的。
另一个人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地露了脸,不停地赔着笑。
沈霏微突然朝阮别愁靠近,一副要去抢对方手里饮料喝的模样,嘴唇差一点就碰上那根才被噙过的吸管。
她很小声地说:“看到了吗,郑月疑。”
阮别愁自然看到了,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把吸管口旋向了沈霏微。
沈霏微张嘴咬住,含糊地说:“我就知道,婷姐和十六从来不花冤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