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它不是不存在,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这是一座贫困的城市,是改革开放这阵春风吹不到的盲区。青衣便生活在这里。
他本名并不叫青衣,只不过在这片唱粤剧的土地上,唯有他一人身着青素褶子,满嘴的韵白。他即使一脸素颜,也绝对比花旦们更摄人心魂。只是,他是一个男生。
每每他从台下卸妆走出剧院后,面如傅粉引得路人皆伫足欣赏,却无人知晓他便是在台上手持云帚的青衣。
这是一个谜,因为没有任何人在台下见过青衣的真面目。所有人都津津乐道着这位正旦在幕后又是一道怎样的风景线。
唯一一个知道他是青衣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蓝若。他也不知蓝若为何会知道他的身份,只是有一天清晨去学校值日时,蓝若不再叫他言陌而是戏称为青衣时,他便知道身份被他知道了。
是的,他叫言陌,很奇怪的一个姓和名,跟蓝若一样。对于身份被知道,言陌不是不想问他,只是觉得没必要。他并不是什么特务,不需要总遮遮掩掩的。他隐瞒身份的原因只不过是,他讨厌被人说成是人妖而已。
并不是没有男生化妆成为旦角,只是在这腐朽的地方,又有谁会懂呢?当一个地方越贫困,思想也只会是跟着越腐朽罢了。两个擦肩而过的人,只不过是看不对眼,一场大厮杀也会即刻爆发,即使伤亡惨重,警察们也只是经过看几眼便离开现场。接着,受害者与凶手的双方家庭又是一场纷争。杀戮、流言、是非、尸首、毒品,充斥着这个城市。
城市是一个大染缸,谁都要掉进去被沾染。蓝若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这座城市早已容不下自己这种仍然秉持着对光明和自由的向往的灵魂,于是,他分外珍惜蓝若,这干净而纯粹的灵魂。
蓝若家里倒是挺富裕的,之所以他在这穷地方生活,是因为他父母在这里做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言陌不想过问,也无权过问。
不久前,蓝若的父母从日本回来,带回几包花瓣。那是晚樱,一种言陌向往已久的樱花。蓝若从他的抽屉里翻出来,带着满脸的尘土。他大方地给了一包言陌。
于是这个晚上,蓝若到言陌家作客。
蓝若在言陌门前停步,按了下门铃,等着言陌前来开门。可过了几分钟,仍不见有动静。蓝若又按几下,耳朵贴在门上,却没听见声音。正疑惑时,门开了,蓝若情不自禁地流鼻血。刚沐浴完的言陌用一条长浴巾围着身子,发尖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从脸颊滑落,流过脖子,聚在锁骨,然后被浴巾吸干。
言陌看到蓝若不停地流鼻血,以为他怎么了,急忙把蓝若带进房间。走得太急,最后一道屏障也随之落下,露出少年的肌体。这下蓝若彻底晕了过去,在晕之前,不忘多瞄几眼。
言陌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晕厥过去的蓝若安放好在床上,为他敷上一条冰毛巾。“这家伙,身子怎么这么虚?”言陌似是苦笑了一声,却掺满着宠溺。
想起来,蓝若真的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朋友,他不像那些人只是钟爱在台上化浓妆的自己,也不像那些人只是空羡自己的皮囊,更不像那些人只是在海洛因的摧残下苟延残息。
他家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住,父母都为了生计去外地打工了。虽然时常寂寞,但家里还是能给他足够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能活下去就好,终有一天,他也能逃离这里。
言陌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明明很辽阔却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这城市的污染太严重了,乌云全遮蔽了那些星光。”不知何时,蓝若已悄然站在言陌的身旁,“于是我在想,等我死了之后,我爱的人又将如何在天空中寻觅那颗最亮的星星。”
对于蓝若的突然出现,言陌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习惯蓝若那无声的脚步。于是在许多时候,他总会被蓝若吓一跳。“睡醒了?”满是调侃的语气。
“是啊,刚周公还来找过我。”亦是不在乎并乐在其中的语气。
言陌轻笑一声:“他找你有何贵干?”
蓝若装天真地闪烁着双眸:“他说阳台上有一个男生空虚得很,派遣我来安抚他那颗弱小的心灵。”
“咳……”言陌被口水噎着了,“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正常了?……”
蓝若继续露出天真无辜的眼神,轻拍着言陌的后背。
半晌,言陌才终于舒缓一点,忿忿地瞪着蓝若。“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安抚我?别跟我说你来气我就是在安慰我。”
“当然不是啦。你瞧——”蓝若一脸兴奋地将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拿出,“这是我刚泡好的樱花茶,一起喝吧。”
“算你聪明。”言陌一脸微笑地接过茶杯轻呡一口,道:“你泡得倒挺不错的。”
蓝若也啜了一口,笑道:“这是当然的啊。”
言陌突然想起蓝若说的一句话:“若,你刚说的你爱的人是谁?”
正喝着茶的蓝若闻声后突然愣住,眉头蹙在了一起,思索良久后,如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坚定地说:“就是……”
“嗯?什么?”言陌不解地望着脸越凑越近的蓝若。
“其实那个人就是……”
“哐啷——”
两个茶杯摔在了地上,茶溅湿了地,晚樱的花瓣在水与屋内的灯光相互映衬下,显得格外诡谲。两人应声倒下,衬衣被水浸湿。碎片划伤了各自的脸,流出了鲜血,一滴、两滴、三滴,接着成为一股,血水相容,淡粉色的樱花红得不祥。
当鱼肚白的光辉出现在海平线上时,光芒打在了两人的身上,像一块烙铁,烙在两人的身上,将两人痛醒。言陌和蓝若近乎同时从地上跳起来。
刚起来的他们有点发懵,呆呆地伫立着。过了好一阵子,言陌有点回过神来:“若,我们怎么在阳台上睡着了?”
“不……不知道诶……”蓝若使劲地揉着太阳穴,费劲地思索着昨晚发生的事情。
言陌摸着被碎片划伤的脸颊,伤口不大,也不流血了,心想应该不会毁容的。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困倦地说:“怎么才六点多,而且今天还是星期六,我们再去睡一下吧。昨晚的事睡醒后再慢慢想吧。”
“啊?呃?……”还没反应过来的蓝若被言陌拽走,带进了他的卧室。
言陌三下五除二地就脱得一丝不挂,拥着蓝若直接倒在床上。
“……陌你要干什么啦?……快放开我啦……”蓝若嘴上嚷嚷着要放开他,却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还趁机吃了言陌好几个豆腐。
“睡觉咯。”言陌说得理所当然,然后把蓝若抱得更紧更近,索性连大腿也放在了蓝若的胯部,直接闭上眼睛睡了。
蓝若眼珠一转,也理所当然地拥着言陌一同睡下,嘴里还口是心非地反抗道:“哪有人非要赤裸裸地抱着别人才能睡觉的?”然后把言陌抱得更紧了。
其实人生中谁不会这样子,跟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睡过,毫不忌讳地抱着揽着,或许也会聊起来,说这说那的,想起以前,谈到现在,算着未来。这是在数年后早已长大时想要做却无能为力的事,那些无知,那些无猜,那些无话不谈,那些无所畏惧,统统被那些流俗所掩没。
蓝若如此矫情地给自己找借口。
当两人起床后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这时早已过了十二点,实在不适合再做一个多小时的饭。于是,蓝若提出请言陌吃饭的邀请,言陌不忍拒绝,便答应了。
其实按日本的黄历推算,今天是佛灭日。佛灭。光是听上去就已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而这天是“六曜”中最凶的一天,又称为大恶日。这实在不像是一个适合出行的日子。就算是无神论者的言陌,也还是踟躇了好一阵子。
但,他从不忍心拒绝蓝若的每一个邀请,他总是会对蓝若那唇角高高扬起的神情毫无抵抗力;他总是会美滋滋地享受着被蓝若握住右手那十指紧扣的温热;他总是会想明明自己会答应他做任何事即使再无理也可以,蓝若却从不会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
言陌想,他永远也无法忘怀这一天,无法忘怀这一天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蓝若那铺了满脸的笑容,皓齿微露,和风轻拨着他的每一根发丝。他伸出了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走得有点快,力用得有点大,却不生疼。空气中带着不可避免的烟味、汽车尾气和工业废气,却还带着一缕玫瑰香,那是蓝若为自己特意在屋后开辟出来的花圃里栽种的玫瑰的香气。
“啊,下雨了……”蓝若的声音,将思考中的言陌拉回到了现实。
言陌闻言,仰首,只见空中密密麻麻地落下雨滴。
蓝若焦虑地问:“要不我们快去找个地方避雨吧?”
却见言陌无动于衷,呆望着牛毛细雨:“陌你干嘛杵在那里?再不走会被淋湿的。”
言陌这时才慢慢回过头来,像一个上发条的玩具,缓慢而优雅。隔着雨,言陌的身影显得如此的不确切,双眸似覆着一层氤氲,失去了焦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是蓝若看见后想到的第一句话。
“雨……”言陌微启朱唇,“为什么没有痕迹?”
蓝若愣了一下,才听懂。他伸出双手掬捧着,明明望着雨滴落在自己的掌心上,却凭空消失。雨明明很大,地上却没有一点被打湿的迹象。路人不断地从他的眼前经过,却无人撑伞。仿佛这雨是不存在的——更简单来说,只有他俩看得见。
想到这,蓝若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一把抓住了还在呆立着的言陌的手,往回家的路上冲。
雨越下越大,毛毛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路人们皆疑惑地看着路上狂奔的两人,全然不知他们身处在暴雨之中——至少在蓝若的眼中是这样子的。
其实,蓝若也全然没有发觉,言陌的瞳仁正变得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