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场的仓库没有通电,烧了盆木炭取暖,一个披着军大衣的人在里头候着。
接待的人很符合刻板的东北印象,头发短得只剩头皮的青茬,口音浓重,态度热情,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换了个人啊?”
于丛眼见着姜清昼脸黑下来,压着声音说:“之前杜楠也会来。”
姜清昼表情冷冷的,摘了头上的毛线帽,捋了下头发。
“坐会呗。”青茬拍了拍摆在角落里的实木沙发,垫了花色鲜艳的坐垫,“今年不好做,价格高点,小于你知道吧?”
于丛了然地点头,坐了下来。
炭盆上放了个烧着水的平底铝壶,正咕噜咕噜响,姜清昼没见过他跟人讨价还价的样子,有点失神地站了会,在他身边坐下来。
于丛嘴唇有点干燥,裂了点口子,还带着黑眼圈,大方地跟他说起话来。
“行是不行?”他口气陌生地报了个数,看着平头问。
姜清昼对他的强势有点意外。
“不是,小于,这林场也不我一人的,我答应了不好使。”平头摸了把脑袋,“咱之前聊的也没说死啊,今年情况不好,车就在外头,你也瞅见了,真不是我唬你。”
姜清昼听出来了,显然于丛并不清楚这些情况,对方打算坐地起价,他看了眼背后潦草的木头堆,语气有点冷地插嘴:“什么意思?”
他开了口,气势有点凶,并不像是顺便过来帮忙的朋友,平头顿了几秒,语气放缓了一点:“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今年你们也帮帮忙,小于你说的价格真不行,我们一年白干。”
于丛没摘围巾,看不出来表情,静了几秒,扯了把姜清昼的衣服,站起来:“那先这样。”
平头明显愣了,仰着脖子看他。
姜清昼被他勾住的手指拉起来,虽然不太理解,但还是跟着他出门去。
青茬平头没送客,出了那个三面透风的木头仓库,已经能预见一点飘雪的样子。
于丛低着头往前走,表情不太好。
姜清昼同样没有声音,在他身侧走了几步,忽然拽住他的手腕,隔着手套有点笨拙。
于丛看他一眼,算作疑问。
“就这么走了?”姜清昼问他,手上力气很大,让人有点不安。
于丛几乎马上想到了前两天的晚上,姜清昼力量惊人,也是这么拽着他。
“嗯。”他说得有些含糊,在灰蒙蒙的空气里避开姜清昼的目光,“算是吧,如果他不肯降价的话,就算了。”
姜清昼脸色很难看,看起来咬牙切齿的,于丛不免怀疑他甚至想进去放火。
“他们就是这样的。”于丛表情缓和了些,反而耐心地跟他解释:“东西是好的,但是不能让着,让一次就没完了。”
姜清昼头发被压得贴在睫毛上,不作声。
“能不能先松手?”于丛有点无力,低头看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手。
姜清昼干净利落地松开了,下一秒又用中很古怪的姿势捉住他的手,低声说:“很滑。”
他找借口的熟练程度比几年前高了不少,过了会又解释:“握一下手,又不是要你和好。”
烧了半格油开暖风,于丛拉着姜清昼在车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还是说:“还是走吧。”
姜清昼没什么情绪地看他一眼。
于丛觉得最近的决断力有逐步下降的趋势,犹豫了几秒,下定决心:“走吧。”
对方明显比于丛耐得住性子,想着大老远风尘仆仆地飞过来,总不可能就这么空手走,到底是没有打电话过来。
“如果他明天也不打电话呢?”姜清昼顺着他的意思,发动车子,余光落在于丛捏着的手机上。
他换回了自己的手机,把那个破破烂烂的备用机藏了起来,抿着嘴有点纠结地坐着。
“那只好过来求求他。”于丛实话实说。
姜清昼眉头很紧,问他:“不能换一家吗?”
他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是有点烦躁,又问:“这么麻烦,为什么杜楠不来?”
于丛隐约感觉到他的生气,想了想,解释:“之前几次没这么麻烦。”
姜清昼阴着脸,抬手把车载空调调高了两度。
暖风带来了焦炙的风,于丛舔了一下即将脱皮的嘴唇:“没你想得那么夸张。”
“而且‘溯’也用不到木头啊,大客户。”于丛装出轻松的口吻,学着李小溪的语调叫他。
姜清昼和他预料中那样黑了脸,隔了很久都没说话,大概也找不到好的立场,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车子如同一颗被压扁的橘子,慢吞吞地驶向市区,刚上国道,就有不太明显的雪粒落下来。
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瞬间就变成了水渍,显得车子更邋遢、陈旧,于丛热得有点犯困,偶尔侧过头去看姜清昼。
姜清昼眼睛很专注地看着前方,没什么困倦的样子,就是感觉坐得不太舒服,手脚伸不开似的。
“下雪了。”面无表情盯着路面的人忽然开口。
于丛瞌睡没了,轻声应他:“嗯。”
“上海去年下雪了吗?”姜清昼找了个不好不坏的话题。
“没有。”于丛回答,“应该没有吧。”
他其实有点记不清了,只知道上海已经很多年没有那种鹅毛大雪,就算有能在天气预报里称之为雪的东西,大多也是冻成小球状的冰雹。
车里安静了一会,于丛忽然问:“你不会现在还喜欢看雪吧?”
姜清昼没说话,副驾驶座上的人歪着头,似乎笑了:“你在国外不是应该经常看吗?”
空中的雪很配合地逐渐变密,本身就不太平整的地面开始积攒起道道白色。
“那边…不太下雪。”姜清昼语气含混。
“哦。”于丛干巴巴地说,眼睛里没什么意味的笑消失了,思忖半天:“那边不下雪吗?”
姜清昼一点反应都没给,握着方向盘。
国道湿漉漉的,看上去并不好开,两侧灰秃秃的植物也被洇得更黑。
“纽约不下雪?”于丛忍不住,好像在反驳他。
姜清昼不太熟练地拨了下雨刷的开关,有点奇怪:“我不在纽约,在洛杉矶。”
于丛呆了两秒,脱口而出:“你不是在纽约什么艺术大学吗?”
姜清昼表情没什么变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让于丛有点不算好的体会。
“我在你的资料上看到的。”于丛说,提及王洁给他做的个人资料。
姜清昼没说话,微微眯着眼睛,像是在认真回忆,直到进入城区的指示牌出现,于丛才听到回答:“那个就读了三个月。”
“啊?”
“包装而已。”姜清昼口气带了点嘲弄的意思,完全不像于丛记忆里的样子,“为了卖画。”
于丛顿了顿,表情有点茫然。
“去哪里?”姜清昼不太想把话题进行下去,“回酒店吗?”
于丛下意识地要点头,还陷在刚才的话里,他又听见了一个没听过的地名,大脑里既定的印象好像机器重启,全部重置了遍。
“你不是……”于丛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还扯着安全带,耳边有点莫名的嗡嗡声。
这跟他所了解的姜清昼的生活不太相符。
“你不是去纽约读书了吗?”于丛说完,已经把这句话否定了。
姜清昼没说话,皱了皱眉头。
“那你的资料上写的啊。”他不太确定地继续说着,声音有点无措。
“包装。”姜清昼重复,“骗人的,不懂吗?”
口气听上去很平静,看起来毫不羞愧,如同个动静不大威力惊人的炸弹,加剧了耳边的轰鸣。
爆破之后是短暂的沉静,于丛记起一个多月前的某个会议,有人提起来,这个带了Chiang的项目资料会不会是诈骗,被吴四方挥了挥手打断,保证合作方不是骗子,然后催着于丛上门开会。
骗这个词从姜清昼的嘴里说出来对于丛总是有别的意味的。
姜清昼把方向盘握得很紧,有不太明显的紧张。
他几次试图开过口,但总是找不到对的时机,有外人的时候不方便,在床上的时候没时间,等到真的说出口,才觉得有些滑稽可笑,突然又不想说了。
“我没去纽约,在洛杉矶。”姜清昼没什么表情地说,直视前方:“一直在那里,没有读书。”
他说的话有点奇怪,让于丛听起来觉得可怜兮兮的。
雨刷不算流利地刮掉雪留下的水渍,发出刺拉的动静。
于丛怔着,表情在沉闷的气氛里模糊不清,眼前的黑色塑料雨刷不断重复着清理的动作,一下一下地重置着他所知晓的信息。
“回酒店吗?”姜清昼解释完,生硬地换了个话题,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打算得到回答。
于丛沉溺在颠覆的认知里,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从废弃的收费口经过,车子进入了平缓的市区,手机嗡嗡地震了好几下,信号变好,弹出好几个消息来。
于丛低头,机械地打开手机里的工作群聊,准备像平时一样应付几句。
杜楠大半天没收到他的回复,发了好长的几段话过来。
……大概就是问喝酒难不难受、出差顺不顺利。
最后又说:“那衣服都穿了那么久,坏了就丢了呗。”
于丛觉得五脏六腑好像被攥着,有点难受,隔了几分钟才说:“回酒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