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半夜的风带着烟囱的鼻息。
姜清昼正好在五点半起床,和他隔了一点距离的另一张单人床上,于丛睡觉的时候没什么声音,隔了几分钟才找到绵长、微弱的呼吸,确认他已经睡着。
阳台是北方常见的全封闭装修,有一点不明显的风从缝隙里钻出来,刺骨得有如实体。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外套口袋,空空如也,只好叹了口气,白色的雾在脸侧转瞬即逝,姜清昼被丝丝的寒风吹得醒过来,想象了一下于丛说那些话的表情。
房间里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于丛大概自己不觉得,他一边要求的声音有点抖。
姜清昼说不上来听完的感觉,没什么意外,心里很空,有种降落时候从飞机上往下看的感觉,大地白茫茫一片。
“好不好?”
他态度很低地要求姜清昼以后不要再联系。
被要求的人心里一片死寂的静,过了会才吐出个嗯字,好像是答应了。
姜清昼开口时声音哑得不太清楚,安慰他:“早点休息。”
事实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能让他们休息,于丛顿了顿,以为姜清昼耍赖逃避这个请求,隔了两秒又听见他说:“等‘溯’结束,你说的。”
于丛说不出话来,旁边坐着的人动了动,站起来往另一张床靠近,距离很近的、床边的凹陷忽然松了。
“睡吧。”姜清昼怕他多想似的,窸窣着摊开了被子,十分规矩地平躺着:“你脚好点吗?”
隔了半分钟才有声音:“好了。”
姜清昼没再追问别的,换了个话题:“明天我开车。”
于丛过了一会哦了声。
“睡了。”一点光线都没有,室内漆黑如铁,姜清昼如同在下发通知,而后就没有什么声音了。
他适应了干燥的黑,睁着眼到了五点半。
于丛看起来比他平静,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说完了那段类似自由宣言的东西,睡得十分安稳。
姜清昼穿得单薄,在雾蒙蒙里站到身体有点麻,僵硬而冰凉的感觉环绕着他,手里攥着因为低温掉电迅速的手机。
王洁上半夜给他发的消息还没来得及看,姜清昼忍不住又叹了一下,点开了消息里的文件,名称是乱码,看起来是什么实体资料的扫描件,详尽地介绍了于丛毕业时候的小风波。
经管学院和几家海外企业在他离校那年开始有了交流合作,姜郁善作为合作方高层获得了荣誉评委的身份。
虽然从规则上来说,荣誉评委的意见并不会影响学生毕业答辩的结果,但姜郁善在答辩现场质疑于丛的态度过于强硬,把他生生拖到了二次答辩。
文件里是于丛关于毕业论文的说明,用水性笔写着全过程,从课题组怎么抽到了题目,做了哪些调研,选取了哪些结果,参考了哪些资料,最末页是个人保证书,保证自己的毕业论文不存在抄袭代写等情况,落款日期已经过了毕业典礼的时间。
王洁最后还解释:“最后调查完还是让他毕业了,没延迟多久,别太担心了。”
姜清昼脸上没什么痛苦或是不安,只觉得有点可笑,心想差一点点,于丛就要变成和他一样,从通大肄业。
空气里渗出有东西在燃烧的味道,他想抽烟的心思没了,麻木地待了许久,给王洁回了条消息:“谢谢了。”
于丛是被手机闹钟叫醒的,在快散架的小手机上摁了半天,才把七点半的闹铃给关掉。
杜楠半夜给他补充了两条新消息。
“你说之前给你送的啊。”
“我忘了,哈哈,没人说过啊。”
他盯着这两条消息,感受到了杜楠难得的好态度,好态度之下是若有若无的心虚,于丛想了想,把屏幕关了,没有再回复,会过头,旁边的单人床没人,薄薄的被子掀开一角,床单上的睡痕很浅,看上去人已经起了很久。
于丛愣在原处,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
脑子作乱那样轰响了阵,房间的门被推开,门锁滴了一下。
姜清昼眼睛下方的青更重了点,见他醒来也没什么表情,问:“醒了?”
“嗯。”于丛心脏沉默地落了回去。
“这个酒店没有餐厅。”姜清昼委婉地解释,“去买了点东西。”他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乱塞了一堆面包什么的,看起来冻得和石头一样。
于丛坐在床上,仰着头看他,还有点茫然。
姜清昼没戴帽子,整颗脑袋都散发着寒气,感觉头发里能掉出点冰碴子。
“你不冷吗?”于丛问完,一支手机递到他眼前。
是他喝完酒、半醉半醒间落在王洁那里的,他呆了两秒,接过来说谢谢。
姜清昼勉强地扯了个笑。
“你不冷吗?”于丛清醒了点,但头发和表情都还很凌乱,指了指姜清昼的头,“没戴帽子吗?”
他被零下的风吹得牙齿打颤,不想承认对东北的气温缺乏常识这件事,绷着脸不说话。
于丛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起身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蹭到了姜清昼的指尖,果不其然也是冰的。
“没带多余的帽子。”于丛的行李不到他箱子的一半,小声提醒:“一会出门买一个吧?”
姜清昼下意识地皱眉,丝毫没掩饰嫌弃。
“真的会冻死的。”于丛认真地劝他,“不要在这里生病。”
立成了一座挺拔雕塑的人答应下来:“好。”
于丛满头乱毛,有点匆忙地收拾,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带点灰,不必姜清昼好多少。
等拿起车钥匙,姜清昼却像堵墙站在门口,没打算动。
“怎么了?”于丛背好包,咳了两声,声音变成了一种很陌生的干哑。
姜清昼表情动了动,往前跨了两步,虚虚地抱了他一下,很快松开。
动作很轻,几乎没什么实感,于丛安静下来,看着他没说话。
姜清昼气色不好,说起话来理所当然:“怎么了?”
于丛不想和他争辩,过了一会又听见他说:“抱一下又不是要和好。”
语气很低,有点不经意的委屈。
姜清昼自觉地抢了司机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机连好了蓝牙,自顾自地打开导航问地址。
于丛含糊地说了个地名,下巴埋在围巾里。
他对哈尔滨的天气极度不信任,在车里也裹得很严实,脸藏着,看不出什么表情。
路过一个双层的集市,于丛才低低喊了他一声,姜清昼注意力不太集中,迅速地踩了刹车,道路横平竖直,开起来不费劲,让他有余力回想着这几天种种。
车在脏旧的街边停下来,于丛推开门,小声说:“你等我一下。”
姜清昼没熄火,等了十分钟,看见于丛手里抓着手套和帽子,九十年代很流行的风格,让姜清昼怀疑这几样东西比他出生得早。
“你下车要戴。”于丛的话音闷在围巾里。
姜清昼表情抗拒,很难接受的样子。
“真的会冻死的。”他说。
原来农贸市场里也会有毛线帽出售,这是姜清昼得到的第二个信息。
于丛脸色很疲惫,有种筋疲力尽的严肃,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接了过来,放在腿上。
从市区开到平安镇用了接近两个小时,姜清昼有种很诡异的错觉,仿佛车子也被冻得哆嗦,迟钝地往前。
临下车,于丛叫住他,眼睛盯着他腿上的东西。
姜清昼做了会心里建设,把东北风味十足的烟黑色线毛套好,几搓刘海被压得贴着眉毛。
于丛愣了两秒,笑了一会。
姜清昼也愣了,好像很久没见过一样,眼里有点无措,坐在驾驶座上,不动了。
车窗玻璃起了层并不清明的雾,把人笼在混沌里。
于丛笑够了才说:“你要一起去看吗?还是在车里等我,我很快。”
姜清昼想也没想:“一起。”
到林场的仓库还要走一段路,路边是十多米高的常青树,地面结了霜,走起来不太稳当,姜清昼很自然地拽着于丛的胳膊,问:“为什么要自己来看?”
“什么?”狂风喧嚣,他没听清。
“我说,为什么要自己跑过来看?”姜清昼皱着眉重复,“这么冷,视频挑不可以吗?”
于丛反应了几秒,摇摇头。
“不现场挑都会有问题。”他语气里透着点无奈,“视频看不了细节,现场还要做标记,运过来再检查,不过来,好的都会给你换掉。”
“哦。”
姜清昼显然对这种交易的细节不太了解,迅速闭上嘴。
不过只安静了两秒,姜清昼又问:“那为什么是你来?”说完,有些勉强地侧过头看他。
于丛思考两秒,语气很轻松:“那不然谁啊?”
“海华那么多人?”
“女生多。”风骤然变大,于丛的声音微弱下去:“而且这是杜楠介绍的,我们分钱。”
姜清昼眉还蹙着,隔了一会,低声问他:“你缺钱吗?”
于丛不太明白地看他一眼:“不啊,但是钱不烫手,抓在手里不是更好吗?”
姜清昼不接话,只剩下呼呼的风啸。
狂风里的空气也浑浊,远远露出来伐木林场的样貌,充当仓库的建筑只有单层的三面墙,敞口用麻绳和油布拴着。
于丛心底舒口气,突然感觉到手被握住。
姜清昼隔着两个人的手套攥着他,步伐稳重,力气很大,有些不符合年纪的、莽撞的倔劲,眼睛却不看他,只垂着头盯路。
于丛有点迟钝,顺着他的动作没挣开,很理性地在心里立下节点,好像“溯”没结束就可以默许姜清昼的所有行为。
【作者有话说】
回哈尔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