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涧是在快到医院的时候察觉异常的。

  ——林叔入院是他父亲亲自去交代的,就算出了事,医院第一时间不找他父亲,来联系他?

  但这也不是绝对。

  万一是老人家特地交代医生的呢?

  他还是停车上楼去看了一眼。

  医院病房门上有个巴掌大的小窗,站在门外就可以看到半个病房。

  病床上,林叔一动不动躺着,布满皱纹的手虚虚盖在肚子上,似有若无的叹息和呻吟透过房门传出来。

  林涧推门而入。

  林誉安排的是病房是特护病房,首都星的中央军区医院,顶层病房和总统套房也没什么区别了,军衔低于将级连门坎都进不来。

  床单雪白,衬得林叔脸色更差,乍一看老了很多,躺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抽冷气。

  林涧在床边弯下腰,轻声道:“林叔?”

  老人家意识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半边眼睛,眼皮发皱,沉甸甸坠着,露出的半边瞳孔蒙着一层灰色。

  林涧止住他起身的动作,“您躺着,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不、不用……”林叔拉住他,闷头咳了一声,“我没事。”

  林涧垂下眼睫。

  林叔虚弱地抓住他袖子,含糊道:“医生来过了,你,你陪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林涧顺着他微弱的力道在床边坐下。

  林叔嘴角崩紧,一边若有似无地出着气,一边悄悄用余光打量他,不敢乱动,紧张得额角都要流下冷汗来。

  林涧给他掖好被子,握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

  床头百合花舒展着花瓣,淡淡的清香飘荡在病房内,窗外阳光明媚,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满园风光,小桥流水。

  病房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老人家时不时低声唉声叹气。

  林涧问了几次是不是哪里痛得很了,老人只摇头不说话,牵着他袖子的手始终没放开。

  墙上挂钟滴滴答答走着。

  林叔合眼躺在床上,在心里估摸着时间,应该有小半个小时了吧……

  “您没什么事的话……”

  “医生过来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

  林涧说:“医生还没来。”

  “那……”林叔眼皮不安地动了动,“你去问问?”

  “已经二十分钟了,”林涧说,“我真的得走了,林叔。”

  林叔睁开眼,看到他平静的表情,明白过来什么,颤巍巍问:“你知道了?”

  “进门就知道了,这种病房有医生和护士专门负责,值班的医生不在,是被特地调走了吧?”林涧说。他没说的是,那人给老人化的妆其实也挺明显的……

  林叔抽了口气,吶吶半晌,低声说:“对不起……”

  林涧摇摇头:“我知道不关您的事。”

  “那你……”

  “我就是来看看您,您没事我就回去了,最近忙,忙过这段时间我再来陪您。”

  林涧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边边角角都仔细掖好,转身离开时,林叔忽然开口:“那个人说,他很喜欢你。”

  林涧说:“我知道。”

  “你爷爷生前有段时间心情不好……脾气暴躁得跟什么一样,经常跑到你以前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就是因为他吗?”老人问。

  林涧沉默良久:“是。”

  林叔颤颤巍巍地说:“那你喜欢他吗?和他在一起……觉得开心吗?”

  林涧看着门把手,浓密的眼睫把瞳孔里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您想说什么?”

  老人仰躺着,望着天花板:“没什么,我老了,就是一个马上要入土的老头子而已,我不懂这些东西,也不想管,我就想我带大的两个孩子能过得高兴。”

  林涧松开手,转身看着他:“林叔……”

  “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这个话,但我和你爷爷也算是认识很多年了,他走的匆忙,临走的时候没交代什么,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弟弟,我就斗胆替他照顾你们……厚着脸皮,也把自己当你们爷爷了,”老人说,“我挺喜欢那个小伙子的,人长得俊俏,也会说话,老头子就喜欢这样嘴甜的,你爷爷要是还在,见了他说不定也会喜欢。”

  林涧苦笑了下。

  老人转头看他:“你别不信,他就是嘴上说的狠,其实压根拿你们没办法,他要真那么心狠,当初你妈妈和你爸爸结婚的时候,他就该直接把你爹的腿打断,一反对到底了。”

  “我这话有偏颇,你别生气,但是我心里头其实是怨着你妈妈的,你爷爷是不喜欢她,但她做人后辈,但凡低个头,你爷爷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你找这个虽然也不算称心如意,但好歹会来事,说得难听点,总比你妈妈那脾气好。”

  “你别老想着你爷爷是你逼死的,我压根不信,从来就没那么想过,你爹你妈都没把他气死,就你这点功夫能气死他?”

  林涧心里五味杂陈,抬手抹了把脸:“谢……他这是跟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

  “也不是他说的,”老人缓了口气,“你之前是不是看过医生,我在医院碰见,就跟他聊了几句,他说你心情一直不好,可能是你爸爸给你的压力太大,但我知道其实不是,你这孩子没那么乖的,不可能完全听你爹的话,你爹……算了,不说了。”

  “总之啊,你就当我老糊涂了,人老皮厚,就不要这张脸了,”老人慢慢地说,“我就壮着胆子,替你爷爷同意了。”

  林涧张了张嘴,又闭上,仓促地偏了下头,望着一旁洁净的地板,深吸口气,维持着平静的语气说:“您就是我爷爷,我一直把您当我亲爷爷。”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下去见了你爷爷,他要是骂我不要脸,我可就说是你亲口说的了。”

  林涧:“您……”

  “你回去吧。”林叔说,“我也拖住你蛮久了,我答应那小子的事,也算是做到了,你要是不生气,以后有空来陪陪我就行。”

  “那我要是生气呢?”

  老人微笑:“你刚刚还说我是你爷,爷孙哪有隔夜仇,那个姓谢的小子都不怕,我怕什么?”

  林涧被他这一番话说的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心想他林叔以前也不是这么跳脱的性格啊,难道就因为和谢岫白说了会儿话就这样了?

  想来想去,和老人相处时间最长的还是林城。

  所以他爷爷表面装的严肃正经,背地里都是这么说话的?

  他回过头,和老人温和的视线对上。

  林涧认真地说:“别多想,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人笑道:“那就好了。”

  “您好好休息。”林涧关上门,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病房上方就是空调出气口,冷空气披头盖脸往他身上喷,空气里消毒水味直冲鼻。

  他好不容易平复好心情,抬头一看——

  走廊尽头,专门负责这层楼病人的医生办公室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端着大茶缸子悠哉晃出门,满头卷毛凌乱地翘着,白大褂上挂着名牌——

  【查理·安德森】

  不是林叔嘴里那个给他看过病,到处大嘴巴跟老人家一顿乱说的不良医生……

  还能是谁?

  查理医生刚出门,正打算给自己续上一杯超大杯枸杞茶,措不及防被人从后面一把拍住了肩膀,手掌冰凉肤色惨白,没有一丝人气。

  剎那间无数医院鬼故事从他脑海里划过,这卷毛大个立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起来。

  “啊啊啊——医闹了!病人袭击医生了!太平间诈尸了!”

  林涧:“闭嘴。”

  查理挣扎着回头一看,“啊啊啊还会说话——啊?”

  “进去。”

  “?”不等查理反应,林涧一手拎起他白大褂领口,两步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人往沙发上一扔。

  查理四仰八叉倒在小沙发上,白大褂散开一颗扣子,这鬼佬不要脸,白大褂里只穿了一件小背心,一摔之下春光乍泄。

  他颤颤巍巍捂领口,表情惊恐屈辱宛如即将被糟蹋的纯洁小姑娘:“你你你……你要干嘛?”

  “以后别跟老人家乱说话。”林涧抽了张纸擦手。

  查理眼珠乱转:“我哪有乱说话,和病人家属交流病情不是很正常的行为吗?我不跟他说难道跟你爹说,哎哟我的天,你这不是要我命吗?”

  “……”林涧说,“说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哟,我怎么在这?我也想知道。”查理医生怨气冲天。

  他道:“我现在原本应该好好地躺在市中心顶层大平层里,享受着美酒,望着窗外繁华的夜景,感叹雇主不在不需要干活还有钱拿还能独享豪宅的悠闲人生。”

  林涧:“……”

  “结果某天夜黑风高,一个黑衣歹人不由分说闯入室内,塞给我十个月工资,让我从他老婆家里滚蛋——”

  查理摊手,无辜道:“我就只好回来继续上班咯。”

  医生眨巴着他纯洁的大眼睛:“总不能一直躺在家里混吃等死吧?那也太颓废了,还不如回单位来混时间,能再赚一份工资呢。”

  “……随便你,你少说两句就行。”

  查理捧着他的茶缸子:“我总要对病人负责嘛,解铃还须系铃人,说起来你觉得有用吗?最近好点没?”

  “不装普通医生了?”

  查理咳咳:“其实我是问你的手,最近干重活了吗?好点没,还疼吗,不行咱去拍个X光?研究院最新研发了一个什么机械骨骼,据说能正常取代人类骨骼,将来你手要是废了咱就安这个,也算是……”

  林涧喀嚓捏碎了他办公桌一角。

  查理:“……我嘴贱。”

  林涧冷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砰一声带上门走出去。

  办公室内,医生砸吧砸吧嘴,捧起茶缸子把最底下那点水一口喝干,从桌子上的垃圾堆里摸出终端给微生时屿发了条消息去:

  “你交给我的病人跑了,还要追吗?”

  微生时屿:“什么我交给你的病人?”

  查理:“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说您手底下半年前刚断了手的那位林上校啊,他断手之后就抑郁了,您关心下属心理健康,特地让我去给他治上一治,您忘了?”

  微生时屿:“啊?是他自己要找的啊。”

  查理:“?”

  微生时屿:“他早就有点这方面的倾向了,我一直让他去治,他不乐意,我也不好强行插手,就今年他执行任务回来,剩一口气躺在医院里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通了,让我给他找医生,不然你以为你进得去他家门?”

  剩的那点茶底泡的太浓了,喝进嘴里一阵苦味散开,查理舔了舔唇。

  所以,林涧是鬼门关走了一趟,终于想通了人还是不能放弃治疗?

  微生时屿又发了几条消息,大意是还是让他继续盯着点林涧。

  查理没回复,盯着屏幕走神。

  他发呆时间太长,长时间没操作,终端屏幕暗下去。

  鬼使神差的,他重新唤醒屏幕,在终端上输入了一行关键词——

  韩家继承人。

  跳出来的新闻网页上信息爆炸。

  林涧是今年二月份出的事,查理顺着时间找到今年二月的新闻。

  “韩家新一任继承人……二月……”查理滑动屏幕,“……回到首都星,正式在公众场合亮相。”

  他停下检索,表情复杂,“果然是……”

  同一时间啊。

  林涧没有走大门,直接坐电梯下到底下停车场。

  电梯门打开,底下停车场冰冷阴暗。

  他沿着路牌找到停车的位置,车后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请问,您就是林家少爷林涧吗?”

  林涧沿着声音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beta男生,蹲在车后方的阴影里,穿着洗旧白衬衣和牛仔裤。

  男生像是蹲了很久,站起来时整个人晃了一下。

  林涧朝前走了一步:“你……”

  男生脸色难看得跟得了重病一样,只有一双眼睛,明亮执拗地盯着他:“我有事……想求您。”

  林家乱成了一锅粥,虽然宴会还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稳,但是后方已经人仰马翻。

  陈云舒被生生气昏了过去。

  管家急忙找人叫医生,把她送到后面的医院里,一边让人去通知家主。

  作为罪魁祸首,谢岫白也被扣押了下来。

  林涧的医院和普通医院没什么两样,最多就是规模小一点,装修更豪华。

  急救室外的走廊里,谢岫白坐在柔软的白色羊皮沙发上,手肘抵着扶手,拖着下颌,一动不动地看着急救室的门。

  管家提气又往门中央挪了挪,试图用自己矮胖的身形挡住他的视线。

  谢岫白翘起嘴角,笑容可掬。

  管家被他笑得心底发毛,心里暗暗叫苦。

  林家其实没资格扣押韩家的人,何况他一个管家。

  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谢岫白顺水推舟还真就留了下来,还一路跟到了医院里。

  这人要是再暴起做点什么,他一个人怎么挡得住……

  正想着,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管家身体一看,霎时松了口气,露出得救的表情。

  林誉大步走过来,面沉如水,等到了急救室门口,他横眼一扫,一眼看到了正撑着下颌笑容满面的谢岫白。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林誉提起拳头,狠狠朝着谢岫白脸上砸了下去,管家呼吸滞住。

  谢岫白懒洋洋抬手一挡。

  林誉这一下完全没有留力,一拳下去就是钢铁都得往下凹一个洞,然而两人一交接,他反而被震退出去半步。

  林誉怒发冲冠:“姓韩的,我们家跟你什么仇,你要三番两次跑到我家来撒野?”

  “这话说的,”谢岫白眼眸一弯,极其玩味地扫了林誉一眼,“如果我说,我其实是来报恩的,林家主您能信吗?”

  林誉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好吧,看来不太信,那您就当我来找茬的吧。”谢岫白眨眨眼,无可奈何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岫白沉吟两秒,打了个响指,“林先生养过狗吗?只是一般人养狗是干嘛用的吗?”

  谢岫白轻声细语,“遇到坏人的时候放出去咬人的。”

  他咳了一声,坐直了,一本正经地说:“有些狗比较疯,不受主人控制,咬人的时候就会比较疼一点。”

  林誉上下打量他:“谁指使你的?韩鹤?”

  “哦,不是,”谢岫白说,“伯父他一向修身养性,爱好和平,这种事还是不会做的,我估计您也猜不到,就别猜了。”

  林誉:“你再装疯卖傻?”

  “哪有啊,就说了两句话,不过您夫人这个承受能力我是没想到的,太弱了,我还以为她整天对着别人颐指气使,心理素质会很不错,没想到说了两句实话就气晕过去了。”

  谢岫白唏嘘,“果然啊,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痛的,往别人心里捅刀子的时候轻描淡写毫不手软,轮到自己的时候,掉根头发就是致命伤了。”

  谢岫白偏头闷笑一声,感叹地摇摇头。

  林誉目光一凝:“我夫人得罪过你?”

  “没有呢——她没有,您也没有,”谢岫白舒舒服服靠着沙发背,“您别这样看我,确实没有。”

  他偏头笑看着林誉,“您怎么会得罪人呢?儿子和其他人一起被绑架都能毫不犹豫放弃儿子,永远只把好脸色留给别人,对着儿子横眉冷目的人,谁能不说您一声好啊?”

  林誉神色不易察觉地停滞了一下:“……是林涧让你来的?他什么时候和韩家的人有了交情?”

  “这个问题有趣,”谢岫白定定打量他一会儿,“我有时候都在想,您到底是在装傻,还是健忘,亦或者是真的对林涧漠不关心到了这种程度——”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林涧应该是跟您说过的吧?”

  林誉:“他说过什么?”

  “——六年前,他收养过一个孤儿。”谢岫白仰头看着他,“现在能想起来了吗?”

  “你是……”

  “对,就是我。”

  林誉表情几变,最后冷笑道:“我还以为是我家跟你有仇,结果不是啊,林涧知道自己养了一匹会把他母亲气晕过去的白眼狼吗!”

  “林先生,恕我直言,”谢岫白诚恳道,“你其实该庆幸林涧是你儿子。要是我是你儿子,贵夫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弱。”

  林誉牙关紧咬:“我可承受不起你这样的儿子。”

  “也是,要是我,估计你早就被我气死了,我可承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算了,就当我预估错误,作为赔罪,请您看场戏怎么样?”谢岫白摊开手。

  林誉冷冷道:“没兴趣。”

  他冲管家一扬下巴:“送客。”

  管家踌躇着走过来,“韩家少爷,您看这……”

  叮铃铃——

  管家话没说完,警报忽然响起,整个人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发现是大门口的警卫发来通讯请求,附带一条简短的信息。

  管家看了一眼,要出口的话收了回去,转头看向林誉,“先生,外面有人找。”

  林誉正心烦意乱,毫不犹豫地一挥手:“不见!”

  管家迟疑地说:“可是,对方说他是叶副官的侄子,和您是认识的。”

  “那又如何……”林誉说到一半顿住,“等等……叶泉的侄子?叶单?”

  “对方是这么说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呢?”谢岫白撑着下颌,悠哉看戏,“他可是这场戏的男主角。”

  他看了眼终端:“哦……男二号也到了,不如您行个方便,一并放进来?”

  林誉警惕地看着他。

  管家惊呼:“先生,叶副官也来了,现在正在大门口,门口值班的警卫说他们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叶单先生想进来,但是叶副官不愿意,让叶单先生跟他回去。”

  他弱弱地问:“先生,要放他们进来吗?”

  林誉盯着谢岫白:“你怎么知道叶泉要来?”

  “因为我在他终端里植入了监控程序啊,”谢岫白说,“想听听他们在吵什么吗?”

  林誉:“非法监视政府官员的终端,你胆子不小啊!”

  “要是听完您还有空计较这个,我就算您确实铁石心肠——”谢岫白说完也懒得等他同意了,直接开了外放。

  隔着上千米的距离,叶泉毫无所觉自己的终端已经开启了录音,气急的嗓音隔着几百米传递过来:“……你别说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一道粗嘎难听的嗓音响起:“我不回去,小叔,你凭什么不让我见伯父?”

  叶泉听着像是被他气笑了,“我凭什么?应该是你凭什么?”

  林誉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了,“让他们进来,在休息室等着,我一会儿就……”

  “凭我爹救了他们一家的命!”叶单恶狠狠地道。

  林誉脸色不太愉快。

  人都是这样,自己可以记着别人的恩情,也可以不记,但是施恩的那个人不能主动提,尤其是以这样一副理所当然的骄傲口吻提。

  何况施恩的那个人还不是叶单,而是他爹。

  林誉可以对后辈照顾有加,顺手提拔也不在话下,就连亲儿子,和对方发生冲突时,也可以理所当然地让儿子退让。

  但是他本人却不能接受任何冒犯,哪怕只是一个不太恭谨、疑似挟恩求报的口吻。

  这几乎是身居高位久了的人的通病。

  好话听多了,就听不进去不那么好听的话了,自己可以随口低情商冒犯别人,但是别人绝对不能反讽回来。

  终端里安静了很久,只有警卫低声的劝解,林誉压下不快,正打算让人放人……

  叶泉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力气一样,一开口就哑了:“不,早就没有了。”

  叶单简直惊呆。

  这里可是林家大门口,旁边就是林家的警卫,他就是拿准了这点,才敢在这里肆无忌惮,但他没想到,叶泉竟然真敢把真相说出来。

  但这其实不难理解——

  叶单嚣张跋扈久了,又是全家唯一的后辈,从小被家里人当心头肉宠着,总觉得谁都要让着他一头。

  但他忽略了一点,叶泉不是叶勇。

  他只是叶泉侄子,不是他儿子,叶泉不可能像叶勇一样无条件的惯着他。

  对于这个侄子,叶泉早就看不惯了,他一开始就劝大哥一家别这么惯着,劝不动也没办法,后来发生那些事,更是对叶单没有半点好感。

  这种厌恶在几年里飞快加深——

  叶单在学校打架斗殴被处分,叶勇求他帮忙处理。

  叶单考不上大学,是他帮忙走后门入学。

  叶单大学期间死性不改继续横行霸道欺压同学,还是他帮忙擦屁股。

  现在叶单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军部和别人竞争一个职位,竟然还是要他出面。

  谁会喜欢这种侄子?

  也就叶勇把他当心头肉宠着了,叶泉反正是烦透了。

  再者,他是亲自跟着林誉在白沙星待了三年,亲眼见过林誉和林涧相处的。

  说他良心未泯也好,说他胳膊肘往外拐也罢,反正他是觉得愧疚的。

  这种愧疚在林誉和林涧一次次的争吵中越来越深,直到现在——

  看着叶单理所当然地消费大哥拿命换来的恩情,腆着脸讨好林誉,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他也该忍不下去了——谢岫白想,不枉费他专门找人给叶泉送了份林涧的病例单过去。

  叶泉平静而绝望地开口:“叶单,你是不是忘了,早在当年你和林涧一起被绑架的时候……”

  叶单一听就知道事情不秒了,立刻跳起来,疯了一样打断他:“小叔!”

  叶泉不为所动,“你害怕绑匪对你不利,故意把林涧暴露出去,事后鼓动其他人对林涧动手——别说你年少轻狂不懂事或者你吓坏了口不择言,你只告诉我——你让其他人和你一起杀了林涧,这样联邦就不会为了救他放弃你们,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没有!我没说过这种话!”

  叶泉说:“你不承认也没用,当年和你一起被绑架的老师事后交代的录音还在,如果将军问起,我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后来你是怎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大哥,让他用那个救命之恩去威胁林涧,让他不准说出去的事,我也会如实交代。”

  叶单终于知道叶泉是彻底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了。

  他这会儿还没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报复,一心只想着事情要是揭穿,他再想借这件事谋利的就走不通了。

  平步青云的美梦彻底破灭,他崩溃地大喊:“你他妈有病啊叶泉?你在胡说什么?”

  “是你有病,”叶泉说,“家里人把你惯坏了,让你脑子出了毛病。”

  叶单气疯了,口不择言骂道:“你傻逼吗?这种事说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给我等着,我要告诉爷爷……”

  “你说吧,跟谁说都无所谓,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帮你了,你好自为之。”

  叶泉说完,竟然还很是文雅地笑了一下,尽管那张清秀的脸已经微微扭曲了。

  他转向警卫:“劳烦诸位通报将军一声,就说叶泉有事要找他。”

  叶单反应过来,扑上来想拦,急昏头了一样,但他的三脚猫功夫实在不是叶泉的功夫。

  叶泉轻松制住他,抬起头轻声说:“麻烦了。”

  警卫面面相觑:“这……”

  “让他进来。”林誉沉怒的声音传来。

  叶泉虽然有破釜沉舟的心,却也没想到林誉知道的这么快,眼眸微微一缩,浓重的愧疚折磨得他抬不起头来。

  他放开叶单,整了整衣襟,朝林家大门内走去。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这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吧?

  林誉:“还有叶单,一起带进来。”

  警卫彼此对视一眼,上去把叶单双手反剪压住。

  叶单浑身瘫软如泥,冷汗浆出,整个人抖得不行,两条腿面条一样在地上无力地划拉,软弱无力地挣扎。

  “不……我不要……”

  拖着他的警卫小声嘀咕:“你刚刚不还吵着闹着要进去吗?”

  说完想起林誉很可能在看着这里,他立刻噤声不再说话。

  走廊顶上冷白的灯光照下,林誉面色森然,回首看向谢岫白:“这就是你要让我看的?”

  谢岫白笑吟吟地问:“好看吗?”

  林誉额角青筋鼓起,“你今天闹这一出,就是为了给林涧打抱不平?”

  “——气晕他的母亲,还有现在……”

  他腮帮子鼓了几下,说不下去。

  “打你的脸。”谢岫白微笑着帮他补充,“也不算完全是,主要还是我看不惯你。”

  林誉难以启齿:“所以林涧这些年就在心里记恨我,觉得我当初不首先救他是对不起他,现在才让你来……”

  谢岫白做了个停的手势,诧异地问:“您这是说的什么话?”

  “什么叫林涧记恨你不首先救他?”他摊开手,神色透着真诚的好奇,“不是,林先生,我不懂——这些年,有谁拿这件事怪过你吗?”

  他摸了摸下巴,不负责任地猜测:“难道是事情传出去之后,大家表面称赞您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背地里骂您冷血无情的事情被你知道了?诶,大家也太不谨慎了,这种事,背地里说说就好,何必拿到您面前说呢,您一看就是个听不进去真话的人啊,这不是……平白给您气受吗?”

  他唉声叹气,一副惋惜的口吻。

  林誉被他气得头发倒竖:“你在胡扯什么?”

  谢岫白话音一转:“虽然别人是这么骂你的,但我真得纠正您一件事——”

  “虽然吧,因为您的冷血绝情,林涧确实感到有点伤心,但他其实是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您的。”

  更准确来说,林涧感到难过的不是他父亲在关键时候放弃了他,而是他放弃他的时候,叶单说的那句话。

  谢岫白其实不知道这些,但他原本也只是想打击林誉而已,“您要知道,您儿子一直是个路见不平一声吼,抬手就掀翻别人头盖骨的好心路人啊,不信您问问李沉瀚老先生——”

  “当初林涧也不认识他,还是把他从一群小混混手里救出来,非但没有得他一句感激,反而挨了他几个白眼,林涧记恨他没有?再说后来——那落迦那狗日的畜生跑到白沙星为非作歹,虽然您事后把他骂的挺惨,但是作为被他出生入死救下来的那个人,我还是很感激他的。”

  说起来,当初林涧冒险进入战区救他,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打乱了林誉的布局和安排。

  后来却拿这个理由拒绝林誉,是有点双标的。

  ——其实真相是他当时虽然生死未卜,但还有活着的希望,林涧冲动一下,说不定能救条命下来。

  而且,如果当时在那里的不只是那落迦,谢岫白和那落迦周旋那段时间,那落迦没空杀人,林涧及时赶到,甚至能救更多的人。

  但翠鸟星已经被屠杀一空,他再冲动也没用,贸然动手,要是打乱联邦布局,只能是反向救星盗一命,让星盗趁乱逃脱。

  说不定后来情报泄露,星盗头子出逃的黑锅还能扣在他头上。

  但谢岫白还是一厢情愿地把这当成是林涧对他的偏爱。

  他非常不讲理地想——

  林涧当初救他,不是还被林誉骂了吗,后来拒绝他,不应该是正合他意吗?说明林涧把他教训的话听进去了啊,他在这不高兴什么呢?

  林誉不知道他满脑子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说,质问道:“不是他,那你是在为谁打抱不平?”

  “他啊——”谢岫白理所当然地说,“我说他不怪你,又没说我不怪你。”

  “而且,你真的以为,林涧是从那会儿不待见你的吗?”谢岫白似笑非笑。

  “你的意思是,林涧记恨我很久了?”林誉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那你倒是说说,我都干了些什么?让他把我记恨到这个地步?”

  谢岫白挑了挑眉:“哦?要我帮您回忆一下吗?”

  “——你为什么要在挑战赛里故意打他?不知道你叶叔叔对我们家有恩吗?怎么能把人家的孩子打成这样?——你还狡辩,人家都说了,你是因为嫉妒人家,觉得我对人家比对你好,故意下死手,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歹毒,还刻薄——那他为什么只说你?还不是因为你端着架子不理人,别以为出生在我们家你就高人一等了,收收你的少爷架子,摆臭脸给谁看。”

  “还要我继续背吗?”谢岫白气静神闲地说,“您家老管家记性不错,把您骂人的话记得挺清楚,不巧我记性也不错,可以再给您背两段。”

  林誉不可思议:“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就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谢岫白皮笑肉不笑地说,“您夫人就被气晕过去了呢。”

  林誉喉咙一堵。

  “您之前问我做了什么,其实也没做什么,把你们这些年说给林涧听的话复述给她听而已,我还没说全呢,就晕过去了,”谢岫白说,“怎么,现在您要骂林夫人矫情吗?”

  他抬起眼,讥讽地说,“看来不准备——果然啊,在您心里,只把您夫人当成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只是一个泥塑木偶,可以任意摆弄摔打,不需要有喜怒哀乐。”

  “哦,也不对,不只是泥塑木偶,还是您赚取好名声的工具,也是啊,牺牲一个不需要您生也不需要您养的儿子而已,算什么呢?哪里比得上人人称赞来的重要,说不定,这一出效仿古人邓攸弃子,还能让您青史留名呢。”

  谢岫白恍然大悟,一拍扶手。

  “这么说来,也难怪您这么讨厌林涧,处处打压他冤枉他了——也太不识抬举了,您都明确说了不要他了,居然还要从绑匪手里活下来,让您流芳千古的好机会就这么没了,真是——太过分了!”

  林誉七窍生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吗?那您是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呢?”谢岫白凑过去打量他,“该不会是……”

  林誉往后退一步,怒斥道:“韩予川!你别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

  “——您在心虚吧?”谢岫白轻飘飘道。

  林誉脸色青紫交错。

  “所以你才这么在意这件事,一张口就咬定了林涧是因为这个怨恨你,因为只有这件事你是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责他的,只要把你和林涧之间的嫌隙推到这件事上,你就又可以站在至高无上的地方指责林涧,让他不要这么自私,遇事只顾自己死活,再哭诉一番自己的不容易,就可以理所应当把自私和不懂事的罪名扣在林涧头上,而你继续干干净净一身清白?”

  谢岫白赞叹:“好手段啊林先生,做的这么熟练,以前没少干吧?”

  林誉血压都高了,浑身颤抖,手指着他,一个字说不出来。

  “林先生,父亲不是这么做的,哦对不起,对你要求太高了,我改一下,应该是——人不是这么做的。”谢岫白说。

  他撩起眼皮,非常好为人师,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赚取好名声吗?来我教你——”

  “好名声是林涧在白沙星待了三年,离开白沙星之后,连续三年捐出他的全部薪水和一部分家族分红,给白沙星建了三十二所学校,加上其他边境星系足有上百所,帮助边境驻军打击违法人口走私交易和其他违法活动,至少救下了上千人。”

  “你以为这几年民调为什么边境星系对你支持率那么高?只靠你在白沙星待的那三年?做梦呢?”

  谢岫白看他一副要喘不上气的模样,哼笑道:“所以说您就庆幸您不是我父亲吧,不然我一天三顿阴阳怪气,按时按点,早把你们心态锻炼出来了。”

  林誉终于也感受到了和陈云舒一样的感受,热血反冲大脑,一阵阵晕眩。

  “好了,不说了,再说您也要晕一个来碰瓷我了,您还是跟您的救命恩人亲侄儿好好聊心去吧,我先走了,”谢岫白说,“过后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想追究责任,记得找准本人。”

  谢岫白扬眉,“现在总该记得我是谁了吧?”

  林誉狠狠掐了一把虎口,冷冷看着他。

  “看来是记得了,那就好,有意见找我,要是牵连了无辜,”谢岫白一顿,拖长了尾音,“我可是会一天三顿,按时按点,来贵宅找贵夫人喝茶的,本人从小当惯了流氓地痞,不介意重拾老本行,劝您一句,别跟我比不要脸,你赢不了。”

  谢岫白站起身,正打算事了拂衣去,一旁安静了半天的管家忽然举起终端,极其微弱地说:

  “先生,大少爷回来了。”

  文中邓攸弃子出自南北朝刘义庆创作的文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