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日光自会客厅中央的窗户落进来,明晃晃的罩在顾念因的身上。
她动作轻慢,声音不轻不重,信手随意的模样一下挑起了男人的神经。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男人骤然暴起,奈何被顾念因的人压着,根本挣扎不脱,一腔怒气全都压在胸腔,快要爆炸。
“所以要我换个人谈吗,二哥?”顾念因挑起眼睛反问一声,目光落在跪在小厅中央的男人身上。
这男人脸上快沾满了血,分不出哪处是伤口,哪处只是单纯的血迹。
日光似乎并不愿意靠近这个浑身血污的男人,规避不及,落在他身上,也看不太出原本俊俏的模样。
这个被顾念因称作二哥的男人,名叫顾念麟,是顾家二房的长子。
而不成人样跪在地上的男人是顾念麟的姘头,也是他的助理,他的不少事情都是他做的。
这人似乎是特|警出身,□□白道多少都沾点,在察觉事情失败后连夜就跑了,顾念因为了抓到他,没少费功夫。
听到顾念因话头意指跪在地上的人,顾念麟情绪顿时激动不已:“顾念因!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你动我人算什么东西。”
顾念因冷眼瞥过一瞬:“你动我人的时候有想过你有一天会对我说这句话吗?”
从顾念因刚才闯进他家,轻而易举的控制住他的宅子的那一刻,顾念麟就知道她是来找自己算这笔账的。
所以他心知肚明,握紧了椅子扶手,强词夺理:“她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二哥的‘什么事都没有’是拿什么做定义的呢?”顾念因反问,说着便起身从椅子上站起。
她居高临下,背后披着金灿日光,面前是照不亮的黑暗。
几步走过去,她抬手就掐住了那个男人的下巴:“是不是只要没有死,就是什么事都没有?”
那修剪过的指甲长出来一截儿,还在流的血迹很快染了上去,长长的一道,随着手指的用力重新被掐回进血肉里。
这样的疼痛尖锐细碎,男人实在难忍,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纵然紧咬着牙还是让声音漏了出来:“……嗯!”
顾念麟难绷:“顾念因!”
“心疼了?”顾念因平静看向顾念麟,对他的反应评价道:“二哥可真是深情。”
顾念因的手还染着湿热的血液,轻轻一拈就晕开一抹红色。
她就这样低头瞧着,仔细轻慢,像是在品鉴一块红墨,看着就向顾念麟笑了一下:“二哥要闻一闻吗?据说人的鲜血跟凝聚冷却后的血不是一个味道。”
顾念麟对着顾念因的笑眼,心里莫名泛起一阵恶汗。
他咬牙咒骂,对顾念因道:“顾念因!你不得好死!”
“二哥多大了,还靠赌咒发誓过活呢?”顾念因嗤笑一声,看着顾念麟眼里满是冰冷的怜悯。
顾念麟清楚顾念因的意思,咬着牙怒道:“南港的货你已经都拿去了,你不要太贪得无厌了!”
“如果说我要偏贪得无厌呢?”顾念因淡声,咬着的字节透着狠厉,“你们家的东西以后别想到南港。”
“南港是老四家的,你凭——!”顾念麟脱口而出,接着就反应过味来了。
这人早就在他之前把二房与四房拆开了。
她没有选择将他们两房全部彻底报复,而是专挑了他这个主要的,反手拉了四房过来。
她的白子将原本棋盘上聚集在一起的黑子分成了两团,两方的气都被她围住,犹如砧板上鱼,生死权听她的。
看到顾念麟反应过来,顾念因抬了下手,身旁的助理反应迅速,接着就给她递上了纸巾。
柔白的湿纸巾没过她骨骼分明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擦拭,倏而染在上面的颜色与气味就都消失了,只剩下葱白如玉色指节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她的手依旧干净。
不管沾染过什么。
顾念麟跟顾念因交手过很多次,这样直观的接受她平静的暴戾,还是第一次。
要不是顾念因染着血的手指出现在他面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人的可怕。
她才不是被佘宁那个女人培养出来的家族机器,她就是个怪物,一个将真身藏在黑暗里的人形怪物。
“顾念因!我他妈真是蠢,让你给玩死了!”
顾念麟无能狂怒。
他不甘心会败在顾念因手里,脑袋里各种想法乱飞,紧接着停在了一个人名上:“林惜是不是。”
顾念麟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顾念因,眼神里带着威胁,“你等着,我会让她不得——”
“啪!”
顾念麟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响亮的巴掌声打断了。
同样诅咒的话,这一次顾念因扬起了手。
她冷眼看着顾念麟,深棕色的瞳子沉得如深渊降临:“你再说一遍。”
她无所谓,林惜不行。
她从来不是虔诚的信徒,也希望给林惜攒阴|德,要她能得道升仙,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受任何苦难,哪怕那个时候她自己早就掉进地狱,万劫不复。
顾念麟从小娇生惯养,脸上的疼来的异常明显。
他的舌头舔舐过嘴巴,浓郁的血腥味就从中间扩散了开来。
也不是他受的不苦,是顾念因这一巴掌打的的确用力。
血腥味叠着疼痛搅得人难忍,顾念麟抬眼看着顾念因,恨恨的骂道:“疯子。”
“既然知道别人是疯子,就不要招惹。”顾念因冷声提醒。
她承认自己这次是失控了,但她不会反省自己的这次失控。
她是个疯子,她乐在其中,她就要动林惜的人付出代价。
山林有风荡过来,在窗上掀起一阵绿浪波动。
顾念因抬眼看了眼窗外的天,惨淡的天上已经有月亮提前从另外一边升上来了,似有感慨:“不枉溪琴跟溪凌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他,今晚是圆月了。”
这么说着,顾念因就又看向顾念麟,垂眼瞧着他们之间横着的那个已经昏厥在地的男人:“二哥日后还是给他好好留在身边吧,不然哪天曝尸荒野了,不知道二哥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顾念因……”面对顾念因的威胁,顾念麟整个身体都在抖,却实在是无能狂怒。
溪琴跟溪凌都是三房的下一辈,换句话说三房现在也是她手下的。
只四房也就罢了,还来了三房,顾念因稳坐钓鱼台,他顾念麟翻不起任何风浪。
轻蔑,不屑。
顾念因目光平直的瞧着顾念麟,长身直立的影子就那么落在他肩上,轻描淡写的,却又是无法承受的压迫感。
刚刚出门接了一通电话的助理现下回来了,她走到顾念因身侧,小声附耳:“小姐,疗养院那边来消息,夫人想见您一面。”
顾念因微微眯了下眼睛,转即道:“知道了。”
她瞧了眼地上的可怜虫,而后就看向了真爱他的顾家少爷,道:“我想二哥还有的忙,先告辞了。”
顾念因礼貌具在,说着便对顾念麟颔首,作失陪。
她剪裁得体的大衣不染纤尘,略过染着血的地板,将高跟鞋敲响,哒哒的声音幽昧阴霾,笼在顾念麟南山的宅子里,久久无法挥散。
车子自山腰往下行驶,太阳一路追随。
从顾念麟那处出来,已经快到日落时。
不过渚城不大,佘宁疗养院的位置离这边也近。
南山这边的郊区早就被有钱人心照不宣的圈起,很少开发,疗养院也是几个人物退休后应运而生的,是渚城最适合修养生息的地方。
就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佘宁突发脑血栓倒地不醒,她自诩年轻,还是家里佣人早上上工才发现了她,顾念因当时耗费了很大的人力财力,才把她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可人是救回来了,却造成了不可逆转的肢体功能障碍。简单来说就是佘宁瘫痪了,全身只有手指及脖子以上可以动,语言中枢严重受损,至今无法说出连贯完整的话。
走廊的步伐声停在了套房的门口,虚掩着的门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过去那个气势迫人的女人矮了一大截,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身形消瘦,头发花白,眼尾的皱纹全然不见凌厉。
顾念因平静走过去,唤了佘宁一声:“妈妈。”
佘宁闻声眼神微动,她手指按动轮椅按钮,向顾念因转过来:“来,了。”
“听说您找我?”顾念因问道。
佘宁点头:“干,什么,去,了。”
佘宁一生要强,语言中枢严重受损,她就言简意赅的说。
她这话指的是顾念因离开渚城没几天又回来的那“没几天”。
所谓人走茶凉,佘宁现在没有任何势力。但疗养院的人会在照顾她的时候给她捡几句顾念因的事情说,权当给她这个老太太解闷。这也是顾念因默认了的。
顾念因明白佘宁的问题,淡声告诉她:“结婚。”
这个答案明显超出佘宁的预料,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顾念因,直觉得她的给自己开玩笑,又忍不住确认:“……谁?”
“林惜。”顾念因平静,“双木林,珍惜的惜。”
她的声音实在是淡极了,接着更准确的跟佘宁宣布道:“我和林惜结婚了,林惜现在是我的妻子。”
佘宁眼睛瞬间瞪圆了起来,即使她的身体不能动,可整个人依旧显得十分激动:“你,你!怎么,可,以!”
顾念因:“法律同意,我们就可以。”
佘宁厉声:“不,同,意!”
顾念因却道:“您不是法律。”
她的声音平淡到了极点,似乎在佘宁激动的声音中不占任何优势。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平淡,反而更显得佘宁的激动十分无力。
她就这样瞪着顾念因,仰起的脖子上,青筋绷起,干瘦可怖。
“医生说了,您现在不适合有剧烈的情绪波动,这对您的身体不好。”顾念因语气不轻不重的安抚着佘宁的情绪,俯身帮她整理膝盖上的毯子。
佘宁看着,很想撇开顾念因的手,可她做不到。
她手臂动不了,怎样的努力都显得徒劳无功,她表达不出她的情绪,她不能有任何实质表示不同意的方式。
夕阳带着太阳最后的光辉,落在女人的手上。
她曾经是那样的高高在上,所有人都要听她的。
可现在她连自己的手臂都不能自己操控。
佘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顾念因耗费心神的救回来是福还是祸,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看起来很是孝顺的女儿。
“好了,我的事情您过问过了,我也来看过您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该回去了。”整理好毯子,顾念因起身,“明天还有个会要开,我要回去准备一下。”
“你,现在,是,因为,我!”佘宁忍不住出声提醒顾念因。
“所以您现在可以享受最好的照顾。”顾念因答道。
“这里有着最完善的监护设施,可以完全杜绝上次过了几个小时您才被发现,耽误治疗的状况。”顾念因字字真心,转身看向佘宁房的监控,“我也能通过监控随时看到您,跟您聊天。”
“我完全是为您好,妈妈能理解吗?”
这话似曾相识,似乎很多年前,佘宁也这样说给顾念因听过。
那自己的女儿,她做下的孽。
佘宁手兀的收紧。
她也是这三年才逐渐明白被人监控的感觉。
那种像是囚鸟一样的感觉。
不要说自由,甚至生死都不在自己手里。
而她的囚鸟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开了翅膀,飞走了。
.
从佘宁那边出来,顾念因回到了她小时候住的宅子。
这个家实在是叠着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她今天晚上住在这里纯粹是有些东西要拿走,不想再折腾了。
她实在有些累了。
是了,就是雷霆风掣的顾总也是会累的。
从一楼浴室泡完澡,顾念因穿着松垮的睡衣坐在客厅沙发上。
她手里拿着本相册,长腿轻叠,将相册放在上面,于昏黄的灯光下翻过厚厚的照片。
这本相册是她国小那段时间的记录,翻过去没几页就到了她参加学校友好交流活动时的照片。
镜头的焦点永远都是她,去海洋馆,听讲座,动手实践……
就在绿意交织山地里,顾念因目光精准的看向了她后面的那个小虚点。
那是个穿着背带裤的小女孩,肉肉的小脸上沾着翻开的土,满场的花枝数她种的又好又快,胜负欲爆棚。
顾念因抬手轻轻抚在上面,忍不住笑笑。
只是她弯起的眉眼又顺着向下的眼角低垂着些想念,在无人的夜里露出她的脆弱。
她很想这个小女孩,很想林惜。
她想她还可以忍受。
解决完手头这点事,就可以回去了。
可明明只是分别了才一天,为什么却比过去的两次十年还要难熬。
顾念因努力平缓着自己的心情,目光克制压着冷静。
她合上相册,拿出手机,时间也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跳跃,刚刚还小小的一个人,转瞬变成了出挑的少女。
运动服衬得林惜身形优越,手长腿长。
日光打在她高束的马尾上,金光粼粼,汗意蒸腾的脸上铺满了骄傲的灿烂。
她永远都是这样的明亮,就算是后面她长大成人,穿着利落大方的裙子,被誉为最未来可期的青年画家,拿着荣誉证书跟几位画坛前辈站一起,也难掩风骨。
顾念因一遍遍看着这个时候林惜,目光贪婪,像是在觊觎一件珍宝。
而这件珍宝却已是她失而复得的。
“叮咚。”
沉寂的夜里,门铃响得突然。
顾念因警惕叠进眼中,好好收好相册,才走向可视门铃:“谁?”
“快递。”是个男人的声音。
顾念因蹙眉,接着道:“放门口就可以。”
“抱歉小姐,这个快递需要您亲自签收。”似乎是担心顾念因不开门,那人还特意提醒:“是来自京都的快递。”
听到这句话,顾念因目光在这人被帽檐压住的脸上顿了一下。
只是她依旧没有选择开门,而是道:“辛苦放门口,我待会会开门取。”
“顾小姐,如果您不签收,我们就算您签收失败,退回原址了。”男声又道。
顾念因闻言“嗯”了一声,还是道:“所以麻烦放门口。”
三次都是一样的答案,镜头里的男声明显不耐烦了。
她抬手就摘下了帽子,一头长发在镜头中倾泻而下,接着就是林惜那双愤愤的眼睛:“顾念因,你真好麻烦!不给开门算了!签收失败!我走了!”
林惜高声宣布着顾念因签收失败,说着转身就走。
却不想,她喊了好久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一道轻巧的力抓住林惜的胳膊,轻而易举的就将林惜拉进门来。
玄关上的感应灯有点反应迟钝,昏暗里林惜的脖颈被人扣住,迎面落下一枚温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