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围城的第二日,卫智派心腹和嫡长子卫海出城表示愿意投降。

  帅帐中,江冲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俩人,一副尚未尽兴的神情。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样,江冲不愿受降,表示想给叛臣一个教训,但在吴王和其余副监军的一再“劝说”下,终于勉强点头同意接受卫氏献降。

  卫海留在手里做人质,心腹则返回平都告诉安国君这个“好消息”。

  在离开军营的路上,心腹见护送他的是个娃娃脸的小将军,于是趁机套话,别的没套出来,倒是意外得知太子卫嵇目前不在大营,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路章送完人回到帅帐,一脸无辜:“他问我太子安好,我说好多天没看见他,你要是想他,我可以派人帮你送信。”

  将军们都笑了。

  再说安平君卫智在得知梁军主帅接受投降之后并没有多高兴,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而且依照梁国皇帝圣旨中的意思,他全家的下半辈子恐怕都要在梁国度过。

  但毕竟是多年浸淫权术的老狐狸,很快就从卫嵇不在梁军主帅身边这件事中敏锐地嗅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在进攻平都这样重要的时刻,卫嵇却不在场,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要么是卫嵇自己犯蠢没跟来,要么是梁军主帅不希望卫嵇跟来。

  若是前者,卫智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去讨好梁军主帅;可若是后者,卫智觉得自己大概能算得上梁人诗里说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大侄子跟梁国主帅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嘛。

  听说那位主帅喜好男色,这太好办了,平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各色美人,男的女的都有。

  所以说,只要肯下血本,讨得梁军主帅欢心,只要梁军主帅睁只眼闭只眼,他就能保留自己的实力,将来再想法子把儿孙送回国。

  未必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六月十五,天还没亮,安平君手捧东倭王玺,率一众臣属出城献降。

  江冲接到消息,连大营都没出,先命周韬、路章二人带三千人马先行入城。

  半日后,路章派人回来禀报,城中各处要道俱在掌控之中,王宫四门也换上了咱们自己的守卫,暂时没发现东倭人有任何异常举动,同样也没在王宫和安平君的府里找到安伮人的行踪,他俩正在进一步扩大搜索范围。

  禀报的人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交给江冲。

  江冲看了眼,眉梢微挑。

  胡相维挠挠耳朵,喃喃道:“开干之后,往安伮去的所有关口都在咱们手里,安伮人不可能跑得掉,一定还在平都,卫智这孙子到底把安伮人藏哪啦?”

  陈跃接过重明手里的湿毛巾,殷勤地来到江冲身边:“大帅啊,要不我再带人进城搜一遍?”

  江冲:“你?还是算了吧,就你那德行,我怕回头城里剩不下几个人。”

  别看陈跃长得一副憨厚正直相,前世东征那会儿,这货一声不吭准备屠江原城,要不是江冲发现得早,定会惹出大祸。

  所以这会儿陈跃请命,江冲是万万不能答应的,非但不能答应,还要将他带在身边看着,省得闯祸。

  “照原计划,老胡留守大营,随时保持联络,飞翼和小胡随我进城。”江冲擦了把脸,回头吩咐亲兵:“去看看殿下和监军们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了就出发。”

  未时正刻,平都城玄武门城楼上,一面黑底金字的大梁军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使得周围十几面白底红字的东倭王旗瞬间沦为陪衬。

  城门下,江冲挽着缰绳轻轻一勒,马儿便乖顺地停在了安平君面前,他低头看着前世的老熟人,冷笑着摇了摇头。

  卫智年过半百,动作却极其利落,迅速跪在江冲马下,双手捧着东倭王玺高举过头顶,用生硬的大梁官话朗声道:“罪臣卫智拜见平阳侯。”

  江冲目视前方,冷声道:“你眼瞎吗?看不见吴王殿下。”

  卫智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又连忙来到吴王车驾前,再度跪拜。

  吴王端坐在四匹马拉的马车里,并未露面,只道:“为何不见卫国主?”

  卫智面带踌躇,支支吾吾道:“国主……这个……国主在宫中。”

  吴王架子端得足足的,隔着一段纱幕语气冷得几乎要在三伏天渗出冰渣:“卫国主可真是金贵,我大梁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竟都不配他出城迎一迎。”

  卫智听懂了,但他临时学的大梁官话就那么几句,实在不足以应付吴王殿下的质问,再加上这些日子接连战败的打击、摆脱宗主国控制的无望、兵临城下的恐惧、以及此刻跪伏在大梁吴王驾前所受到的震慑,使得卫智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眼看着就要昏过去。

  江冲的确有意借机给吴王立威,但卫智不能有事,最起码要保证卫智活到来日押回圣都在御前请罪,不能这会儿就把人给玩死了,便给随从亲兵使了个眼色。

  吴王知道适可而止,给过下马威便罢,顺着江冲递的台阶下,命人收下东倭王玺。

  大军越过护城河,穿过卫城,便正式进入到东倭王城平都城。

  平都城内,屋舍紧凑,街道平直,城中百姓于道旁跪迎,嘴里用东倭话喊着“万岁”,卫氏兵卒手挽着手组成人形栏杆,防止有人横冲直撞。

  卫智亲自给江冲牵马,满脸讨好赔笑:“王城百姓期盼大军已久。”

  江冲扫了眼人群最前方那些衣着干净整齐,手里捧着食物器皿的“百姓”,看得出卫智已经尽全力表现了,可惜平都就这么点大,别说和圣都比,就是和金州也没法相提并论,所以只能弄出这么个四不像,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不错。”

  卫智心下稍安,又给江冲介绍起王城布局。

  卫智将江冲一行迎到王宫,请主帅与监军吴王上座,然后自己端端正正跪在殿中,难掩悲痛道:“国主已于月前病逝……”

  监军们惊得合不拢嘴,惊讶过后又忍不住想笑。

  这安平君时运真的是背到极点了,但凡卫国主能赶在开战之前咽气,他也不至于骑虎难下。

  卫智:“罪臣自知难当大事,为防止国内生乱,故秘不发丧,直待大军到来。”

  众人:“……”

  分明是被梁军在江原城前久攻不下的假象迷了眼睛,幻想自己还有反击的机会,结果江冲转头就来了个速战速决,连给他提前投降的机会都没留下。

  这老东西,黑的硬说成白的,脸皮够厚啊!

  老国主的死活自然要有人去验看,江冲念着吴王还是个少年,便留他在殿中歇息,自己也留下陪吴王,其余人在卫智的陪同下去国主寝殿验尸。

  众人离开后,吴王皱眉道:“小叔,眼下应当将此事火速禀报圣上,你说呢?”

  先前打仗是江冲这个主帅的职责,而今进了平都城,涉及藩属国内政,主帅再插手就有些不大合适。

  江冲摸着刀柄上火红的穗子,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我们只需要安心等消息。”

  其实这次东征也是为了顺便扶持卫嵇上位,只不过先前不知道卫嵇他爹老国主是死是活,若将册封新国主的旨意随军带来,岂不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宗主国盼着老国主早日入土,他们好重新立一位听话的新国主。

  如今老国主死了,倒给大梁省了事,直接派人把册封圣旨送过来就是了。

  吴王点点头,“那我今晚就叫人把奏报发回去。”

  江冲又道:“还有就是,我怀疑卫智勾结安伮……”

  “安伮?”吴王一惊,手上扇子“啪”的拍在茶几边沿。

  吴王自知失态,收起扇子,低声道:“可有证据?”

  江冲摇头,“证据还没有,只是开战前查到些蛛丝马迹,如今平都城中未必没有潜伏的安伮探子,包括王宫也不一定安全,先前我派周韬他们先一步入城,正是为此事。”

  吴王若有所思:“若是如此,卫智之罪可就大了。小叔打算怎么办?”

  江冲道:“还是要先搜查一番。”

  “平都城这么大,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搜到安伮人的踪迹,若无实证,怕是很难给卫智定罪。”吴王道。

  江冲:“所以我想,先将卫智及其亲眷都控制起来,待卫嵇太子赶来,再由卫太子帮忙追查安伮人的下落。只是为安全计,还望殿下和几位监军这几日尽量不要出门,以免给人可乘之机。”

  吴王点头称是。

  其实本不必这么麻烦,江冲手握读心术,能有什么消息是他打探不出来的,他又不是听不懂东倭话,这样说的目的,不过是找个由头将监军团控制起来,免得坏他好事。

  这时,周韬在外求见,进来禀报说一个多月前平都确实有安伮人出现过,只不过不确定是否与卫智有过接触,如今也下落不明。

  江冲和吴王对视一眼,一个多月前,可不就是卫老国主病逝的时候。

  监军们验尸回来,脸色一个比一个精彩,尤其曾经想给胡一刀压阵的王监军,路都走不稳,是被人一左一右架回来的。

  江冲对此早有预料,三伏天里,就算有源源不断的冰块镇着,死了一个多月的尸体,好看不到哪去。

  一众监军还没从尸臭味里缓过劲来,就被江冲安排去休息。

  监军团一走,胡相维自觉关闭殿门。

  江冲坐在上首,抬起下巴,一串熟练的东倭语从他口中说出:“安平君,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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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继上次没能从《春江花月夜》中取个合适的名字之后,我又搜了辛词,所有,我喜欢的句子,不管是不是名句,都被别的作者用过了。

  看来,附庸风雅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