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博的呼唤仅仅让江冲离去的脚步稍作停顿,却并未因他而停留,仍旧坚定不移地向船舱外走去。

  “江仲卿你站住!”

  韩博瞬间急了,忙抢上前去背靠门板挡住去路,“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说清楚!”

  江冲却没看他,淡淡道:“我如今除了满身罪孽一无所有,看着能赎多少是多少,剩下的,等我死了下到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做牲畜……”

  “江仲卿!”韩博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我同你说过那么多,难道你不明白?从前的事根本不是你的错,从洪先生重生那一刻起,‘乱’势就已经形成了,大局崩溃势不可挡。纵然你什么都不做,纵然崇阳军还在,也难以阻挡,最终的结局必然是乱到不可收拾,只能推掉重来。”

  江冲摇头:“不明白的是你。一个重病垂危的人自己病死,跟我提刀砍死他,这能一样吗?从我出手的那一刻,就注定我罪孽缠身。”

  他长叹一口气,从前明亮的双眸已然失了颜色,满目惨淡:“你说我……我当初要是没那么多想法,直接安安分分混吃等死多好。又或是跟公主一起死在火场里,一家人整整齐齐。何必非要找什么真相,结果真相没找到,反而害了那么多人。纵然你我重回少年,那些被我牵累的人也都还活在世上,纵然他们都忘却前尘什么都不记得了,可那些国破家亡妻离子散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我若不为此赎罪,岂非连禽兽都不如。”

  韩博忙道:“照你这么说,罪孽深重的不止你一个,还有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还领着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可我却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袖手旁观。要赎罪我们一起,你想怎么做我都陪你。”

  江冲扯了扯嘴角,“你这又是何必?我是没得选,不得不走这一步,你还能游山玩水自由自在,何苦来哉。”

  韩博苦笑,他又何尝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所谓的游山玩水一别两宽,只不过是他以退为进用来强迫江冲原谅自己欺瞒于他的手段,他算准了江冲会不顾一切地追上来,也料定江冲不会和自己分手,却唯独没想到江冲会主动将前世的罪孽背负在身上。

  若早知今日……

  韩博目光微凝,想起按照何攸之计划的结局,那才是真正十死无生的绝境。

  如今这般,纵然负罪在身,好歹人还活着,不是吗?

  “仲卿。”韩博陡然放松下来,似乎全然忘了刚刚说要分手的人是自己,将自己投入江冲怀中,近乎贪婪地吸取着江冲身上熟悉的气息,颓然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不怪你。”江冲木然抚着他的后背道。

  韩博一怔,又摇头:“你怎么能不怪我,你该怪我的。”

  “真的不怪你。”江冲闭上眼,缓缓收紧了手臂,像在寒冬腊月抱住双臂取暖一样紧紧地抱住韩博。

  他们就像一对从地狱深处逃进人间的恶鬼,即使住进人的躯壳里,也无法真正拥有人的温度。

  而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唯有彼此,才是同类。

  江冲这些时日过得煎熬,韩博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激烈的情绪平息下来之后,躲在江冲温暖的怀抱中,难以压制的疲惫困倦瞬间席卷而来。

  韩博极力克制着睡意,却还是无法保持绝对的清醒,直到听见江冲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什么,才终于肯放弃抵抗,任由自己陷入沉睡之中。

  江冲看着韩博靠在自己肩膀上毫无防备的闭上眼睛,环顾四周,只见狭窄逼仄的船舱连一扇透气的窗户也没有,一张简陋的小榻就占据了整个船舱一半的地方,再放个小茶几,几乎没有落脚的位置。

  江冲扶着韩博让他在小榻上躺下,松手时却发现韩博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带,哪怕睡梦中也抓着不放,遂叹了口气,抱着韩博坐下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睡。

  等韩博睡熟以后,江冲将守在门外的韩寿唤进来,低声道:“说说吧,他是如何将自己搞成这样。”

  韩寿自进门就规规矩矩地俯身低头,视线只牢牢盯着自己脚尖,听见江冲问话便答道:“就三个月前侯爷和公子一起去侯府,第二天公子一个人回来,那天下着雨,公子浑身都湿透了,小的们给煮了姜汤换了衣裳都不管用,当天就发起了高烧,请了大夫开了药。吃过药烧倒是退了,就是一直病着,病了有一个多月才好利索。”

  “为何不通报与我?”江冲沉声问道。

  韩寿忙道:“小的去侯府禀报过,是莫大管事亲自见的小人,莫管事说侯爷身体抱恙不见外客,等侯爷痊愈自会通报,后来还叫人给送了好些药材补品。”

  江冲低头看着怀里憔悴的面容,又问:“你何时去侯府?”

  “仿佛是四月……四月……二十九!没错!是四月二十九。”韩寿道,“每月最后一天小人都会去公子常去的几家早点铺子结账,因公子病着,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小人为图省事,所以二十九那天出门的时候就从账房支了银钱从侯府回来顺路一并去把账结了。”

  很好。

  江冲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底的烦躁,“你家老爷是怎么没的?”

  这回韩寿不用他接着追问,一股脑将自己所知全部说了出来:“听报丧的人说,老爷是初二夜里喝了酒安歇,等下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走得很安详。报丧的人十五夜里就到了,只是那会儿城门关闭,十六一早外城门开才进得来。老爷的灵柩已经在回苏南路上了,是那两个外室生的在护送,二公子和太太,还有三公子应该也在路上。”

  江冲听完沉默片刻,再开口却唤了重明,吩咐道:“就近找条官船,要快的。”

  韩寿总算是能松口气了,事情紧急,客船走走停停路上耽搁太久,快船倒是有,但是人家嫌他们回去奔丧晦气,出高价也不行。在广云码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船只,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艘既快又肯拉人的货船,就差谢天谢地谢菩萨了,哪还顾得上别的,结果等上了船才发现这船舱根本没法住人,发霉潮湿不说,还有老鼠蟑螂不时出没。

  韩博在小厮收拾东西准备挪地方的时候醒了过来,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江冲臂弯里,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我怎么睡着了。”

  “没事。”江冲扶他起身,“我叫人另找了条船,既然醒了,那就走吧。”

  韩博忙道:“不用麻烦……”

  “不麻烦。我叫重明问过了,这船上没有多余的船舱,我带来的人没地方住。”江冲根本不是在同他商量,直截了当地安排好了一切,“我陪你去苏南,给你爹上柱香磕个头再走。”

  江冲做事雷厉风行,说换船立即就换,甚至等不到靠近码头,直接命人将客船开到江心。

  进到客船宽敞舒适的船舱里,江冲不由分说地将韩博推到床边,“你再去睡会儿,等睡醒起来吃东西。”

  韩博微愣,急忙一把抱住江冲,“仲卿!”

  江冲顿了顿,“我不走,去叫人给你煮些白粥晾着。”

  按本朝刑律,父丧百日内只能食冷食、饮清水,百日过后才能用些热茶饭,十个月以后可以用蔬菜水果,二十七个月孝期结束方可饮酒食肉。

  百日以后正是深冬时节,江冲担心韩博这会儿消耗过度,到时候会撑不住。

  “不必了。”韩博闷声道,“一会儿等船靠了岸,你就回京去吧。”

  不等江冲拒绝,韩博又道:“你刚刚接手崇阳军,如何能撂得开手,早些回去,免得再生事端。不用担心我,就是守孝而已,等孝期结束,我去金州找你。听话。”

  江冲没问他是如何得知自己接手了崇阳军这等连朝廷都不知道的消息,转身与韩博相拥,想起那年去长溪县宣旨,韩博受邀回苏南,为了不让自己知道他和韩氏宗族关系冷淡,他宁愿在外消磨一日,不由轻叹:“我只是放心不下你。”

  韩博微笑道:“有什么放心不下,知道你在家里等我,我肯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回京之后,除了我给你的信,其他一切从观州来的消息都不要听不要问也不要插手,专心做你该做的事,等我来找你。”

  江冲心中一凛,“你要做什么?”

  韩博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从前你说我若被罢官免职你就养我的话,还算不算数?”

  “算数。”江冲忙道。

  “那就好。”韩博彻底放心了,“我二叔这两年参与贩卖私盐所获,已经足够抄家问斩,我这个做侄儿的,合该帮他一把才是。这事跟你没关系,你不要插手。”

  江冲听出了韩博话里的杀意,忧心道:“我不管别的,只护住你也不行?”

  韩博摇头,“你一旦插手,平阳江氏定会在此事上大做文章,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若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会告诉你。我不想做官,只想跟你在一起,相信我,好不好?”

  江冲犹豫了一瞬,终是点头。

  韩博松了口气,正想接着说什么,却被重明的叩门声打断。

  重明声音有一丝急切:“侯爷,胡相维在岸边。”

  胡相维是胡一刀的弟弟,胡一刀前不久刚被江冲安排去了雁门盯着东倭那边的动向,他弟也跟着一道。

  如今胡相维突然出现在这儿,多半是东倭有了动静,而且事关重大。

  江冲当机立断:“停船靠岸。”

  “仲卿,我还有件事想叮嘱你。”韩博抓紧时间道,“先前在固山亭为了应付何攸之,我答应帮他扶持你上位,如今我不在你身边,他没了帮手,定会亲自来找你。”

  “他还敢来找我。”江冲对此人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你别冲动,听我说。”韩博握了握他的手臂,压低声音道:“他为了长生,必会扶持你,他想让你位极人臣。反过来,我们也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掌控此人,让他为你所用。”

  江冲皱眉:“我想他死。”

  韩博道:“占星台规则所限,你杀不死他,反会打草惊蛇。你要做的,就是把他留在你身边,其余交给我,等我回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江冲点头,想了想又道:“去了苏南若是有人为难你,你不必同他们客气,别委屈了自己。若是遇着官府的人,报我的名号。”

  “好。”韩博莞尔。

  江冲将临出门时匆忙带上的狐氅披在韩博身上,又留下四名亲兵让他们随身保护韩博直到孝期结束,这才登上摆渡的小舟,朝韩博挥了挥手。

  韩博同样挥手告别。

  江冲目送逐渐远去的船只,心里甚至有一种他和韩博之间不是隔了半条江,而是相隔整个时空的荒谬念头。

  无论他再怎么努力追赶,都无法真正地靠近对方。

  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在他和韩博之间隔出两个世界。

  哪怕有幸相遇,也只是擦肩而过,终究难以携手。

  “明辉!”江冲忽地冲韩博背影大喊。

  奈何客船早已驶至江心,江上风大浪急,韩博无论如何也是听不见的。

  很快,天色晦暗得连江岸都看不见,韩博还眷恋地盯着那个方向,就跟江冲没追过来之前一样,站在船舷边上向着江岸极目远眺。

  “公子,您还是回房歇着吧。”韩寿道。

  韩博摇头,轻轻握住被他挂在脖子上的金铢,喃喃道:“我赌赢了,也输了。”

  他彻底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却也让江冲永远地失去了最想要的东西。

  “这是我自找的。”韩博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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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以韩某人的本事连条船都找不到吗?卖惨而已。

  这两天脑子里总是闪现《春江花月夜》的句子,冥冥之中感觉可以从中取个文名,百度一搜,但凡我喜欢的句子,都被别的作者用过了……用过了……

  我就是个取名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