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时间匆匆而过,江冲亲自为妹妹选定的黄道吉日就定在中秋次日八月十六。

  从前三日起,男方要由新郎带着一帮少年子弟来女方家催妆,女方亲眷要去男方家铺房挂帐。

  为此,平阳侯府的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连中秋佳节都没过好,当然也包括韩博的生辰。

  江冲只在中秋节前一天的傍晚命重阳将一碟红豆沙馅的月饼和他亲笔书写的婚礼请柬送去了韩宅,然后得到了一坛桂花酒作为还礼。

  及至八月十六,婚礼星期,平阳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只不过,一直等到午时,都没见韩博出现,哪怕他曾对江冲许下过一起送妹妹出嫁的诺言。

  江冲听着不绝于耳的喜庆乐声,难免有些失落,但他又不能在大喜的日子里将这份失落表现出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江蕙的大婚之礼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之处。

  未时末,郑国公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开到侯府门前,催妆乐响起的时候,江冲正领着妹妹在祠堂拜别祖先。

  江蕙着凤冠霞帔,披金佩玉,浓妆艳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贵,就连裙摆下沿用作点缀的一百颗粉红珍珠都是章俊花费重金搜罗来的。

  她跪在蒲团上,耳中听着兄长对先祖祈愿,眼里看着兄长挺拔却坚毅的背影,悄悄湿了眼眶。

  兄妹二人叩拜过后,江冲站起身面对江蕙,“往后到了甘家,收收你那狗脾气,好好跟衡之过日子,别总瞎闹腾。他若是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他敢!”江蕙一抹眼角,愤愤道:“他敢欺负我,看我打不死他。”

  江冲:“你妆花了。”

  江蕙:“……”

  本来兄妹离别的伤感气氛因这一句话烟消云散,江冲也不好再废话耽搁吉时,遂打发江蕙回去补妆,又命人将甘棠叫来祠堂。

  甘棠满面红光地在公主驸马的牌位前发下宏愿:“今生今世我必珍之重之,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江冲忽然想到,当初驸马在武帝军中同公主定下婚约之时,大概也是这样将满腔热忱连同一颗赤子之心捧到武帝面前,于是本来准备好要敲打的话也就顺势咽了回去,只道:“这话公主驸马听到了,我也记下了,他日你若做不到,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聊聊。”

  他说的“好好聊聊”肯定不止聊聊那么简单。

  甘棠一凛,忙道:“请岳父岳母和舅兄放心,定不负今日之誓。”

  “去吧。”江冲摆摆手,命他去催妆。

  江冲亲手将唯一的妹妹送上了郑国公府迎亲的花轿,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紧随其后,锣鼓开道,鲜花铺路,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在盛大的热闹与喧腾中目送她走向自己的人生。

  是夜,江冲开启了那坛桂花酒,在遍地银辉中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着重明向他禀报今日府中人的动向。

  听完冷冷一笑,“我还会喘气呢,这就以侯府之主自居了,可不可笑。”

  重明却不敢笑,因为他方才禀报的事情很有可能会使得一位嗣子提前出局。

  直到重阳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寂静:“父亲,方才我去给韩伯父送喜酒喜糖,发现韩宅挂了白幡置了灵堂,韩伯父的父亲去了!”

  江冲猛地从微醺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他毫不犹豫地起身去见韩博,却在目光触及门楹上挂着的喜庆的红绸时顿住了脚步。

  半晌方道:“叫春来带些人手过去帮忙,你也去。你告诉他,等回门礼结束我就过去。”

  回门这日,天上下起了小雨,新婚的小夫妻俩手挽着手从马车上下来,从甘棠连撑伞这种事都不愿假手于人便能看出二人实属恩爱。

  江冲将甘棠唤到书房,问了他日后的打算,又郑重地补上亲迎那日未曾出口的敲打:“我就这一个妹妹,虽说性子骄纵跋扈了些,但心地人品还算过得去,今后若是在你家做错了事,你别怪她,直接把人给我送回来,我来教育,不许你给她委屈受。”

  甘棠忙道:“您放心,我绝不会让小星受一丝委屈。”

  江冲却道:“不是不能受委屈,而是这委屈不能是你给她的,你可明白?”

  甘棠早就接受了自己会被大舅哥压得抬不起头的事实,从前在私底下戏称江冲为“老泰山”,如今才是真正的“泰山压顶”。

  既然“老泰山”都把话说得这般明白了,他哪敢不明白。

  午后行家宴,江蕙就坐在江冲的右手边,而这先前是韩博的位置。

  江蕙尚不知韩博父亲亡故的事,她只是从江冲过于平静的神色中看出了些许沉郁,试探着问:“你和韩大哥哥是不是吵架了?”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只不过之前她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不好干涉兄长的私事,如今却是已婚妇人,没那么多顾忌,想问便问了。

  话刚落音,小辈那桌有一半人都悄悄竖起耳朵。

  三房和四房都没什么反应,毕竟连同重阳在内的六个孩子都已正式记入了族谱,成了江冲名正言顺的儿子,不论江冲今后断袖与否、娶妻与否,都和他们没什么利益牵扯。

  江冲“嗯”了声,并未过多分说。

  江蕙又道:“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这都三个月了,你们还准备僵持到几时去?”

  甘棠觑着江冲神色,悄悄碰了碰妻子手肘,示意她别问了。

  江蕙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冲忽笑道,“其实我早就想跟他聊聊,只不过近来忙你的事,没找到机会。”

  儿子们松了口气,莫离却是面色微变。

  且等家宴结束,妹妹妹夫的马车前脚离开,江冲后脚就跨上一匹快马去了城南。

  然而韩宅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宅子和江冲派来帮忙料理丧事的春来等人。

  “人呢?”江冲全然没料到韩博会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

  春来战战兢兢道:“韩公子昨日就回观州了。韩公子吩咐小人暂且不要告诉侯爷,等姑娘回门礼结束,侯爷自然会知道。”

  “他倒是会替我考虑。”江冲冷笑,“去给我查,水路陆路他是从哪走、怎么走的,快去。”

  江冲忍着怒气去卧房书房检查了一遍,发现韩博只带走了几件旧衣和一些小额的银票,知道他并不是打算就此一去不复返,心下稍安。

  重明很快查到韩博搭乘了一艘漕帮运输药材的货船南下。

  江冲得知消息立刻带人去追,沿着运河追了一天两夜,都快进入安州境内,才终于看到那艘挂着“柴”字大旗的漕帮货船。

  附近镇子的码头太小,无法供货船停泊,江冲只得找了只小舟命人将他送到江心货船上。

  谁都没想到,那日分别后再见面会是三个多月后的江心。

  两个人都瘦了,尤其韩博,往日的衣袍穿在身上都有些宽大,看起来比那年他被柯勉袭击受伤时瘦得还要厉害,说是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侯爷,江上风大,进船舱暖和暖和?”韩寿见两位主子相顾无言,周围还有许多从暗处打量来的目光,忙提议道。

  “跟我来。”韩博率先移开视线,哑声道。

  江冲跟着他进到低矮的船舱,关上门,眼前便暗了下来,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韩博弯着腰翻找什么东西。

  直到一簇昏黄的火苗从油灯上燃起,江冲下意识朝着有光的地方望去,便正对上韩博消瘦的脸庞。

  “坐。”韩博指了指床榻,这也是整个船舱中唯一能坐人的地方。

  江冲一言不发地坐在韩博指定的位置,双手交握着,低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便只有韩博脚上穿着的草履。

  韩博将油灯放在一旁的小茶几上,在江冲身边坐下,看着他在灯火映照下蜡黄憔悴的侧脸,轻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聚散离合,本就是常事。你我这些年彼此交付过真心,即便日后分开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又何必特意追来,反倒让旁人看了笑话。”

  江冲沉默不语,若有所思。

  “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大志向,高官厚禄于我无用,所以我打算三年孝期结束后,像从前那样游山玩水,走走停停。”韩博释然一笑,故作洒脱道,“当然,我不会再刻意避着你,若还能有幸相逢,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江冲哂然:“那我呢?你将自己想的这样周全,可曾为我考虑过?”

  韩博艰难道:“你自做你的侯爷,不必心存愧疚,毕竟是我欺瞒在先,错不在你。”

  “错不在我?”江冲很想这样反问,数月以来积攒的情绪如洪水般在胸中来回奔涌,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皮囊的束缚迸发出来。

  可他没有。

  他只是疲惫地将脸埋进掌心,闷声道:“有个问题,曾困扰我许久——世间死于非命的人不计其数,我既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也没遇上什么千古奇冤惨绝人寰之事,当初的下场纯属自作孽不可活,可为何重生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直到那天你告诉我真相,方才让我明白,别人哪有我罪孽深重。崇阳军、武帝和驸马两代人的心血、大梁半壁江山、数以百万性命,全都毁在我手里,千刀万剐不足以抵消一二,我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仲卿?”韩博忽然意识到江冲的想法和他预计的不太一样。

  “最可笑的是,当初我还想着有朝一日平定安伮,我就再也不欠朝廷、不欠天下人的,就能跟你平平淡淡过安生日子……”江冲自嘲地笑了一下,自顾自地说着让韩博心惊肉跳的话,“如今一切皆成泡影不说,连你都不要我了,那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韩博,目光哀痛而眷恋,“你好生珍重,以后若有难处,可以找我四弟。”

  言罢,江冲深深地看了韩博一眼,像是在做无声的告别,随即收回视线,点点头,起身往外走,每走一步就在心里数一个数,等他数到三的时候,韩博开口了:

  “仲卿!”

  江冲唇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沉重的笑容浮现在他下半张脸上,随即又很快消逝,短暂得像是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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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韩某人在老婆面前永远都是卖惨+欲擒故纵,永远换汤不换药,这下好了,他老婆也学会这招了。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