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女瑟缩了一下,跪伏在殿中,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砖石地面,“贱妾腹中之子确实是侯爷骨肉,此事千真万确,贱妾绝不敢攀诬侯爷。”

  江冲特意离她有好几步远,中间还隔着个王之阳,免得自己再一不小心听到什么内情,扰乱了闹事的计划。

  他道:“这好办,有诸公作证,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便知此事真假。去年秋天在境外追捕利多宏元的时候,一时不慎被他的侍从在腹部刺了一刀,既然你说你腹中孩子是我的,那你倒是说说我这伤是横着的还是竖着的?”

  琵琶女又没真跟他上过床,自然是答不出来,推说当时江冲是穿着上衣的。

  江冲笑了一下,似早有准备,“当时我没脱上衣,那裤子总是脱了的吧?巧了,我这大腿上至今还留着当初在荣州中箭的伤疤,你说说是左腿还是右腿?你可别说我是穿着裤子上你,不然……你腹中那玩意儿难不成是神仙转世圣人托生,梦交有孕?”

  军营里都是男人,各种荤段子下流话满天飞,江冲能在军中如鱼得水,可见他绝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非礼勿言那一套在他这儿根本行不通。

  琵琶女本就没指望江冲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只一心搅浑了水,好让江冲无法脱身,那人才会放过她的二哥和妹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江冲堂堂一个侯爷,竟然在御前大殿上,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口出狂言大放厥词。

  “侯爷,您就算不怜惜贱妾,也求您怜惜怜惜贱妾腹中的孩儿!他可是侯爷您的亲骨肉啊!”琵琶女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凄婉动人。

  江冲从前没跟女人吵过架,就算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也没亲身体会过,这还是头一遭被人用这三板斧给反杀了,以至于下的套都没法用。

  他顿了顿,指着那女人道:“好,既然你一口咬定孩子是我的,那就滴血验亲,这总不会错。”

  琵琶女闻言也不哭了,伸手摸了摸小腹,“等孩子出生,贱妾愿与侯爷滴血验亲。”

  江冲哪能看不透这女人打的什么主意,等孩子出生黄花菜都凉了,冷笑道:“何必等到孩子出生,直接剖腹取子,不消片刻就能还我清白。”

  剖腹取子,别说孩子,就连琵琶女都活不成了。

  此言一出,不仅琵琶女,就连几个朝臣都面色微变。

  “此举有伤天和,慎言。”邹相公淡淡提醒道。

  江冲此刻满脑子全是“清白”二字,哪还管什么相公不相公的,就是天王老子他也照怼不误:“这个贱婢污蔑我,欲将我置于死地的时候也没见谁帮我说句公道话。”

  邹相公不语,圣上出来维护宰相体面:“朕还在这儿呢,当着相公们的面,她如何能将你置于死地?”

  江冲等的就是圣上开口,心想这都是你逼我的,他说的话掷地有声:“那年随先帝幸西山围场,臣曾带着韩明辉去过武帝皇陵,在晋国公主坟前发过毒誓,今生今世唯韩明辉一人,此生若是做出任何负心薄幸之事,臣便会当场死于非命,死无全尸挫骨扬灰,死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圣上:“……”

  朝臣们:“……”

  还别说,这种赌咒的誓言,还真有几分可信,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谁年轻的时候没跟人山盟海誓过。

  可他一个断袖,当着这么多人讲他年轻时候的荒唐事,不尴尬吗?

  江冲当然不尴尬,并且他坚信,只要他豁得出去不要脸皮,就没人能打败他。

  敖齐除外。

  没有人会拿死生大事胡闹,尤其是这种囊括了今生来世的毒誓,更是不会轻易出口,一旦说出口被上天听了去,是会应验的。

  可这不是江冲今日入宫的真正目的。

  他缓缓屈膝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沉声道:“臣自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臣愿以平阳侯府乃至符宁江氏阖族身家性命为此事作保,请陛下为臣做主。”

  也是直到这一刻,圣上方才意识到江冲是真动怒了。

  圣上不禁后悔不该听信贤妃的话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算计江冲,离间未成,反倒让江冲名誉受损。

  可事已至此,错已铸成,后悔也没有用,只能尽力弥补。

  圣上忙道:“好,朕答应你,命人彻查此事,还你清白。”

  江冲惨淡一笑,目光平静得近乎死寂,右手三指指天,缓缓开口:

  “今日江仲卿在此起誓,此女腹中之子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我从未与之有染,若有一字虚言……”

  他抬起头,与御座上的天子对视着,气沉丹田,一字一句道:

  “就让臣的母亲晋国公主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大殿之中安静了一瞬。

  “江仲卿!”

  圣上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砚台就朝江冲砸来,怒不可遏地指着江冲:“来人!平阳侯御前失仪,言语狂悖行为疯癫,把他给我押入天牢!”

  “陛下,万万不可!”丁相公急忙阻止。

  邹相公也忙道:“陛下三思!”

  圣上气得眼睛都红了,哪还听得进去这些劝阻,更是铁了心要严惩江冲。

  江冲是被人从福康宫拖出去的,出了大殿他就配合得很,还主动给押送他的禁军建议把他双手双脚都锁上。

  刚出宫门,大太监张仁就一路狂奔地追过来,传了一道口谕,不把江冲往天牢关押了,给他换个地方,还是个老熟人的地盘——

  乌梅台。

  曾经关过他三舅襄王萧晛的乌梅台。

  襄王萧晛在建宁元年“病逝”了,这乌梅台空置了两年,可算又迎来了新住户。

  江冲对这新住处还挺满意,虽说旧是旧了点,可宽敞啊,三个连在一起的大院子,二十来间大屋子,江冲想在哪睡就在哪睡。

  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此处虽名为“乌梅台”,却没有树,没有树就没有树枝,耽误他习武。

  所以江冲拆了个紫檀木的桌子,拿桌腿当剑使。

  等到江蕙入宫求过太后,得以进乌梅台探视时,已经是三天后。

  这三天里,老天爷不给面子,一直在下雨,江冲那把自制的桌腿剑始终没有派上过用场。

  不过他也不寂寞,因为第二天傍晚就有个很会哄人的小朋友偷偷溜进来给他解闷。

  以至于江蕙进了乌梅台,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她哥,她瞪着萧绮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萧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什么,表叔,你们先聊,我出去走走。”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江冲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朝着萧绮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他妹:“你俩有过节?”

  江蕙冷哼一声,接过侍女手里的三层大食盒往桌上一放,气呼呼地在旁边坐下,“我的事就不劳你老人家操心了,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江冲自讨了个没趣,低头笑了一下,打开食盒,看着满满当当三层盒子里装着的全是核桃,笑容僵在脸上,“给我带这么多核桃做什么?”

  江蕙没好气道:“韩大哥哥说,让你多吃核桃补补脑子。”

  江冲:“……”

  完蛋了!

  他好像一次性把两个最不能惹的人给惹生气了,还是相当不好哄的那种。

  “他还说什么了?”江冲问。

  “韩大哥哥还说。”江蕙清了清嗓子,学着韩博平平淡淡的语气:“你入宫前是怎么答应我的?这就是你说的‘不乱来’?”

  她说完,满是不赞同地看着江冲道:“哥,你这次真的有点笨,你跟那女人在御前对质做什么,那些男人就喜欢那种穿白衣裳弱不禁风动辄哭哭啼啼的柔弱娇花,她一哭,别人心里肯定就偏向她了,你就是有理也会变成没理。何况清者自清,相信你的人就算你不解释也会信你,不信你的人就算你发毒誓以死明志他们也会找各种理由编排你,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你何必在意他们的看法。”

  江冲有些欣慰地看着他妹,“我家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

  江蕙俏脸一红,“我跟你说正事呢,少扯那些有的没的。”

  “好,说正事。”江冲也端正了态度,看了江蕙的乳母一眼。

  乳母会意,将跟在江蕙身边服侍的四个丫鬟打发出去守着外面。

  江冲道:“我不是在乎外人的看法,你看我跟明辉这么多年,受过多少白眼,背地里多少人指指点点,我们理会过一句吗?没有,就像你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么想怎么看,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这事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江蕙反问。

  江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因为这件事不仅是我一个人的事,还牵扯到了你。你才刚及笄,眼看着该议亲了,你哥我闹出这种丑闻,势必会影响到你。这事旁人总会说三道四,我这回拼着不要脸不要命闹上一场,只求个清白。今后旁人说起你哥,也只会说你哥泼皮无赖不要脸,而不会说你哥在外面跟青楼女子乱搞还留了野种。两害相权取其轻,出了这种事,只想着清者自清是不行的,还要学会把损失降到最低。”

  直到此刻,江蕙方才明白兄长那天在福康宫看似失去理智的疯狂举动竟是为了自己,不由得湿了眼眶:“可你也被关起来了。”

  “圣上关不了我几日,等着吧,过几天我就能出去了。”江冲淡淡道。

  “真的吗?圣上都被气得罢朝了。”江蕙不太相信这事能轻易揭过。

  圣上不仅罢朝,还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把自己关在福康宫不见任何人,就连贤妃带着圣上最宠爱的五皇子都被拒之门外。

  江冲道:“等过几天,我心气顺了,给圣上写个请罪的折子,自然就能出去。”

  说到请罪折子,江蕙才想起来自己也带来了一份草稿,从荷包里拿出来递给江冲。

  江冲大致浏览过一遍,摇头失笑,问乳母要了火折子,将纸张点燃烧掉,“你替我带句话给明辉,就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此事一切因果等我回去告诉他。还有,不准任何人以我的名义上疏请罪。”

  江蕙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乌梅台不是什么好地方,江冲也不想让妹妹在这儿多待,略坐了会儿就撑着伞送她出去。

  临分别时,江冲温言道:“你回家之后就在家好好待着,不要出门,更不要再进宫去,就在家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我知道了。”江蕙道。

  江冲目送车马随从远去,拍了拍守卫的禁军,“看见那边巷子了没?有家卖烧羊肉的,去给我买两斤,再打些酒,钱找宁王世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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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交有孕”出自《开元天宝遗事》,讲的是杨国忠的一顶大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