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的吐血虽无大碍,但到底伤了气血,再加上阴天困倦,韩博就有些精神不济。

  江冲去前厅不久,韩博叫重心给他搬了两个大靠垫放在背后,侧身倚着靠垫。

  重心在旁站着,虽看不清韩博究竟睡着了没有,但是发现他手里的书许久都没翻过一页,很有眼力见地抱来一条兔毛的毯子给他搭身上,刚做完这一切,一扭头正对上窗外江冲看过来的目光。

  眼底带着柔情,明显不是看自己的,重心一个激灵,连忙无声退下。

  江冲缓步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脱掉鞋子上炕,见韩博睡得正香,便没去打扰,自行铺纸研墨,准备给圣上写一道问安的折子。

  昨日听韩博将崔太后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一道来,许多江冲想了两辈子也想不通的问题都变得通透起来。

  公主薨逝时江冲不过十一岁,一年后驸马也跟着撒手人寰。

  彼时年少的江冲带着襁褓中的妹妹生活在侯府的深宅大院中,周围是虎视眈眈觊觎爵位的江家老太爷。

  驸马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既做好赴死的准备,必然会将一双子女托付给一个可靠的人照看。

  他曾以为的祖父念及血脉相连并未对他们兄妹下死手,实则是圣上受驸马之托暗中照顾。

  十九岁那年,竺江一场沉船惨案,秦王蒙受不白之冤,周王贪渎之罪浮出水面,豫王淫辱臣女,圣上因此大受打击,一蹶不振。

  他曾以为的圣上因沉船案牵连秦王对自己心生不满处处刁难,实则是沉船案后圣上自己尚且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来照顾外甥,进而各方牛鬼蛇神趁虚而入。

  后来的和亲事件更是如此。

  唯有除掉江蕙,才能彻底斩断江冲对世人的最后一丝眷恋之情,使得他能在起兵造反之时全无后顾之忧。

  时至今日,江冲始觉自己究竟能有多蠢。

  亏得他重生之后依旧对圣上处处防备,全然无视圣上对自己的一腔爱护之心。

  而今,后悔应该还来得及吧……

  江冲将自己写了一半的问安奏折揉成纸团,细思片刻,正要重新落笔,忽闻身后韩博翻身的动静,回头一看,他正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吵到你了?”江冲搁下笔,扶着韩博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韩博看了眼桌上笔墨,揉着眼睛问道:“你在写什么?”

  “奏折。”江冲单手斟了半杯清茶,扶着韩博喂给他喝,待他润过嗓子放下茶杯,顿了顿方道:“我想将别苑湖底的东西禀报给圣上。”

  韩博闻言轻笑,摇了摇头,“你还真是实诚。”

  他这话听不出褒贬,但江冲总感觉不像什么好话,于是看向韩博:“你不认同?”

  韩博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当年和亲之事非圣上主使,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因此觉得自己错怪圣上,心生愧疚将遗诏上报,若我猜错了,那怎么办?”

  江冲道:“无论对错,圣上对我多番维护这是事实。”

  若非是出于真心维护,单就断袖这个事,圣上只需下一道赐婚的圣旨便能彻底断了二人往来,何须又是外放三年又是好言相劝地盼着江冲回心转意。

  当初不懂,而今静下心来回想,处处都是长辈的关爱,这让江冲如何能继续装聋作哑?

  “可你别忘了,是我告诉你遗诏所在。”韩博意有所指。

  江冲眨了眨眼,忽地笑了,“若连你都不信,这世上还有谁值得信任?”

  韩博垂眸微笑,显然是被他这话哄高兴了。

  江冲重新组织好前言后语,将草稿拿给韩博过目,然后才往奏折正本誊抄。

  他一心二用,一边抄着一边道:“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

  韩博从身后拥着江冲,下巴搭在人家肩膀上,也不做别的,就静静地看着江冲的侧脸,百无聊赖地用指尖隔空描摹着江冲的眉眼,听见江冲说话便懒洋洋地应一声。

  江冲宛若背着一个会自动发热的大包袱,也不嫌累赘,想了想道:“过年时太子私下里跟我说,三皇孙下半年就满五岁了,太子给了我一个伴读名额,彤哥儿年纪大了不合适,江文泰那几个儿子读书都不怎么样……听说你二叔家有个七岁的堂弟,不知学问品性如何?”

  “不如何。”韩博若无其事地撤回手,将额头抵在江冲肩膀后面,深呼吸压下心头的烦躁:“给了也是浪费机会,你另选旁人吧。”

  “是这样。”江冲笑了笑,“离京前,你二叔来找过我,他……”

  “他跟你说了什么?”韩博猛地抬头,急忙追问。

  江冲察觉他情绪不对,一回头与韩博紧张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拍了拍韩博的手背,原本修饰完美的话到了嘴边也变成:“你二叔他……求我放过你。”

  离京前一天,韩仁义忽然登门,私下里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江冲放过韩博。

  因为此事,江冲心里不快多日,为了防止被韩博看出来,还借口坐骑之事与蔡新德打了一架来掩盖自己情绪低落,直到昨日韩博昏迷,他坐在那儿胡思乱想的时候无意间想起伴读之事。

  他不可能放开韩博,也没法还韩博光明的仕途,所以只能从别的地方尽量补偿韩家。

  “嗤!”

  韩博冷笑,“你把他原话复述一遍。”

  江冲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天他是如何保持着最后的体面送走韩仁义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你二叔说,你们韩家几代读书人只出了你这么一个榜眼,全族上下都指望你有朝一日宣麻拜相光宗耀祖,我给不了你未来,只会让你断子绝孙受人唾骂……”

  韩博听着听着竟还笑了,“所以你就中计了?”

  “中计?”江冲一愣。

  “不算高明的计策,你自己想。”韩博说完这话,重新拿起先前没看完的游记靠着软枕。

  江冲见他一言不发,竟当真不打算为自己解惑,也无丝毫埋怨,三两下誊抄完奏本放在一旁晾干,这才仔细思量起这件事来。

  那日接到韩仁义的拜帖,江冲心里已经做好了对方可能会先礼后兵的准备,毕竟是韩博的长辈,无论对方说什么,自己都得受着。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屏退侍从之后,韩仁义直接给他跪下,不住地磕头求他放过韩博。

  那一瞬间,江冲浑身血都冷了。

  万般说辞也抵不过一句情真意切。

  “你在坋州三年。”韩博见他愁眉紧锁忍不住开口点拨:“旁人不知为何,韩章不会不知,他嘴上又没个把门的,和我那些堂弟堂妹们相处久了,人家难免会知道侯爷你对我情深似海。我二叔明知你不可能放手,却还是来求你,为的是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说明真正目的不在做成这件事的结果,而在做这件事的意义。

  “你是说……”江冲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反复思考的事,忽然有了一点头绪。

  原来韩仁义的目的不在于让自己和韩博分开,而是为了让自己心生愧疚。

  有了愧疚,补偿还不容易?

  这不,东宫伴读名额眼看着就要到手了。

  江冲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受此欺骗,换作旁人早该恼了,江冲倒没有生气,这也多亏了他从前在洪先生手里吃亏太多次,以至于韩仁义这点程度的欺骗利用在江冲看来也不过尔尔。

  “伴读名额还给吗?”韩博问。

  江冲顿时一个激灵,犹豫道:“我再想想。”

  韩博知道江冲素来心软,可没想到他能心软到这个地步,明知上当受骗,还要往坑里跳。

  可转念一想,若非韩仁义是自己二叔,江冲也未必会往心里去,韩博心里又觉得无比熨帖,一时感触颇多。

  “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三件事?”韩博忽道。

  “嗯,你说。”江冲点头,去年韩博养伤期间,他为了安抚韩博确实答应过三件事。

  “第一件。”韩博竖起右手食指,“我要你记住一句话——人心隔肚皮。看人不能只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出于什么目的,你要看后果。”

  “是这个道理。”江冲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当初洪先生教导他时,说的话做的事,看似无一不是为他着想、无一不是出于辅佐他的目的。

  可结果呢?

  骗他利用他最多的就是洪先生。

  这次韩仁义也是一样,打着为韩博好的旗号来求自己放过韩博,实则只是想骗取自己的愧疚从而获得更多的利益。

  韩博只看江冲的表情便知他根本没有领会到自己话里的深意,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怎么了?”江冲耳聪目明,竟连一丝似有若无的叹息也能敏锐地捕捉到,“是被我冥顽不灵气到了?”

  江冲自知两大缺点,一是冲动,二是轻信。

  前者这些年已经好很多了,只要不触逆鳞,他还能保持理智,至于后者,江冲自觉任重道远,故而有此一问。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韩博轻笑。

  江冲笑道:“别气了,我让后厨杀了只老母鸡炖汤,你多喝两碗顺顺气,等你养足精神,想出门的话我陪你去县里逛。”

  “炖汤?”韩博关注点不在出门。

  江冲道:“原是想给你弄些鱼汤补补,但符宁这边好像没有卖活鱼的。”

  韩博暗暗松口气,不论鸡汤鱼汤还是豆腐汤,只要没加补药就是好汤。

  不料江冲又道:“我给老莫写了信让他准备些补品,让他找了两个专司药膳的厨子,过些日子就能送来,这几日你先别乱吃东西,免得冲了。”

  韩博:“……”

  就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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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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