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族长既得到了江冲欲将祭祖延后的消息,就没有不追问的道理。

  江愉心知韩博吐血昏迷之事瞒不住,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当着江愉的面,族长还不好说什么,只让他带话给江冲,说自己明日午时过去。

  待江愉离开,族长立即叫孙子去请了三叔公来。

  三叔公初闻此事也是愣了,完全不清楚为何先前商定的好好的,这突然就变卦了又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因为那韩学士病得起不来床,参加不了族里的祭祖大礼,咱们还得等他病好了再另择吉日举办祭礼?

  究竟是祖宗要紧,还是韩学士要紧?

  二人面面相觑,只得约定明日一同去找江冲。

  韩博这病看着来势汹汹,实则并无大碍,就连昨日看诊的那位老大夫再度诊脉之后都惊了,在心底暗自怀疑是否自己医术不精,昨日误诊了?

  江冲命人准备了些财帛礼物好生将老先生送回县城,回房却见韩博正披了衣裳下地,他连忙上前按住,“不好好躺着,做什么去?”

  韩博无辜道:“躺着无聊,我想出去走走。”

  看江冲脸色不佳,又连忙补了句:“就在院子里走走,不出去。”

  “那也不行,天阴着,说不定要下雨,老实待着。”江冲果断拒绝,弯腰脱掉韩博刚穿好的鞋子,一手托着后背一手掂着膝弯。

  韩博眼见自己又要被抱来抱去,急了:“别别别!我不出去了!你放我下来,我不出去,乖乖躺着还不行吗?”

  “晚了。”江冲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将韩博放到外间靠窗的土炕上,那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外面院子,炕上又铺了棉被,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就在这儿玩,下棋还是读书?要不我给你念话本?”江冲柔声问道。

  他这般体贴,饶是韩博再怎么不乐意被抱,也生不起一丝气来,别扭道:“去把我前日没读完的书拿来。”

  “好。”见韩博吃这一套,江冲语气越发柔和,“喝茶吗?我叫人拿些点心,想吃什么?”

  韩博何尝不知他是故意,瞪了他一眼,“清茶一杯,其余不必。”

  江冲命人沏茶,又亲去取了韩博要的书和糖果匣子来,打开匣子放在小炕桌上。

  韩博拈了块桂花糖丢进口中,伸手拿书。

  江冲已经脱了鞋子盘腿坐在一旁,正翻到韩博看的那一页,“伤眼睛,还是我给你念吧。”

  韩博本想说“你看书就不用眼了”,但见江冲微微垂眸,指尖划过书页,停在自己看过的位置,心中微微一动,便不说话了。

  那是一本魏朝的游记,作者笔名“落云钓客”,曾作为朝廷使臣出使北方突厥,借职务之便,游历北地三大部落,将一路上所见所闻编写成一本游记。

  说白了就是公费游学。

  韩博看书有个习惯,他通常会将一本书从头到尾读三遍:第一遍标出句读,大致了解全文脉络及主要内容;第二遍仔细阅读,边读边写批注;第三遍就比较悠闲了,找个舒适的地方或躺或靠,通读全文。

  江冲拿来的这本游记上,只有前半部分标了句读,可见韩博还在初读阶段。

  他便沿着内容脉络,往回倒了点,从作者遇到第一个塞外牧民开始给韩博念。

  江冲平日说话声音干净澄澈,已然有八分的好听,如今他给韩博念书,坐姿端正,气流通畅,语速柔缓,语调微微低沉,便显得格外温柔。

  指尖所过,一句一句地跟着念着,一本正经游记也能平添几分缱绻意味。

  这对谁来说都是一种享受。

  韩博并未像往日江冲给他读话本时那般嬉笑玩闹,而是单手支着下巴认真听着,还时不时地出声让江冲倒回去一部分。

  小厮送来茶水,见两位主人间气氛正好,也不敢打扰,悄悄地放下茶水,无声退去。

  午饭后,族长和三叔公联袂而来,江冲要去见客,留重心服侍韩博看书。

  族长先是问候了韩博的身体,得知并无大碍,心中稍安,又问起何故延迟祭祖大礼。

  江冲也不绕弯子,笑道:“也没别的,就是……我想在族谱上加上明辉的名字,还望三叔公和五叔能帮我在几位族老跟前说几句好话。”

  两位老人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加在何处?”

  这个问题问得好。

  一个外姓之人,若要入江家族谱,唯有两个位置可以加名字,一是江冲的兄弟,二是江冲的夫人。

  前者,虽说驸马过世多年,但只要江冲出面替先父认韩博为子,完全说得过去。

  不过,族长是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的。

  且先不提利益,单说脸面——当年驸马欲收养过继周傅,前代的族老们用过千般借口万般理由阻挠,冠冕堂皇理直气壮,恨不得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让驸马接受,当时的种种说辞,至今言犹在耳。

  一旦韩博用这种身份上了族谱,就意味着这一代的族长并族老们狠狠地抽了先辈们一耳光。

  至于后者……族长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江冲缓缓敛了笑,“我想要让明辉与我的名字同在一处,不止族谱,百年之后与我同葬……”

  “不行!绝对不行!”没等江冲说完,族长便果断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

  侯爷有龙阳之好他们拦不住,把人带回来参加祭礼他们也拦不住。

  丢人丢在这一代也就算了,还想把名字写在族谱上,死后葬入江家祖坟,让子孙后人世世代代香火供奉?

  简直岂有此理!

  江冲低头饮茶,并不觉得诧异。

  如今的符宁江氏早已不是当年饱受战乱之苦迁徙流亡而元气大伤的家族,经过近三十年的休养生息,以及侯府明里暗里的扶持,符宁江氏虽比不上人家平阳江,却也是实打实的芮州第一大族,自然有底气和他这个手无实权空有皇帝舅舅宠爱的侯爷叫板。

  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如今的他在族里没有发言权,除非有朝一日大权在握,真正成为庇护家族的顶梁柱,否则此事永远成不了真。

  江冲并不气馁,他早知此事不易,并没有一蹴而就的打算,今日只是表个态,让族老们有个心理准备,顺便试探一二。

  何况……

  “重阳,还不快给二位长辈把茶添上?”江冲皱眉道。

  重阳连忙提了铜壶给族长和三叔公添茶,末了还暗自揣摩父亲的心意,自作主张地开口:“三叔祖、五叔公,请用茶。”

  三叔公面色微变,族长一怔之下也惊恐地看向重阳。

  他们万万没想到江冲会祭出这么个大杀器!

  若是他们不同意韩博入族谱,江冲一怒之下直接请旨立重阳这个外姓之子为世子,那岂不是全完了?

  族长忙道:“仲卿你若执意……”

  三叔公一把按住族长手腕,阻止他说下去。

  毕竟江冲只是叫那孩子给他俩添了杯茶,又没明说他想做什么。

  倘若族长先把话说开了,万一传出去,只会嘲笑族里吃相太难看,既惦记着江冲的爵位,又不想做出丝毫让步。

  可实际上呢?

  族老们比谁都盼着江冲能有个亲骨肉,一来侯府有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二来江家和皇室的血缘关系还能继续延续下去,三来亲子袭爵还能避免族人因争夺爵位产生嫌隙。

  偏偏江冲为了一个男人,不惜自绝血脉。

  他宁肯不要后人,宁愿将驸马几经生死挣来的爵位拱手让人。

  至于过继来的孩子,除非再和皇室联姻,否则下一代的平阳侯府和皇室之间再无血脉相连。

  再者,过继的孩子本就有亲生父母,难保将来掌权之后不会偏向血缘更近的一方,更有甚者,带着原本的父母兄弟鸠占鹊巢。

  到时候江冲找谁哭去?

  为了宗族长远考虑,过继同宗嗣子尚且是退而求其次之选,遑论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姓人?

  族长一时被重阳刺激得情绪激动,三叔公却还很清醒。

  也正是因为三叔公明白此事症结在江冲,重阳只是江冲放出来的诱饵,所以才会出手阻止族长把话说完。

  “仲卿啊,此事非同小可,且不提咱们江家,韩学士也是出身清贵书香门第的嫡长子,韩氏族内能同意?退一万步讲,就算江家和韩家都点了头,你将此事办成,你让韩学士日后如何在朝堂立足?你让天下人如何看他?”三叔公不愧为族老中的智者,三言两语便将问题抛还给了江冲。

  江冲神色微动,垂眸不语。

  三叔公见江冲答不上来,心里松了口气,温声劝了几句,又在不经意间提出祭祖如期进行,看江冲没顾得上反对,便拉着族长告辞离去。

  离了江家大宅,族长还在为江冲胡闹而生闷气,三叔公叹息:“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啊!”

  族长气道:“何止年轻气盛,简直不知轻重!比他爹还会胡闹,父子二人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三十年前驸马和上代族老们扯皮的时候,族长当时就在现场,还暗暗感叹驸马不容易,如今……

  族长只想骂人。

  当初的长公主好歹是个女人,好歹能生,如今的韩学士……你让他生个试试?

  三叔公摇头笑道:“当年之事尚且因长公主诞下仲卿迎刃而解,如今可那么容易了。还是想想如何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吧。”

  身后不远处,重阳捧着族长遗落的烟袋驻足片刻,果断转身回去,见江冲还在会客的厅里坐着喝茶,仿佛心情不错的样子,心下稍稍犹豫,抬头道:“父亲,你为何宁可得罪族长也要将韩伯父的名字加入族谱?”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江冲刚以退为进给下了个套,难得三叔公那样睿智的人还中计了,心情十分愉悦,笑着拍了拍重阳稚嫩的肩膀,哼着小曲儿回房陪韩博读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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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韩博:试过了,侯爷生不出来……

  鸠占鹊巢那一段,比如濮议之争,再比如大礼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