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天宁节,当今圣上五十九岁大寿。

  “天宁节”乃是自本朝□□皇帝设立,经文帝发扬光大,又被武帝以“军费尚且不足,寡人无颜奢靡享乐”为由裁剪礼仪之后,沿袭下来的传统。

  按照惯例,这一天要经历“大朝”、“进献”、“宫宴”、“恩赏”这四个步骤。

  先是一早的大朝会上,由文武百官选出的几位代表唱诵写给圣上的生辰贺表奏章,基本就是歌功颂德拍马屁,还要被史官用华丽的文字记入史册,十分羞耻。

  由于武将这边有文化的不多,江冲就算不想上都不行,好在他的贺表是韩博给他写的,骈文对仗工整辞藻华美,若非内容空洞肉麻了些,绝对是篇可以流传千古的华章。

  其次是百官进献寿礼,进献的贺礼多种多样,出风头的献奇珍异兽,中规中矩的献古玩字画,其余珠宝玉器诗词文章,哪怕是五谷杂粮,圣上也都一并笑纳,还格外褒赞了送五谷杂粮的那位。

  这主要还是因为当年武帝登基后第一次过生辰时,有一老农敲响登闻鼓,给武帝献了一筐红薯,武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赞这是自己今年收到的最好的寿礼,并在随后的宫宴上一连生吃了三个。

  后来就因为这事,某些勋贵子弟暗中嘲讽皇室穷酸,还被自家长辈狠狠罚过。

  太康殿可容纳数万人同时饮宴,随后的宫宴便设在此处。

  画屋朱梁,玉阶金柱,文石作坛,激沼水于殿下,刻缕作宫掖之好,厕以青翁翠[注1],开三阶而参会,错金银于两楹[注2]。

  正殿的御阶之上是圣上、太后、以及皇后的席位,往下左右分别罗列着皇室宗亲和勋爵贵族的席位,再往下则是各国来使的位置,两翼回廊分布着四品以上高官坐席,其余臣子则在偏殿入席。

  申时正刻,小黄门引导着每一位朝臣有序地入席就座。

  本朝女子地位高于历代,若能通过朝廷设置的考校,入朝为官也未为不可,故而在宴席上男女同座也不稀奇。

  于是在这场宫宴上,几位深居简出的宗室郡主、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各自与其夫君同席端坐,面带微笑地交谈,一派祥和喜庆之气。

  在这样的氛围中,因为好奇跟来的江蕙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三年前册立太子,江冲身在坋州错过了大典和宫宴,今次倒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以平阳侯的身份出席这样的盛事。

  江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这样规模的宫宴,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玩。

  “后悔了吧?”江冲自然是看出了妹妹的无聊。

  江蕙不服输道:“才没有!皇孙想来还来不了呢,我怎么会无聊?”

  能够出席这场御宴的,要么有爵位诰命在身,要么从五品起步,皇孙虽是太子长子,既未成年又无封爵,自然没有资格。

  至于江蕙,她是江冲提前请奏圣上,经圣上恩准才能进殿的。

  像江文楷,这会儿还在家里抱娃呢。

  江冲仪态端庄目视前方,面上保持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微笑,“吃两块糯米糕垫一垫,若是不够,我的这份也给你。”

  江蕙早就听说宫宴上的东西不好吃,尤其许多看着让人颇有食欲的菜肴,从尚膳局送过来早就凉透了,吃下去反倒让人难受,故而出发前就在家吃了些东西,此时并不觉得饿,但还是拿起一块慢慢吃着。

  吃完一块,喝了口茶,江蕙方才问道:“除了歌舞,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江冲道:“你细听这曲调,不挺有意思的吗?”

  江蕙仔细去听,摇头:“这唱的什么呀?”

  江冲用手指跟着乐曲的调子打着节拍,“《凌王四海歌》,讲的是楚王凌霄一统天下,自立为‘皇’,天降祥瑞,四海归服,有东海之夷涉水而来,漠北戎狄越过荒漠,西域蛮荒翻过高山,南疆土著穿过瘴林,来向楚王朝贺。”

  说到这里,江冲想起《孝昭战时录》这本书,他将洪先生灭口之后,特意去宫中藏书馆找了所有和“孝昭太子”有关的书,其中就包括这本《孝昭战时录》。

  这本书里唯一和占星台有关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国师云‘天官赐福,万国来朝,得之者,得天下’。”

  照楚朝开国四海归服这架势,可不就是应了“万国来朝”四个字么?

  至于“天官”,原本是三清道教的说法,占星台便是披着道教的皮,传播思想言论,意图让皇权承认其“正统”地位,他们以“天官”自诩,或许是从楚朝就有的,并非始于孝昭时代。

  那么也就是说,占星台的传承,至少也有上千年了。

  所以“得之者得天下”,指的应该不是说得到世宗宝印就能得天下,而是指皇帝得到占星台的支持才能令四海归心万国来朝。

  “然后呢?哥,你怎么故事讲一半?”江蕙小幅度地扯了扯兄长袖子,她虽然也读书,但并不会读到这些史料之类的书籍。

  江冲收回神思道:“然后,楚王凌霄死后,皇位传了三代,王室极尽奢靡,连地砖都要贴上金箔镶嵌珠玉,百姓不堪繁重的徭役卖身给贵族为奴,贵族蓄养私奴宛如国中之国,从前的旧国主东山再起,战火燃烧了整整四十三年,终于被一个文人熄灭。然而好景不长,文人死于猜忌,天下六分,燕王乔筑台祭天,兴兵灭楚,魏王曹灭燕,后有曹魏世宗中兴一统。”

  圣上寿宴上当然不会唱这种晦气的东西,这是江冲额外在给妹妹开小课。

  江蕙听得两眼发直小口微张,“打了多久的仗?”

  江冲想了想,“从文人被灭九族到魏世宗一统天下,总共三百多差不多四百年吧。”

  三四百年,于江蕙而言,几乎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概念,是她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岁月的三十倍那么长。

  那么长的时间都在打仗……

  如果……如果大梁和安伮再打起来,会不会也……

  江蕙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小毛丫头,唯一让她内心深处感到恐惧的事就是战争,曾经的战争让她失去了父亲,唯一的哥哥又身在军中,万一两国开战,哥哥必然不会置身事外。

  “不会的。”江冲轻声道,“倘若真打起来,十年之内必能平息。再说了,你哥我是常胜将军,从前没吃过败仗,今后也不会打败仗。”

  江蕙原本的担忧被她哥这牛吹得不见了踪影,忍不住翻个白眼道:“不就打几个土匪么?看把你能的。”

  江冲拿食指戳她额头,“我说不会那肯定不会。”

  江蕙眼珠一转:“我才不信,除非你跟我打赌。”

  江冲:“怎么赌?”

  江蕙:“要是你以后打了败仗,你就管我叫姐。”

  江冲:“?”

  见她哥一脸呆滞,江蕙飞快地勾住江冲小拇指再对上大拇指,得意地晃了晃,“拉过勾,可不能反悔呦!”

  江冲:“……”

  失策,实在是失策!

  后方隔着几个席位的郑国公世子夫人看着江冲兄妹的互动满眼慈爱,她就喜欢这样兄妹和睦友爱的场面,尤其江家的小丫头古灵精怪最是讨人喜欢。

  “喂,说你呢,抓紧点。”郑国公世子夫人拿手肘撞了身边的丈夫一下,对他啥事不关心就知道吃很是不满。

  甘离看了眼刚夹上筷子就掉下去的蜜果儿,无奈道:“好歹让我吃两口,等会儿还有的忙。”

  鸿胪寺这个衙门,专门负责接待外国使臣,闲的时候能集体翘班,一旦忙起来连吃口热饭的时间都没有。

  甘离身为鸿胪寺二把手,负责好几个国家的使臣接待,这几个月就没闲过,尤其从围场回京之后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甘夫人道:“吃吃吃,就知道吃!这都半个月了,儿子的事你就不能上点心吗?”

  提起这事甘离就是一脸颓败,“我觉得希望不大。”

  甘夫人奇道:“你都没开口怎知希望不大?”

  甘离:“……江仲卿与我平辈论交,咱阿盈若是娶了他妹子,他就平白比我矮一辈,这能乐意?”

  甘夫人道:“不管他乐意不乐意,你最起码让他知道,咱家是真心想结亲。让他只要考虑小丫头的婚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咱们家。”

  “你哪来那么大口气?还第一个?”甘离都被气得想笑,“听阿盈说,何家那个老二也有那么些意思,泽州侯府,岂不比咱家富贵?”

  甘夫人压低声音,语气依旧豪横:“泽州侯府算什么?我能保证把小丫头当亲闺女,泽州侯夫人也能吗?百年世家,眼高于顶,皇室公主都不见得能合她的意,谁要是真嫁过去,还不受些磋磨?”

  甘离一想,也有道理,自家旁的不说,最起码家里还算和美,尤其他老婆成天念叨着想要个小棉袄。

  《凌王歌》之后,乐坊献曲《百鸟朝凤》,再然后是由万象楼创作剧本,教坊司根据剧本编排的一出《晨炊记》,讲市井小民生活……当然是经过美化的。

  歌舞献乐之后便是各国来使依次进献寿礼,就像方才的《凌王四海歌》里唱的那样,东夷涉水西蛮翻山,来自天南海北各个方向的国家都有使臣献上独具特色的宝物。

  轮到安伮时,安伮正使呼延金终于不用副使替他出面了,领着四个捧着宝盒的安伮少女上前,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前,弯腰行礼,“大安伮国向梁王陛下祝寿,愿陛下福寿绵长。”

  圣上举杯,以酒沾唇,“安伮使者远道而来,多谢了,替寡人向安伮国主问好。”

  盒子里的礼物是珠宝和金器,除了样式颇具安伮风味以外,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还不如人家拓沱王子送的翡翠珍贵。

  呼延金献完寿礼却并未立即退下,而是继续道:“奉大安伮国王旨意,我等此行除了为梁王陛下祝寿以外,同时还愿和梁国结秦晋之好。”

  此言一出,莫说众臣震动,就连作为调节气氛的钟罄伴奏声都停了一瞬。

  莫非我在发白日梦?

  这是殿中所有梁人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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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德阳殿百度百科;注2:东汉李尤《德阳殿赋》

  另:女子地位高不包括妾和贱籍,古代社会妾算可以买卖的商品。

  另:民间有过“九”不过“十”的说法,老人家整寿都是提前一年过,还有就是六十岁是本命年。破除封建迷信,弘扬科学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