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奔波劳累再加上大清早睡了个回笼觉,江冲睡醒已是下半晌。

  起床时看着斜对着床铺的穿衣镜,以及床边矮凳上皱巴巴的赤红色骑服,江冲深觉自己对“书生龌龊”这个词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文弱可欺”。

  都是假象!

  江冲忍着不适起身沐浴,出来见卧室已经收拾整齐,镜子也挪回了原处,唯独那件碍眼的红衣还在那扔着,便对韩寿道:“这件衣裳拿去扔了,扔灶膛里烧掉。”

  韩寿端着在灶上煨了一上午的热粥,很是为难:“可公子出门前吩咐过不让乱动,他回来自己收拾。”

  江冲:“……”

  这还要不要脸了?

  韩寿又道:“昨日带回来的几位哥儿,公子说其中有个孩子是侯爷您看中想要收为义子的,不知是哪一位?可要通报侯府?”

  “不是,我……”江冲张口便要否认自己并无收义子的打算,但话说一半他又想到,韩博不是会罔顾他的意愿替他做主的人,如此吩咐下人必有其深意。

  江冲虽未能一时之间领悟到韩博这样做的用意,但还是顺着说道:“我还没想惊动侯府,先考验一段时日,若是品性还过得去,再将此事公诸于众。你平日多看着点,别让人苛待。”

  “是。”韩寿行礼退下。

  御驾虽未回归,但就昨日莫离的表现来看,江冲知道他打了蔡新德一事已然传回京中,他并不想在这时候入宫面对太子那张臭脸,便索性安安分分地在家中待着。

  用过午膳,江冲在书房摆弄沙盘,自己一个人玩着没意思,便将重明唤来与他对阵。

  重明单打独斗还行,哪会排兵布阵,连连讨饶,宁肯去后院新辟出来的小场地挨顿打,都不肯被江冲拎着教什么用兵之道。

  江冲身子不利索,只得无奈地将人放走,自己一个人绕着沙盘复盘从古书上看来的著名战役。

  正思索着,猛然听见院中有杂乱且轻的说话声,从窗户探出头一看,正好自上而下地对上八道整整齐齐弱小无辜的视线。

  “侯爷,我……我们不是想偷东西。”因为有过偷东西的前科,九指这话说得格外不自信。

  萧筠道:“我们就是想见你。”

  来都来了,江冲还能把人拒之门外咋地?

  “进来吧。”江冲招招手,看了眼几个孩子脚踩的地方,又补充道:“进门脱鞋。”

  几个孩子昨日刚到韩宅便被江冲丢下,韩博虽命人安置他们,但小孩子天生就有一种直觉——这个看起来和颜悦色的韩先生并不是很喜欢他们。

  尤其这几个还有过被拐卖的经历,比普通小孩更为敏感。

  “坐这儿。”见九指和萧筠带着两个小孩子脱了鞋子进门,江冲随手一指竹榻,又翻出韩博的零食盒子给他们,“慢点吃,那有水,自己倒。”

  几个孩子吃着糖果,江冲又开始琢磨韩博那话的意思。

  在这四个孩子中,萧筠的去处是定了的,其余两个小的细皮嫩肉,吃东西也是规规矩矩的,一看就是家里非富即贵,若是从中收个义子,不论是卫王府又或者两个小的家里,势必会跟平阳侯府扯上关系,不大好。

  如此看来,唯一合适的便是九指。

  但是收一个外姓义子和给侯府选个世子肯定不能是一回事,否则远在符宁的宗族非得翻天不可,当年在公主与驸马成婚数年未曾有孕,驸马曾经想把周傅正式记在符宁族谱上,被族里驳回三次,要不然江冲如今也不必操这份心。

  收了九指,族里多半得闹……

  等等!

  圣上吩咐不许将此事宣扬出去,明显是想等寿宴过后送走了各国使臣,再有大动作。

  在此之前,不能打草惊蛇。

  但这不是几个物件,而是活生生的人,韩宅虽不比侯府人多嘴杂,却也有着十来个奴仆服侍,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藏四个孩子,除非将他们关起来,否则不可能不被外界察觉。

  而且在别苑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见过这几个孩子,江冲本来还愁如何将几个孩子的事遮掩住,不透出半点风声,韩博竟已然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以收义子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养着几个孩子,什么“拐卖”,什么“水耗子”,一概不知。

  至于对几个孩子的密切保护,那自然是防着符宁的宗族,毕竟这几个孩子都不姓江。

  江冲若敢将平阳侯府交到一个和符宁江氏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外人手里,那肯定有的闹。

  一旦闹起来,江冲就更有理由不让外人见几个孩子了。

  经过符宁江氏这么一闹,外面再传点什么流言,就算无忧洞背后的靠山怀疑到他这儿,也该打消疑虑放松警惕了。

  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等清剿完无忧洞,圣上料理完无忧洞的靠山之后,江冲再将此事与族人说开,并透露自己原本就想从族里选嗣子的想法,也不会和族里产生嫌隙。

  “啧……”江冲摇头轻叹,他都不知道该夸韩博聪明还是夸他奸诈。

  此举既混淆了无忧洞的视线,又能试探出江冲自己在族里说话的分量,为将来给韩博上族谱做准备。

  一举两得。

  至于九指,这孩子为救其余三个豁出性命,可见其本性善良,遇见江冲之后又不盲目求助,而是偷取钱袋引起注意,也算是有勇有谋。

  这样的孩子,便是当真收为义子,那也挺好的。

  “侯爷?”九指本来吃着糕点,见江冲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看,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讨了江冲厌恶。

  “没事。”江冲摆摆手,忽想起一事:“你为何叫九指?”

  九指黯然道:“我右脚被马车轧过,少了一个指头。不过我干活很勤快的,洗衣做饭挑水扫地什么都能做。”

  所以……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江冲又问他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九指一概不知,只说自己当时年纪很小,全都不记得了。

  “这样啊……”江冲心中暗叹,招招手让他过来,仔细打量着洗干净后还算端正的小脸,“我瞧着你差不多也有十岁了,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跑腿?若是愿意,我再给你改个名字。”

  九指惊呆。

  能留在恩人身边,恩人还给他改名字……

  这是在做梦吧?

  江冲微微一笑,又温声问了一句:“愿不愿意?”

  九指欣喜若狂,连忙点头,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我见你时,重阳节刚过没几天,不如就叫‘重阳’,寓意你重见天日。至于姓氏,就跟着我姓江,如何?”江冲笑着问道。

  九指喜极而泣,连忙跪下给他磕头,“多谢侯爷,以后我就叫‘江重阳’,我有名字了!”

  “起来吧。”江冲摸摸他的头发。

  一旁有幸见证这件事的萧筠,直到很多年后,也始终坚信着江冲是个好人。

  傍晚时候,韩博回来了,表面看似淡淡的,可走路时脚下带风。

  江冲问他,纪老先生给他改了个什么字,韩博也不说,只让他猜。

  “这我哪猜得到,给我看看。”江冲抽出韩博握在手里的小竹筒,从里面拿出一张杏笺来。

  “怎么样?”韩博抱着他问。

  江冲看了半晌,竟有些哽噎:“前路光明,满堂生辉……甚好!甚好!”

  “这是你给我的。”韩博紧紧地抱着他,“我原以为我不在乎的,我以为早就习惯了。”

  “这种事要怎么习惯?别难受了,以后我疼你。”江冲小心收起写着“明辉”二字的纸,将手臂环在韩博腰间,静静由他抱着。

  门外小厮本来要请他二人去用晚饭,见到这一幕连忙无声退下。

  江冲听着外面来而复去的脚步声,拍拍韩博后背,“饿不饿?吃饭啦!”

  韩博松开他,眼眶还有些发红,笑道:“我老师还是给管饭的。”

  江冲便去摸他肚子,又道:“我从皇后那里借来的厨子该派上用场,食材什么的侯府那边每日给送,你不用管,只每日好好吃饭养好身体便是。”

  韩博想了想,问道:“我是不是瘦了很多?”

  江冲点头。

  “难怪……”韩博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江冲:“难怪什么?”

  韩博没有回答,只是带着江冲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对江冲道:“好像是不大好摸。”

  江冲恼羞成怒:“……那还不再吃点?走走走,陪我吃饭去!”

  “等等,还有一事。”韩博从柜子里抱来一个小箱子。

  “这是什么?”江冲看着半箱书信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问道。

  韩博眼神温柔:“你在坋州时写给我的信。”

  事关机密的自然阅后即焚,剩下这些,都是那三年的相思。

  除此以外,箱子里还装着那年韩博进会试考场时江冲给他的小木牌,还有一张写着俩人生辰八字的素笺。

  韩博从江冲手里拿回写着他老师新取的表字那张纸,原模原样地用小竹筒装起来,再连前些日子过生日收到的地契一并装进箱子里锁起来。

  “你……”江冲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将手伸给韩博握着,“吃完饭想做什么?我陪你。”

  “画些草稿。”韩博被他牵着慢慢往偏厅走着,一边道:“我有位师兄接了清源寺的活,听说我闲着,叫我过去帮忙。”

  江冲也不太懂这些,“作画?”

  韩博点头,“清源寺新起了一座供地藏王菩萨的塔,内壁要画上相关的佛门故事壁画,那位师兄和他的弟子们,再加上我,大概不到一个月就能完成。”

  “作画可以,但是别累着自己,身体要紧。”江冲说着,有些奇怪地看了韩博一眼,“你师兄的弟子们都能帮着干活了,怎么不见你也收两个?”

  韩博不言。

  江冲了然,因为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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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发的有漏洞,改了重发。

  另:“应之”是瞎取的,“小辉”和“皓月”才是一对。

  小剧场:#论卖惨的攻#

  郑昭(可怜):我如今无家可归,殿下若不肯收留,便只有死路一条。

  阿泽:呵……男人!

  韩博(委屈):我爹骂我但我不说。

  小月:哥哥别难过,我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