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韩博留在客栈等消息,江冲留下两名护卫守着韩博,自己则带着其余人并九指一起埋伏在九指家附近,准备等下线来接人时将其一网打尽。

  深秋夜凉,韩博睡不安稳,索性翻出话本坐在灯下发呆。

  待到天色将明未明,重明奉命回客栈:“侯爷感觉不大对劲,命属下接韩公子先出城。”

  韩博心下一紧,以为对方人多江冲没法应付:“他人呢?”

  重明道:“属下不知,不过侯爷说在城外会合。”

  事已至此,韩博只得跟着重明从南门出城,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方才见到一辆“咯吱”作响的破骡车从另一个方向缓缓驶来。

  赶车之人身形魁梧,车上四个孩子抱成一团,江冲就一手拎着刀跟在骡车后面,身穿黑衣头戴斗笠,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你没事吧?”韩博催马上前。

  江冲叹了口气,还未开口,赶车的大汉倒是先抱怨上了,一开口就是曹兑那欠揍的语气:“老大能有什么事啊,一帮废物,都不用老大出手,咱一个人就把他们全撂倒了。是吧,九指儿?”

  九指兴奋地点头,连连道:“大叔特别特别厉害!”

  江冲抱着刀笑了一下,“想不想和大叔一样厉害?”

  “可以吗?”九指又惊又喜。

  江冲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回头叫他教你习武,再派人帮你找找你亲爹娘。”

  九指惊喜之余又有些惶恐,“要是找不着呢?”

  江冲道:“要是找不着,你就留在侯府,反正养得起。”

  “侯府?哪个侯府?”其余三个始终一言不发的孩子当中年纪最大的忽然出声,他看着江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是……平阳侯吗?”

  方才还轻快许多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独曹兑还在哈哈大笑:“老大,这小孩认得你哎!”

  “真是江侯爷!”那孩子猛地站起来,却因为长期吃不饱饭浑身无力,险些从骡车上摔下来。

  江冲连忙扶了他一把,“坐下慢慢说,你既然知道我,那应该记得家在哪吧?我派人送你回家。”

  小孩又哭又笑,“我……我叫萧筠,家在崇恩街。”

  江冲脚下一滑:“卫王府?”

  他突然想起来,平叛回京之后莫离向他禀报京中琐事时,确实提过今年上元佳节卫王长孙走失。

  江冲:“你爹叫萧启正?”

  萧筠一边哭一边点头。

  江冲沉默良久,揉着萧筠头顶道:“当年我被人行刺,是你曾祖父老卫王拄着拐杖替我出头,如今我救下你,也算是没辜负他老人家一片爱护之心。”

  萧筠两眼通红,并不知他在说什么,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江侯爷……”

  “叫表叔吧。”

  江冲不甚唏嘘,当年刺杀是假,但老王爷为他出头是真,如今让他撞见这孩子,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萧筠和九指各有去处,其余两个孩子也都是京城人氏,其中一个还记得自己家住太平观附近,回头派人打听谁家丢了孩子差不多就能对上。

  骡车上四个孩子一片欢欣鼓舞,江冲骑在马上跟在骡车后面,心情却不怎么好。

  无忧洞的水耗子,从绑架、运输、贩卖,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但至今没人将此事提到明面上来。

  江冲就是再蠢,也能想到无忧洞背后必定有保护^_^伞。

  至于这保护^_^伞究竟是功勋权贵,还是皇亲国戚,那就不得而知了。

  圣上向来节俭,如今年这般大办天宁节,还是圣上即位二十多年头一回。

  江冲并不想在这时候搅了圣上的寿宴,但兵贵神速,一旦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揪住耗子尾巴就是难上加难。

  “应之。”

  “你去吧,我在别苑等你。”

  韩博何等聪慧,江冲还未开口便已经料到江冲做了什么决定。

  “你不劝我?”江冲惊讶,他本以为韩博会拦住他。

  韩博笑着反问:“劝得住吗?”

  江冲松了口气,若韩博真要拦,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等我回来。”

  江冲孤身离开度成县后,抄山间小路转道去围场,沿着从京城到围场的那条路策马狂奔,终于在次日黄昏时分见到了浩浩荡荡的回京队伍。

  经过一整日的赶路,圣上正在御帐中泡脚,听闻江冲求见,有些惊奇,命人传他入内,笑着问:“不是‘畏罪潜逃’了吗?”

  江冲两日一夜未曾歇息,足见心里有多着急,哪还顾得上被圣上开玩笑,当场跪下道:“臣有要事禀报,请陛下屏退左右。”

  圣上见他面色凝重,兼之满面风尘形容狼狈,看了中常侍马德明一眼,向江冲招招手,“你近前来说。”

  江冲半跪在圣上身边,低声将在度成县所遇之事挑重点说了一遍,末了有些为难道:“此事毕竟只是臣一人猜测,并无实据,但若真如那几个匪类所言,朝中有人庇护,只怕和勋贵脱不了干系。”

  江冲说完,御帐中静得让人害怕,圣上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

  “此事暂且不要声张,那几个匪类暗中送去执刑司,救下的孩子暂时养在你那里,朕会派人调查。”圣上沉声道。

  江冲心中发寒,他以为圣上要将此事压下,“臣以为……”

  “住口!”圣上低声斥道,“你只当没有此事,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去过度成县。最晚腊月初,朕会下旨彻底清剿无忧洞,你提前做好准备。”

  江冲精神一振,“臣遵旨。”

  马德明派人送江冲去歇息,他自己则小心听着御帐的动静。

  御帐中悄无声息,近乎死寂。

  正当马德明以为圣上累极睡过去,准备入内服侍,帐中骤然一声闷响,檀木的脚盆砸在木质地板上,洗脚水将暗红的地毯浸得像染了血。

  “畜生!这帮畜生!”

  帐中传出圣上压抑的怒吼。

  *

  江冲在豫王帐中将就了一宿,醒来之后,豫王穿着中衣缩在床尾,抽抽搭搭地假哭:“呜呜呜……我清白没了……”

  江冲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闭嘴!”

  “表哥,你这几天干嘛去了?表嫂呢?表嫂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那蔡文静真是你打的?”豫王一句接一句地问,中间都不带喘气的,问完又摇头,“不对不对,我应该问表嫂真是被蔡文静打了?”

  他一口一个“表嫂”叫得顺口,江冲听着却不大顺耳,捏着豫王后颈警告:“不准叫他‘表嫂’,他一个大男人,像什么话?”

  豫王想说外面都在传韩应之是江冲的娈宠,叫声“表嫂”是看得起他。

  但看着他表哥的脸色,豫王实在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江冲并未跟随御驾回銮,稍作歇息之后便独自回了圣都。

  玉溪别苑的景致更胜从前,各色珍贵的鸟兽花草被豢养在园中,一步一景,名不虚传。

  萧筠领着两个小的,并九指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在仆从的陪伴下闲逛,以他不足七岁的见识向这些比他还没见识的介绍那些奇珍异兽。

  “看这个,这就是孔雀,传说中凤凰神鸟的后代,它尾巴张开的时候可好看了!”萧筠骄傲得像只小孔雀,猛一回头,见江冲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眼睛一亮就朝江冲跑来,“表叔!”

  江冲连忙伸手接住他。

  九指也跑过来,只不过他毕竟要大些,不太好意思像萧筠一样往江冲身上扑,用这两日才学的礼节向江冲行礼,“见过侯爷。”

  江冲带着他们在亭子里坐下来,对萧筠抱歉道:“先前答应送你回家的事得过一阵子。”

  “为什么啊?”萧筠不解。

  江冲温声道:“将你们掳走的是盘踞在京中地下无忧洞的水耗子,这些人穷凶极恶,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若不一举铲除,还会有更多像你们一样被掳走的孩子。你们几个运气好,有九指愿意帮你们,又遇上了我,所以能得救,但其他的孩子说不定以后连爹娘都再也见不到。”

  “表叔是想告诉我,回家会打草惊蛇对吗?”萧筠问。

  “对。”江冲点头,摸摸他的后脑勺,“给我一点时间,铲除了无忧洞,我叫你爹亲自来接你。”

  “那好吧。”萧筠心里有一点失落,但他还是尽量掩饰,不想被江冲看出来。

  江冲看得出这孩子早慧,轻言细语地安抚了几句,让人好生照看,便自去找韩博。

  依旧是当年那个宽敞亮堂的小院,廊下的鹦哥翻来覆去地重复着那几句吉祥话,小白猫卧在窗台上,一边舔着肉垫一边用漂亮的蓝眼睛测量自己和鸟笼的距离。

  书房里,香炉青烟袅袅,梅香中混着书墨清香,书桌上铺展着未完的画作。

  江冲步入其中,依稀有一种回到了四年前韩博在这里准备会试的错觉。

  当初虽互通心意,但却由于房事不合迟迟未能更进一步,独处之时便免不了相互试探,一举一动都饱含着难言的暧昧。

  朦胧且旖旎,美好得足够让人回味到老。

  江冲心里蓦地柔软起来,他将佩刀解下,捡起地面散落的纸张,纸页半新折痕已旧,视线无意间扫过纸上的内容,瞬间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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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江冲:我特么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就是韩某人的套路

  朽木:路远开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