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穿越重生>隔江望断明月台【完结番外】>第61章 戏里戏外始

  次日清晨,江冲身披朝服入宫觐见。

  在新华门下车时,一侍从双手举过头顶来扶,江冲将手搭在那人掌心,下了车才看清这人面容,怔了一下,“重光?”

  重光忙道:“是。重明家中有事,属下替他。”

  “行。”江冲抬头看了眼正东方初升的朝阳,笑道:“昨天都没见着你,在何荣那儿可还好?”

  那年离京时,江冲以府兵拣选训练何荣一人忙不过来为由,将重光留在侯府,从旁协助何荣。

  重光恭顺答道:“属下一切都好,昨日属下当值,未能迎接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我就随口一问,你们找个地方歇着吧。”江冲摆摆手,拿出圣上赐予他随意进出皇宫的令牌进了新华门。

  本朝祖制,除休沐日外,诸如“清明”、“端午”这一类的节日,朝廷官员有三天的“节假”,同样,这三天也是圣上难得的清闲时光。

  福康殿后廊,圣上正准备用早膳,听说江冲来了,便命人给他也准备了一份。

  江冲谢恩后,便在一旁坐下,等内侍传膳的功夫,用余光悄悄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

  相较于三年前,圣上两鬓早已添了银霜,眼窝深了些,嘴角的法令纹也更为清晰,江冲还记得当年离京时圣上还能中气十足地骂人摔东西,而今也不过是一位身形佝偻饱经沧桑的老人。

  见圣上只用了些清粥小菜便放下碗筷,江冲也跟着停筷,在内侍的服侍下漱口净手,一应礼仪俱与从前分毫不差。

  圣上看在眼里,甚是欣慰,但欣慰过后想起他离京前的糟心事,又不禁发愁。

  江冲听见圣上叹气,他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垂首立在一旁。

  “这会儿还算凉爽,你随寡人走走。”圣上拒绝了御辇随从,只同江冲二人沿着宫墙往太后所居的长庆宫方向去,“刚回来,家里可好?”

  江冲跟在圣上身后半步,“回陛下,臣家中一切安好。只不过臣有一事要向陛下请罪,昨日臣妹在安华门外与人争执,封锁官道阻塞往来,是臣疏于管教,请陛下降罪。”

  昨日之事既没妨碍到公务,也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最多不过是让天下人对八大家嚣张跋扈的印象更为深刻,江冲罚那两个小的其实也是为了在圣上这里有个交待。

  果不其然,圣上笑着摆摆手,道:“言重了,不过是小孩子玩闹争执,你又离京这么久,哪里能怪罪到你身上。寡人记得,你们兄妹二人的生辰都是在冬日,时间过得可真快,恍惚一觉醒来,你能上阵杀敌为寡人分忧,你妹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大姑娘”三个字让江冲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生来高出许多人一头,从没真怕过皇家什么,唯独太后借口他们兄妹父母双亡将他俩的婚事拿捏在手里,让江冲不得不颇多顾忌,倘若圣上因为昨日城门之事惦记上江蕙的婚事,那可真不太好办。

  “臣实在惭愧。”江冲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应对的法子,面上镇定自若地笑了笑,“臣妹是臣一手带大的,莫说她才十岁,便是再过上七八年,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在臣的眼里她也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

  这话说得直白,就差直接将“臣妹十八岁前不出嫁”这话说出来。

  圣上岂有听不出的道理,回头看了江冲一眼,手指点了点江冲心口的位置,“话虽如此,可你不见得真能留她到那个时候,心里得有谱才行。”

  说实话,江冲心里没谱。

  前世江蕙作为和亲公主远嫁安伮时,江冲正在南方清剿荆南乱党余孽,他得到家中传信不眠不休追至两国边境,被守卫榆成县的镇北将军敖齐擒住,眼睁睁地看着和亲队伍消失在视野中。

  从那以后整整十四年,直到江冲在延宁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兄妹都没能再见上一面。

  重生之后,江冲对妹妹颇多娇纵,非但不要求她和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学这学那,一切由着她的性子来,甚至还想着日后择婿不论贫富贵贱只要选个妹妹自己喜欢的就行。

  当然这打算在自己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当真说出来,只怕传到太后耳朵里当场就能给江蕙定下一门婚事。

  于是江冲一脸耿直:“臣只这一个妹妹,不奢求嫁得高门贵婿,只愿她一世安乐无忧。”

  所以不要来打我妹的主意了好吗?

  圣上微怔,而后笑着摇摇头,“也罢,有你这个做哥哥的给撑腰,也坏不到哪里去。回头……回头你自己多上心便是。”

  其实圣上想说的是“回头等丫头及笄,朕给她封个郡主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但话到嘴边想起江冲在这件事上明显是防着皇家的,虽不知缘由,但不难猜到是和太后有关,遂没再提封赏的事。

  江冲虽想不明白圣上为何会对江蕙的婚事上心,但这一番谈话确确实实给他敲了个警钟。

  圣都女子出嫁大多是在十五岁到十八岁之间,当然更晚些的不是没有,但那大多是被旁的事耽搁。

  江蕙今年芳龄十二,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岁,早则明年春天,迟则再过两年,便会有人上门求娶,也是时候提前做些准备。

  江冲今日入宫,本来计划着就平叛那事探探圣上的口风,结果这一打岔,竟把正经事给忘了,等他再想起来,长庆殿的宫门已在眼前。

  对于太后,江冲向来是能避则避,绝对不主动往跟前凑,实在避不开就表现得像个木头人一样,反正自那年搅黄了赵家姑娘的婚事后,就没有哪次入宫是不被太后训斥的。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先有三年前触怒圣上不知悔改是为不忠,其次江蕙日益骄纵身为兄长失于约束教导是为不慈,最后则是不肯为江家开枝散叶是为不孝。

  这三条大罪压下来,饶是江冲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免觉得诛心,一言不发地站在阶下,也不请罪,就那样苍白着脸呆呆站着。

  太后见了他这个样子,越发愤慨,圣上看不过去,连忙岔开话题将江冲打发了。

  *

  新华门外,重光并未与旁人一道去茶棚纳凉,而是一直在宫门外守着,本以为至少要过了晌午才能等到江冲出来,结果才巳时过半就见江冲被御前的小太监送出来。

  重光见江冲面色不愉,便暗自猜度着或许是在宫里受了气,连忙一手撑起油伞一手将折扇打开递过去,同时还不忘请罪。

  虽是五月初,江冲早已是汗流浃背干渴难耐,身上朝服足有五六层,还都是厚重且不透气的料子,沉着脸进了马车,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这才重重叹口气,“这还不到仲夏,怎么这般炎热?”

  他自小不耐酷暑,身边服侍他的人都习惯了,重光并未感到意外,仔细回想一番,“京中已经连续半个多月皆是如此。”

  江冲挥着扇子低声嘟囔了句,用的坋州方言,虽不知说了什么,但凭语气也能听出来绝不是什么好话。

  重光没敢再多言,叫来一众车夫侍从护送车驾回侯府。

  按旧例,在入宫觐见过后,江冲便要去公主府祭拜父母,但由于江蕙还在侯府,再加上与往年不同的是还有个驸马义子周傅也要同去,便不得不回府接人,正好让江冲换下朝服洗漱一番。

  谁知江冲换了衣裳,吃了小半碗冰镇西瓜之后,看着外头的炎炎烈日,面露犹豫之色。

  江蕙虽不嫌热,但她怕晒黑。

  于是兄妹二人迅速达成一致:等傍晚凉爽些再去。

  消息传到外院,重光得知缘故实在哭笑不得,叫传话的小厮回去复命,他则亲自去公主府通知那头祭礼推迟。

  小花厅里,传话的小厮将重光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给江冲。

  江冲手持书卷斜靠在靠椅里,身上穿着件宽大的雪缎袍子,脚尖勾着木屐轻轻摇晃,闻言摆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又对一旁的莫离道:“你也去歇着吧,回头还有的忙。”

  莫离还未及退下,一旁编手绳的江蕙却道:“还要忙什么呀?家宴不是有四嫂嫂操持吗?”

  莫离看了江冲一眼,见江冲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笑道:“今日端午,按规矩要给下人们打赏,但这赏钱也不是人人都能拿,比如说三个月内受过罚犯过错的,便没这个资格,府里单内外奴仆便有三百之数,再加上府兵杂役,更是庞杂,要做到赏罚分明,可不是有的忙么?”

  他提这事的本意只是想带偏“忙”这个话题,却不想无意间又给江蕙挖了个大坑。

  江蕙傻乎乎地往坑里跳:“为何不将此事也交给四嫂嫂?”

  小花厅里只有他们三人,其余仆婢都在远处,莫离说话也不那么委婉:“四奶奶之所以管着内宅,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府中无主母,事权托付给四奶奶也就罢了,若是将财权一并交出去,那到时候下人们领了赏钱,是该对四奶奶感恩戴德还是会记着侯爷的好?”

  江蕙被保护得太好,从未经历过一丝一毫的勾心斗角,却也不难从中品出一点残酷来,“确实怪麻烦的,不耽搁你时间了,快忙你的去吧。”

  “属下告退。”

  一个是随口问问,一个是随便回答,他俩说者无心,但江冲却是听者有意,看完当前一段,将页脚折进去,合上书转向江蕙:“下次过节是几时?”

  每逢节假,京里总有各种热闹好玩的去处,江蕙如数家珍地掰着手指算:“六月有崔府君诞,七月女儿节、中元节,八月秋社、中秋,九月重阳……下半年要过好多节呢,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中秋节赏你来主持,我叫老莫从旁监督。”江冲见她一脸震惊,想起早上在宫里发生的事,冷酷无情地补上下半句:“赏钱昨日便下发了,府里节赏历来是提前发放,你连这都不知道,可见从未对家里的事上过心。”

  江蕙:“……”

  老莫坑我?!

  “还有……”

  “还有什么!”江蕙是真的委屈,先前心心念念盼着哥哥平安回来,等到真的把人盼回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昨日犯错被罚也就罢了,今日又莫名其妙被罚。

  这还有完没完了?

  江冲很有身为大家长的威严,强忍着没笑,“你给我做的菖艾香囊呢?”

  “我何曾说过要给你做!”江蕙瞪了他一眼,愤愤离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将刚刚编好的五色彩绳抛进江冲怀里,“爱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