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难以判断这是真话还是谎言，卡特和他曾经怀疑过的所有嫌犯都不同——他是自由的，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不受限制，但他主动将自己设置在一个无人干扰的区域，以孩子般的直觉去判断对错，甚至很有可能他并不是因为相信罗克才伸出援手，只不过认为继续让艾斯卡参与这个试验更有趣罢了。
“我告诉迪娜替艾斯卡更换新的定位装置，这样他可以继续使用定位功能追踪你们想找的目标，又不会被赫菲尔斯公司发现。我还编写了一个防御程序阻止他的系统被侵入控制，另外需要更换所有带赫菲尔斯编码的零件，以排除被搜索到的隐患。”
“所有的？”
“大概占据全身组件的67%，这是列表。”
罗克看了一眼他发来的表格，像天书一样密密麻麻。
“那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吗？”
“你是说外表？”卡特说，“你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他现在的样子很好，我已经习惯了。”
“我很高兴你能喜欢他，艾斯卡是奥尔文毕生才智和心血的结果，也是我愿意付出一切努力的对象。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是精挑细选的，我不会改变他的样子。”
那就好。罗克在想，他不能接受艾斯卡换了副模样，更不能接受他的记忆和性格因为更换零件而变化。
“放心吧，什么都不会变。不过我很好奇，现在在你看来艾斯卡究竟是什么？”
“是人。”罗克毫不犹豫地回答，“艾斯卡是人，是我的搭档和我信任的人，所以我不接受任何协议上写的中止和回收条款，他应该有选择权，让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如果他决定离开你，不再当你的搭档呢？”卡特问，“你怎么判断那到底是他自己的决定还是别人‘灌输’的念头，要知道给人类灌输一个想法需要潜移默化的时间，对人工智能只要几秒钟的程序写入就够了。”
“我相信他。”
“这是盲目的信任。”
“那又怎么样？”
卡特被问住了，那又怎么样？近乎于无赖的回答，不讲道理、毫无逻辑，像懵懂少年的爱情一样义无反顾，让人很难相信出于一个成熟稳重的警探之口。
“如果他被人改写了程序，做出不利于我的事，那也是我自己的失误，难道最信任的人就不会欺骗你吗？”罗克心中漾起一阵酸痛，像波浪一样阵阵扩散。
“我明白了，我想我们应该一起避免这种事发生。你说得对，应该让他自己决定怎么做，所以我也不再为他编入什么防御代码。相对的，他可以彻底关闭外部写入权限，只允许运行自编程序。”
罗克努力思考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说连你也不再控制他？”
“除非包括我在内的三个最高权限秘钥同时解除。”卡特说，“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是的，你想的没错，他自由了，没人再能控制他，他可以自己去思考该做什么，自己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什么也没做啊。”卡特莫名其妙地说，“是因为超级智能仿生人警用助手为了防止被逃亡的嫌犯利用而开启的自我保护程序，导致我们对他的控制权失效。事先没有充分预料到这一点是我们在系统安全上考虑不周，这一点将在之后的型号和系统上做出更新修正。总的来说是一次无心之过。”
罗克心领神会地微微一笑：“你们真是，太不小心了。”
“今晚你恐怕要在那里过夜，要换的零件太多，修复时间会比上一次更久。”
“没关系，我想看着他。”
他想看着艾斯卡，想看那些他从没有了解过的细节，看看究竟是什么构成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生命。他看到损坏的零件被拆下来换上新的，看到人造肌肉、骨骼和血管密布在仿生皮肤下栩栩如生。
罗克始终觉得艾斯卡有生命，但这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组成“未来生命”的一切。艾斯卡没有内脏，所谓的心脏只是个结构复杂的组合零件，在机械驱动下运作，每隔一秒左右震动一次。
修复过程中，几条输送管连接在艾斯卡身上，吸走了剩余仿生血液储存到一旁的容器，他不像手术台上的重伤患者，需要机器供血才能维持生命。
生命。
还有吗？
现在在那个零碎的身体里，生命去哪了呢？
罗克透过玻璃望着忙碌的机器，希望自己能找到答案。
他应该很累了，昼夜不停地赶路，几乎没有好好睡过觉，也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可看着艾斯卡死气沉沉的躺在那里，连疲倦也变得若有若无。他要亲眼看到艾斯卡站起来，走向他，告诉他什么都没变，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布雷恩警官，这里有休息室，你可以在里面睡一觉。”迪娜体贴地告诉他，“休息室有屏幕可以观看维修进度。你想吃点什么？”
“不，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在这里等。”
“你看起来很累。”
“有一点，没什么，我的最高纪录是三天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还不到那个程度。”
“熬夜对身体很不好，你应该有正确的作息习惯。”
“艾斯卡也这么说，我不明白一个不用休息的家伙为什么总是那么执着地提醒别人该睡觉了。”
“他关心你，他的自检报告上显示体感、情感系统的开启时长是最高的，他一直保持着和你相同的身体和情绪体验。”
“我知道。”罗克平静地说。艾斯卡知道他感觉冷，每次都会替他盖上外套，也知道他什么时候觉得饿，什么时候想要啤酒和咖啡。艾斯卡甚至会在他情绪低落时搜肠刮肚地用平行宇宙的理论安慰他。他的情感如此充沛，远远超过某些薄情冷漠的人类。
卡特始终没有离线，保持和罗克的通话，似乎不想错过后者对修复和重塑“生命”的反应。罗克在那个玻璃房间里待了十个小时，迪娜惊讶于他的毅力和专注，同时也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你必须去休息了，布雷恩警官。”在等待将近十二小时的时候，迪娜严肃又严厉地告诫他，“过度疲劳会对你的健康产生严重伤害。”
“还没有好吗？”罗克问，“那些大家伙什么时候才会把他的血输回去？”
“全躯检测完成后会重新补充仿生血液，进行最后的运行检测。”
“那我再等一会儿。”
“布雷恩警官，请你去休息室睡觉。”
罗克置若罔闻，卡特说：“让他等吧，你有什么办法能劝一个重案警探去睡觉？”
“可是……”
“反正还有半小时就完成了，我建议不要在修理台上激活艾斯卡，把他送去休息室，这样他醒来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心爱的布雷恩警官。”
罗克因为睡眠不足而有点迟钝的反应在听到卡特调侃后也变得轻快起来，笑着说：“又不是孵化小鸟，我只是想等他恢复。”
“我想他应该也很想第一个看到你，就当是个情感反应测试。”
“你说过他自由了，自由的人不需要测试。”
“那算是我的观察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始终还是他的创造者之一，家长关心孩子的工作、生活和健康很正常。”卡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交友。”
这半小时简直比之前十二小时加起来还漫长，罗克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眼前的一切也渐渐模糊，可他仍然坚持着，等最后一罐仿生血液重新输送回艾斯卡体内，等工作人员把他送去休息室为止。
休息室的摆设非常简洁，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单人沙发，一张矮桌。
罗克进去时，艾斯卡已经被安置在那张干净的小床上。
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身体也有了人类的体温，心脏跳动，伴随着微微的呼吸。
就像睡着了一样。
罗克甚至有点担心会吵醒他。
说起来，罗克还是第一次看他熟睡的样子。艾斯卡总是说自己不用睡觉，追查案件的途中也从没有睡着过。当然，他的确不用睡觉，只是拥有睡眠的功能。
罗克轻轻拨开他蜂蜜色的头发，抚摸他的额头和脸颊，心中充满温情和爱诸如此类陌生的情感。他从这个世界得到的情感大多和责任、信赖、合作有关。他并不缺少爱，缺失的是无关其他，全心全意呵护对方的爱。
艾斯卡已经向他展现了这样的感情，在极端的理性支配下做出自我牺牲的行为。
我这是怎么了？
罗克的拇指停留在艾斯卡的嘴唇上，感受他和人类毫无分别的气息。
难道他是爱上一个刚从维修台上组装起来的机器人吗？虽然口口声声说艾斯卡是人，可内心仍然无法回避他是机器的事实。如果自己真的精神错乱对艾斯卡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而对方只是把这当成一次任务呢？就像他完成过的数不清的虚拟任务一样，也许自我牺牲的行为本身也是极度理性的，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会死，只要保住记忆组件，保住微型量子计算机……不，说不定连记忆也不重要。
罗克意识到自己的胡思乱想和猜测中掺杂了因为不确定而产生的退缩——最好的方法还是继续保持恰当的搭档关系，不越雷池一步，不想多余的事。
他们还没有找到真凶，还没有摆脱围追堵截的危险，所以应该，应该……
罗克感到自己停留在艾斯卡脸颊上的手被温柔地握住。
他回过神来，艾斯卡正用那双熟悉的蓝灰色眼睛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