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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之维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巷子里果然出了事,巷子里的人几乎全都出来看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跟只大鹅似的,抻着头,往阿玉家望。

  林观音被裹到一层厚厚的棉衣,被张之维拉到人堆里。

  张之维很高,因此那房里的视野很清楚,阿玉被巷里的薄警官带着几个小警官抬了出来,她闭着眼,脖颈间是深深的青紫色,偏着头,刚好朝向屋外的方向。

  巷里街里街坊的纷纷叹道:“阿玉这是死了?”

  “可不,说的是昨晚上的吊,嘿,说起来我昨晚回家晚,该不会那时候阿玉就已经死了吧?”

  人群里几个年纪大点的阿姨感叹道:“阿玉这么好的姑娘怎会想不开呢?”

  “还不是她那个病卧在床的老娘和她瘸了腿没本事的老哥害的。”说话的是和阿玉同住一个院子的老邻居,也是他昨晚最早发现阿玉死的,他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转了又转,压低声音,说他憋了好久的八卦,“她哥早些年拉黄包车的你们知道吧?”

  众人颔首。

  “后来赌博赔不起被人打断了腿,阿玉和她娘本来就是被她哥接到金陵的,没什么生活来源,这下子瘸了腿拉不了车了,彻底完了。”

  “那就走啊,回老家总有条活路。”

  “走哪去啊,他们家里又没有田地,而且她哥腿瘸了连佃农都当不成,她娘又常年吃药,这一拖再拖,把家彻底拖垮了,”老邻居叹口气,似是也觉得无可奈何,“阿玉摊上这么个家庭,哪个愿意娶她啊。”

  “况且……”老邻居的话忽然停住了,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况且什么?

  有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说了,他以前喜欢阿玉,偷偷跟踪了她好久,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明明保密不会说出去的,可是阿玉死了,他觉得没什么盯着他了,而且一个死人还要什么清白呢?

  “况且,阿玉做了暗娼。”

  众人吸入一口凉气,心道阿玉好歹是个良家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小伙见众人惊讶,浑然不知的模样更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洞悉了一切,聪明极了,忍不住舞着手,又跳了跳,夸张地说:“嘿,你们还不相信?她一个女儿家什么也不会,能做点什么,就算去厂里做女工,也挣不来她娘的药钱啊,这不就只能……”

  他话还没说完,张之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可他刚准备出手,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他将林观音护到身后,就见一个干瘦的小伙拽起说话那人的手,一脚踢向他的膝弯,逼着他跪下,小伙子痛呼不已,刚一跪地,整个人就摔倒到地上,而打人的那人一言不发,继续打,拳拳到肉,打得那人鼻血直流。

  老街坊们围着一团,却没人敢上去,只在身边喊:“何仁你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原来,他就是和阿玉住在一个院子的何仁。

  何仁听不进去,他似乎魔怔了,对着那个人倒也不是宣泄愤怒,也不是像之前打他那般示以警告,他明明是打人的人,可他却在哭。

  是的,他在哭。

  他们这样的人,悲哭都是无声的。

  眼泪像断了风筝的线,簌簌地刷下来,洗净了他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他原来是在悲伤,或许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恨,所以不计后果的打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就像在打无能的自己一样。

  “那边在干什么?!”

  薄警官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拿着警棍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呵斥围观的众人,拦住了何仁的拳头。

  何仁不怕他,被拽住手,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薄文章,你一天正事不做,管什么闲事?”

  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薄文章冷道:“人都死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死吗?”

  何仁顿住了。

  他喜欢阿玉,全巷子的人都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娶阿玉,没有一个知道。

  他不想娶她吗?

  他想的。

  他曾经很想,可他读过书,知道一些“礼义廉耻”,在明白阿玉究竟正在做什么后,他又却步了。

  他或许在内心深处嫌弃阿玉脏。

  阿玉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即便处在困境里,也会对苦难的人伸出援手,从不放弃自己病入膏肓的母亲,不计代价地为她买药治病,甚至为此背上高利贷。

  她也是坚韧的,不管自己再困难也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楚,也不会求救,任由自己一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

  何仁曾经废了那么多心力,打开阿玉的心门,他跟阿玉许下了山盟海誓,他不怕阿玉背后沉重的负担,他也不怕那利滚利如同雪山一样高利贷,他愿意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承担。

  可当阿玉愿意向他伸出手时,他把手放下了。

  他嫌弃阿玉脏。

  这么干净好看的姑娘,哪里脏?

  他和那些说着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张嘴闭嘴礼义廉耻的腐朽书生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啊。

  他清楚,自己才是害死阿玉的罪魁祸首,让她燃起希望又扑灭掉她的希望,让她一个人继续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何其残忍。

  他对此一清二楚,可也正因为清楚,他才会这样痛苦,他是个伪善的人,明明清楚自己何其虚伪,却不肯去看自己的虚伪,不看就等于不存在,他就仍是一个身世凄苦、家道中落、却依旧朴实善良的何仁。

  所以,他下此狠手。

  他一边想,是我害死了阿玉,我该死。

  一边又想,害死她的不是我,是这个烂世道。

  一面痛苦,一面沉沦。

  善与恶。

  好与坏。

  黑与白。

  他不够明白也不够纯粹,只能在两者之间痛苦的摇摆。

  阿玉的母亲死后,她彻底没了活在世上的理由。

  她会死。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赶了一晚夜车,直到白天听闻阿玉的死讯,才急匆匆地赶来。

  多会装啊。

  他比戏台上那些戏子还会演戏,而观众是整条巷子的街坊,他们都在感叹他的深情。

  只有薄文章,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冷笑着看他表演,戳穿了他拙劣的演技。

  但他并不因此惊慌,他好庆幸,他自己都无法拆穿自己的伪善,可薄文章帮了他。

  让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接受那些罪孽,直面他的愧疚、卑劣、恐惧……

  “薄警官。”被打的人连滚带爬地起来,拉住这个他们私底下唾骂的警官,恳求道,“你快把他抓走,不然,我会被他打死的。”

  薄文章没有理他,他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街坊们没有骂错,他就是个无恶不作的臭巡警。

  他站起来,当作没有看到此处的混乱,一挥手让抬着阿玉尸身的属下们离开。

  众人让开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的远去。

  临了,看向任跪在地上悲哭的何仁,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爱人痛哭,于是怀着怜悯,悲叹道:“多好的人呐,怎么会这样呢?”

  [他真的是在为阿玉哭吗?]

  林观音看了全程,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张之维牵着她离开了这里,边走边说,“阿音呐,人是复杂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林观音停下来,走在前面牵着她手的张之维倒像是被她拽住了似的,她翻过张之维的手,在手心处继续写:[可你明白。]

  张之维顿了顿,转过身朝林观音笑了笑。

  “我是修行中人,修行本来就是修心,若是心乱了,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还修什么道呢?”

  [那你会一直明白吗?]

  张之维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从不曾迷茫,可不代表他不会迷茫,人的一生这么长,有太多的时间发生足够的变数,而这些东西注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绊脚石,他得一次次跨过去。

  有时候,跨过去就像摘个果子那么简单。

  有时候,却很困难,似乎横亘在眼前是一座五指山,任他如何折腾也翻不过去。

  此前的人生里,他还没有遇到后面的情况,但他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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