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搞错吗?是池岳礼吗?今年56岁……”
“你是家属,病人都Ⅳ期骨转移了你不知道吗?”
池野不知道自己一路上是怎么来医院的,他神情恍惚,直到在病房外看到池鸢这才稍稍找回了些理智。
为了瞒住池野,池岳礼对经常看病的那家私立医院打过招呼,所有事情和池鸢交代即可,不要让池野知道。
这次是事发突然,被120送到就近医院后,院方紧急联系了家属。
直到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刻,池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池岳礼一个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原来不是因为工作。
而是因为要治疗。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池野看着一脸冷漠的池鸢,满眼都是不可置信,他多希望……
他多希望池鸢能告诉他,这是假的,是误诊。
池鸢绷紧下颌,没有回答他,而是一边翻阅手术文件的重要条款,一边处理工作。
即便是这种时候,她也是冷静,严肃的。
这让池野不禁想起,孟砚辞去医院洗胃,他签署手术文件的时候,即便是小小的洗胃他都会手忙脚乱。
说实话,刚知道的时候,他先是崩溃。
为什么不告诉他?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连父亲得绝症都不告诉他,他就那么不值得相信吗?
如果不是意外发现,他们真的打算瞒着他直到撑不住的那天吗?
然而当池野真真切切地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时,他自嘲地发现,自己确实还没有长大。
他一点都不够成熟,孟砚辞洗胃的手术签字都能让他手忙脚乱。
他是真的很没用。
池岳礼暂时抢救了回来。
醒来后,看到神色凝重,仿佛下一秒就能哭出来的池野,池岳礼挤着皱纹,即使肺部病灶已经让他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也还是尽力地笑着安慰池野:“放心,最起码今天还是死不了的。”
池野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很没用,都22了还一直惹你生气……”
除了对不起,他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同龄人要么出国深造,要么成家立业,而他不仅没有事业成功,现在还离了婚。
“就是没用才好呢。”池岳礼动了动手指,本想摸摸儿子的头,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你爹没少骂你不务正业不学好,但是每个人的兴趣都是不一样的。”
他一直清楚池野的天赋和心思都不在生意和人际往来上面,学习更是常年倒数。
但与其逼他做个痛苦的“有用的人”,倒不如就这样做个废物。
即便池野在极限运动和电竞方面的天赋比起那些职业选手相形见绌,他池家也有那个能力让他不用必须做出成绩。
有时候维护一个美好的不被打破的梦,也会让旁观者感到欣慰。
从小,池野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长大了,池岳礼依旧希望没有他的庇护,池野还能继续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用的人”。
“爸爸知道,你肯定会很难过,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
不是因为觉得池野是小孩子,而是池野从小到大都没有经过什么大风大浪。
母亲死的时候他才刚出生,什么都不懂,没有像父亲和姐姐那样,亲身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他们经历过,知道有多痛苦。
所以才不忍心让池野经历。
或许是想着,这时候再不说,睡着后不一定还能醒来。
池岳礼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爸爸对不起你们姐弟俩,没有给你们足够的陪伴,导致你们俩在处理感情方面都各有各的极端。”
池野出生的那一年,伴随着妻子难产去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池野,就把姐弟俩扔在家里,用工作麻痹自己。
物质给够,但疏于陪伴。
彼时池鸢也不过才10岁,刚刚失去了母亲。
就这样在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只有纵容的童年里长大,像是一株在肥沃的土地上肆意生长,不加以修剪的树。
枝丫乱糟糟的,不成体系。
对待情感方面,池鸢一直持悲观态度。
她理解不了,也感受不到,即使她内心深处对家人一直都是很在乎的。
至于池野,则是很渴望被爱,但一旦收到讯号就会下意识地回避。
可惜当池岳礼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供他修正了。
他只能尽力为他们铺平道路。
池家的公司并不是他们姓池的一家独大,池岳礼得绝症的内情被泄露。
一时间虎狼环伺,动荡的内部高层,伺机出动的竞争对家。
所以他很担心,哪天自己不在了,没有他的庇护,一双儿女还能不能扛得住。
生意方面,他逐步放权给池鸢。
这时候孟砚辞主动找上门来。
“你以为,婚约是孟砚辞威胁得来的吗?”
闻言,池野猛地抬起头,他微张着唇嗫喏着:“所以……?”
池岳礼叹了口气:“其实是他主动来求我。”
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他实在有心无力兼顾一双儿女。
这时候孟砚辞主动陈情,坦白了自己对池野的感情,并且承诺会尽力护他周全。
“至于那35%的股权,离婚后孟砚辞应该都转到了你的名下。”
股权虽然是以孟家的名义收购,但实际上受益人是池野。
离婚后分到的财产,他一直没有去打理,所以到现在都不知道具体有多少。
里面就有孟砚辞转让给他的股权以及信托基金。
家属探视的时间到了,池岳礼要开始下一轮的治疗。
池野没有再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去,而是很快就想通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只看事物的一面。
他变得可以更好地理解别人的想法和情绪。
他知道,父亲和姐姐是出于对他的保护和爱,才这样骗他。
甚至……孟砚辞也是真的喜欢他。
他其实,是一个特别特别幸福的人啊。
父亲很爱他的母亲,但是母亲却在生他的时候经历了整夜的痛苦后去世。
姐姐在他出生前,是独生女的存在,受尽了父母对她的专一的宠爱和目光。
可他这个弟弟一来,不仅爱要分给他,就连自己的妈妈也因此不在了。
或许小时候的姐姐,在他出生以前,性格不是现在这样的。
或许她也会撒娇,会无理取闹。
但是父亲和姐姐都没有把责任全部推给他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
他们也还是会爱他,会纵容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为他闯出来的祸收拾烂摊子。
他不用被逼着学习,不用像姐姐那样把自己的人生都交给工作,和不同的人虚与委蛇,不用承担家族的压力。
只是,不是每一次爱都能被他看见。
而他们对他的那些别扭复杂的情感,也是深受母亲去世的痛苦和折磨的结果。
至于孟砚辞,如果说父亲和姐姐对他这般不计较得失的爱来源于血缘关系,那么孟砚辞,则是超脱血缘,违背信息素的催使,不求回报的——飞蛾扑火一般的爱。
不,或许孟砚辞没有不求回报。
或许他也会想得到他的回应呢?
渐渐地,池岳礼连说话的精力都没有了。
他变得喜欢听池野讲小时候的故事。
为此,池野还从家里拿来了相册。
他耐心地一张一张地讲述着,直到翻到了一张几人的合照。
是小时候,在他七岁的生日宴上,他穿着小燕尾服打着领结,头发抹了发胶,大人们坐在沙发上为他鼓掌。
父亲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欣慰和自豪。
彼时十七岁的池鸢,雷厉风行的alpha气质已经开始初显,她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吹口香糖。
池野记得自己那天唱了一首新学的英文歌。
非常难听。
正要翻页时,他突然瞟到照片的左下角,是一架三角钢琴。
黑白琴键上露出一双手。
没有拍到身子,但是他记得,是孟砚辞。
那天孟砚辞伴奏,他唱歌。
这么厚的一整本相册,以“池野”命名,记录了他从小到大的痕迹。
但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在他过去这二十二年的人生里,孟砚辞的参与度太高。
以至于如果要将孟砚辞抹除的话,他的人生将不再完整。
相册的最后几页,是他和孟砚辞结婚那天的合照。
记录了结婚,也同时记录了离婚。
池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他突然很想见到孟砚辞。
深夜。
池野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半山别墅门口。
望着熟悉的环境,他鼓起勇气按响了门铃。
但却迟迟没有人开门。
犹豫再三,他还是拿出了手机,给孟砚辞打电话。
虽然走的那天,他把孟砚辞的手机号码和微信都删了,但其实,他早就记住了。
然而孟砚辞依旧没接。
眼泪又一次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现在他这副样子,到底是个什么事。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孟砚辞喜欢他,但是也骗了他,而他明明那么生气,那么失望,却还是回到了这里。
不仅按门铃,还打电话。
他这样做是不是很神经病。
是不是很贱?
可是他就是很想再见到孟砚辞。
听听他的声音,问问他过得怎么样。
为什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来找过他……
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索性就任由其被风吹干在脸上。
池野就这么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枕在膝盖上睡着了。
直到一尾车灯由远及近地照亮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