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姚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
发着怔,许久才慢慢缓过来。想动一下身体,发现浑身散了架似的。
梦到了令人讨厌的过去,殷姚浑身从里到外都不舒服,头也疼,赖着不愿起来,闭上眼想继续睡。
烫热的大手抚上他的额头,又拉开薄被,用指背推弄着殷姚脖子上那颗被折腾到破了皮的红痣。
下巴上一道不甚明显的血痕,看着倒像是殷姚自己划的。
粗茧刮来刮去挺痛,殷姚闭着眼不耐地往后躲了躲,政迟的手一顿,知道这是摸醒了,眉心的竖纹夹起,开门见山道,“昨天为什么不拒绝。”
“啊。”殷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什么?嗯……”
政迟知道他在装,又说了一遍,“问你为什么不拒绝。”
殷姚像是还没睡醒,盯着政迟看了好一会儿,重新闭上眼,“不再睡一会儿吗,昨天回来的好晚。”
见殷姚一直避而不答,政迟也不再追问下去。
他一直都是个寡言的人,不说话的时候面容严肃,身上透着一股高位坐久不怒自威的气势,即便只是在打量他,也让人觉得很有压力。
“别睡了,起来吃饭。”
楼下帮佣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殷姚吃东西一向较慢,政迟也不催促。
今天殷姚身体不舒服,政迟推了两个局陪他,这会儿用设备查阅讯息,时不时会接一个电话。
想起什么,问道,“院子里花是怎么回事。”
殷姚脸上出现迷茫的神色,似乎有些不解。“什么花?”
“你的香兰。”
殷姚垂下眼,“我不清楚。”
闻言,翻阅信息的动作停顿,政迟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你以前珍惜的东西,做不到保管好,至少不要糟蹋。”
寂谧良久,才听见殷姚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记错了,我从来都没有种过花。”
仔细听,也能听见语调里细细的颤抖。
“我不是他。”殷姚抬起头,音调并不高,常挂的笑容与以往并无二致,“确实不懂得怎么培育花朵,没有照料好香兰,抱歉。”
其实这算得上顶撞。也确实,他从来都没有在这种事上忤逆过政迟。这是他们相处的规则,殷姚能在他身边待这么久,是因为他一直遵守着这条规则。
说到底是自己咎由自取。
人在感到忐忑的时候时间总是熬得极慢,也不知过去多久,殷姚呼吸越来越轻悠,可终于等到政迟发话。
“你在生气?”政迟问道。
还是那个显山不露水的语调。
殷姚茫然地抬起头。
“为什么这么说?”
“……”
“没,我是希望你不要生气。”殷姚摇摇头,用勺子挖起一块蛋羹,“香兰我擅自扔掉了,没办法,雨下的得太大,蕊都打碎了。”
闻言,政迟手中翻阅的设备停在那里,空气凝滞到温度都降低不少。
“你扔了?”
看够了那双眼中混沌的情绪,殷姚乖顺地低下头。“嗯。毕竟是栽在盆里的兰花,死了就很难再复生。”
这么说着,居然有种病态的痛快。
殷姚吃掉最后一口早餐,惋惜道。
“真替你感到遗憾。”
越遥爱花。
爱的很。
确认关系同居之后,政迟就换了住所,原本住得那栋在市中心,江边上,离政迟的楼也近。
就为了给越遥弄个大院子养花草,愣是说不住就不住了,每天开车路上得花一小时,也不嫌麻烦。
因为越遥高兴。
他高兴,对政迟来说就够了。
那时候满院子养满了各类花草,入了夏就是一片粉绿香色,好看极了。
越遥走后,再没人能把花庭搭理的井井有条。没过多久,院子就空了。
只剩下那几盆香兰,还有长青的矮灌。
香兰娇贵,殷姚为了讨好政迟,没事干就苦心钻研园艺,却没想这东西确实复杂,需要事事上心。
政迟看了反倒觉得厌烦,对殷姚说,“可以了。养花是门学问,你没那个心性,就别再折腾,尽做无用功夫。”
说这话的时候,殷姚正在院子里手忙脚乱地练习培土,一早就开始忙活,大中午的天,他跪在草地边上,惹得满头大汗,一身脏乱。
他愣愣地听完,低下头,鼻尖充斥着泥土的腥湿气。
“知道了。”
他当初是真心想养好越遥留下最后这几盆花,不为证明什么,只是单纯地感受到了政迟对香兰的珍视。
守着心里不切实际的妄想,上赶着犯那惹人嫌恶的贱。
殷时嬿说的对,他真是个没出息的废物。
是她人生中最碍眼的瑕疵,如同殷姚脖子上的痣。
该早些被祛除干净。
殷姚曾无数次地翻看政迟的相册,他总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
太像了,几乎是一样的脸,像到殷姚都以为自己或许就是他。
会不会,自己只是失去记忆,其实一直都是同一个人。政迟爱得一直都是自己,喝醉后难以自缢的每一句情话,每一声挽留,其实都是对着自己说的。
听着像自我催眠的臆想,事实证明人还是得清醒一些。
长得么相似,性格天差地别,殷姚从别人口中得知,越遥行事干脆利落,待人外冷内热,是政迟手底下最能掌事的人,杀伐果决,说一不二。
越遥是个完整独立富有魅力的人,他有自我,他是他自己,他活在阳光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影子。他与政迟势均力敌,他值得被爱着。
不是殷姚不像他,是他没有一处像殷姚。
越遥干不出这么下贱的事。
其实也不用听别人说,有些照片里的人看上去就十分冷漠难以接近,他似乎很抵触被拍摄,眼里看不到一点情绪,像是不耐烦极了。据说这都是别人无意间拍的,为了收藏,政迟也要了过来一起保存着。
在政迟的镜头下,越遥明显就不一样了,被抓拍也是松弛惬意的,看向爱人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动人地笑着。
越遥看起来比他健康许多,眉清目秀,脖颈白皙,没有一点瑕疵。
干干净净,看不到一颗多余的、突兀的,惹人厌烦的痣。
政迟最爱吻的却是殷姚这颗红痣,总将那处皮肤吮咬到整片发红为止,吸得喉结发痛。饶是再迟钝,他也明白的过来。
大概是真的碍眼。
如果没有这颗多出来的痣,可能哪一天,在政迟眼里,越遥和他虚妄的影子会完美地重叠在一起,甚至连影子自己都混淆了,还以为,自己真的就是政迟没留住的那个人。
然后陪着演一辈子戏。
何必呢,也不用政迟给他洗脑,没多久他自己就会疯了,省心省力。
给殷姚看诊的林医生又打电话来问复查的事,殷姚有些心里纠结,一直把这事儿往后拖。
主要是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和政迟说这件事。
他害怕政迟知道这件事的反应,更觉得难开口。这病不罕见,但搁在哪个26岁身强体健的年轻人身上都难免猎奇,差不多是要上新闻的程度。
怕政迟嫌恶,怕政迟让他离开,更怕的是……政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就好像这件事无关紧要。
殷姚心中不安,虽然他接受得也算坦然,但还是会有正常人对疾病该有的惶恐畏惧,他也在网页上查询过这个病的症状,严重时会记忆错乱,会失语、反应迟钝,会忘记身边的人和事,到最后严重到生活都不能自理。
殷姚找到了一个病友论坛,翻看病情相关的讨论,用户主要是些老年患者的子女们,他们在网页上仓皇地求助,一方面分享着对老人日常生活的护理,一方面倾诉父母已不再认识自己的痛苦。
[我丈母娘八十岁了!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喊着要去小学门口接我老婆回家,握着她的手央求说女儿见不着她要害怕的,完了一个劲儿往外冲,我老婆一边哭一边拦……]
诸如此类太多太多,依恋了一辈子的爸妈逐渐不认识自己,对子女来说,世间没有比这更剜心的事儿了。殷姚看得有些难过,也忍不住鼻酸。
他跟着叹口气,想,等自己也开始记忆错乱,到最后谁都不认识了,会不会……也有人会因此而感到难过呢。
……
“在看什么。”政迟问他。
“没有。”殷姚心中一乱,关掉了论坛页面放下手机,掩饰地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笑着问,“怎么了。”
政迟也没有注意别的,只淡淡地说,“收拾一下,晚上陪我出去应酬。”
殷姚听了有些发愣。
政迟很少带他去酒桌上,因为总会遇见些知道过往的熟人。
找代餐这事儿,众人虽心照不宣,但到底算不上光彩;而且殷姚的妈也不是眼里能揉沙的善类,到了这圈层,社交重叠极高,来来回回也就那些人,碰上面难免尴尬。
在外人面前,政迟对他一向宽纵照顾,不知是为了面子还是要掩人耳目。
所以政迟突然说带他出去,殷姚还是十分意外的。
他不喜欢喝酒,讨厌那套寒暄,讨厌吆五喝六的吵闹,这一点倒是和越遥很像。
而且医生也和他说过,对脑神经不好的事尽量少干,酒精会加重记忆力衰退,提早出现认知功能障碍的症状。
殷姚现在回想近期的事已经开始感到一点费力了,有时候也会无意识地发着怔,家里的帮佣高伯偶尔看见他突然在原地不动了,还以为是在静思,其实他就是在发呆,而且不受控制。
别人推他,喊一声,他才能醒过神来。
殷姚说不想去,政迟却说今天他必须得去。
这有点奇怪,虽然他们之间相处的很拧巴,但政迟很少强迫他做什么,殷姚看政迟这两天一直都很冷淡,像是生了气的样子,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人到底为什么生气。
“好吧。”殷姚无法拒绝,只能答应。又想起什么,看了眼外面空落落的院子,笑着说,“终于放晴了,看下午阳光还挺好的,一会儿我让高伯把香兰搬出来,多晒晒太阳。这一周阴雨连绵的,花都要蔫了。”
“你说什么?”
“嗯?”殷姚看向政迟,却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清楚他为什么又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政迟凝视他许久,目光阴沉又难懂,突然露出一个浅笑,看得殷姚浑身发凉。
但最终,政迟什么都没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催促似的,鸣了两声响笛。
在原地发愣的殷姚回过神来,慌忙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