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真赋灵,给了时想容一具人类的肉体。
这似人非人的身体没有在近百年的时光里找到一片静谧,而在即将遇见爱情之时,先被普世里尖锐的噪音刮成了碎片。
我复又空洞起来。
在你自以为孤注一掷的时刻。
抹去人族的记忆是很容易的事情,不过时想容没有立即那么做。第二天是艳阳天,她依然坐在树下,换回了原先的装束,像阳光捂不热也融化不了的千年寒冰。
手掌伸出去,一刻两刻,依然是淡薄。
她起身,看见山路上自己派去抓药的瓷娃娃已经回来了。这是最后一贴药了。再没有多久,梁落尘大概就要走了。
瓷娃娃目光呆滞地往前走,摇摇摆摆的。时想容跟在后头,忽然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木屋门口,瓷娃娃一进去,就被绊倒了,两把剑嗖嗖的悬出来,险些把石头削成齑粉。
那剑上有克鬼物的祥云瑞气,时想容眼睛被闪了一下,连退几步,差点就出手把对方砍了,千钧一发之际拉回理智,面无表情地看着梁落尘。
梁落尘笑眯眯的:“送你个东西。”
“不用了,”时想容一口回绝,“我最近不想自戕。”
“哎,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也不值钱,但这真的是我的家传之宝,是圣上在我封爵那一年送的,真的不要?”
“不要。”太晃眼了,看久了没准连瓷身都裂了。
梁落尘顿时十分失落,表情就像被主人赏了一脚的摇尾巴生物。
时想容:“………………”
梁落尘睡一觉起来,那眼睛又看不太清楚了,但可能通过鼻子能嗅到……于是十分准确地“看着”门口,可怜巴巴的。……时想容眼睛都瞎了,自打脸道:“……给我吧。我特别想要。”
代亲王殿下卖惨十分有一手,又成功了,乐乐呵呵地把那柄雌剑呈了过去。
时想容伸手一碰,指尖就像被灼烧似的,烧开了一片焦黑,很快又被冰瓷吞噬回去。
梁落尘看不见,高高兴兴地拂过雌剑的剑身:“虽然比不上干将莫邪剑,但也很削铁如泥呢。听说昨晚山顶地动,凉珂圣女庙里的石像都被震裂了,要是又地动,这种传了好多代的东西都有灵气,会护着你的。”
时想容听见“昨晚”,眼角跳了一下,抬头看他:“哪儿听说的?”
梁落尘:“就刚刚你在那里等孩子,周伯伯来跟我说的。”
时想容匪夷所思:“哪儿来的孩子?”还有,周伯伯又是哪位?
代亲王殿下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把全城都发展成他亲戚了,这个也是伯那个也是叔,不知道他亲爹知道自己突然多了这么多兄弟,作何感受。
“这不是么?”梁落尘一手按住一只瓷娃娃,那小娃娃本来在给他准备药浴,正在来来回回运热水,一被按住,就保持了一个“原地踏步”的姿势,胖脸上还能看出一点懵懂,不知道这个人类有什么毛病。
时想容哗啦一声把剑入鞘,转身挂起:“那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你老使唤人家,岂不闻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石,惟吾德馨。’不管它是不是石头,只要你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要喜欢它,别说是石头,就是草木,虫鱼,河川,我也很喜……”
时想容拍了一下屋里仅有的一样大家具——床板,床脚顿时扑出两只烟灰似的长手,把梁落尘哗啦一声按到浴桶边,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音。
“哪来这么多话,给我脱。”
梁落尘迎面扑了一脸的药香,视线突然清明了一下,就看见时想容隔着雾,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他顿时送过去一个笑,时想容那眼神马上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时想容以前拿梁落尘当鱼洗,从来不关门,大大方方地给过路人展示做鱼的基本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合门,狭窄的屋子里很快熏得暧昧,雾气轻蒸。
瓷娃娃放着药,时想容挽起袖子检查梁落尘上身的穴位,盲毒解了大半,其实按理说梁落尘的眼睛应该早就好了,但是时想容昨晚给他用了障眼法。
她觉得缘分就该到此为止,再多就过了。
她这样的东西,扯进凡人的情缘里,放到以前,在她妄图僭越的第一瞬间,情仙就会下界将她诛杀。
因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妖……人鬼……人石殊途。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但哪有人会为了一块石头要死要活?时想容原本就是作为替身被造出来的,虽然那大神觉得自己思虑欠妥,补给了她人身,但终究是错付。
生为卑贱,还是不要奢望了。奢望是剧毒,能把原先抱璞归真的一颗凡心蚕食得千疮百孔,让魂灵跌进无尽深渊里,最终面目全非,万劫不复。
梁落尘眼睛里的障眼法会在离开凉珂之后解开,跟她有关的所有记忆也会慢慢地淡化,化作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个人吧?也许。……也许。
也不会记得我。
人类本就薄情寡义,过不了多久,这种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如露散了,在心上能留下多少潮湿,都是运气。
她的手变得特别冰冷,时不时点在梁落尘身上,却像一把烟花盛放了,跃开的火星似的。
梁落尘觉得那火星就在水里烧起来似的,被当沙盘“指指点点”了一会儿,他突然抓住了时想容的指尖。
时想容顿悟:“我手劲太大了?”她抽走手,转身去小交椅上坐下,擦着手:“正好看完了,你泡完这次再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好了,这几天还是不要动真气。”
“……………………”
梁落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时想容说:“你的毒解的差不多了。”
“……嗯。”
“我有一件事瞒你。”
梁落尘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有人从汨都给你飞鸽传书,那鸽子不小心被我捏……打下来了。信没有给你看。”
“写的什么?”
“说京城事变,皇上圣体有恙,希望代亲王殿下快马加鞭,十日之内赶回汨都。”
梁落尘没做声。时想容游移在别处的目光终于挪过去,就跟这个动作会耗尽她所有灵魂似的,又看了他一眼。
她慢慢地起身,无声地走到他眼前,雾气里,眼波浮动着,是几近不甘的挣扎。
山高水远,自去展翅高飞吧……我不是陪你走路的人。
她凝视了片刻,取下那把剑,驱邪的白光把她半边脸都灼伤了,嘎吱一声打开门,还没迈出门槛,突然一声尖啸从屋里爆发,是梁落尘捏破了一个召兵符咒。
一阵狂风吹起了时想容的长发,长发随着渐渐愈合的皮肤落回颊边,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鬼魅般出现,齐刷刷地在她面前跪下:
“殿下!”
“……………………”
身后一阵哗啦的破水声,时想容下意识把门一拢,等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梁落尘披上了衣服,像在看她又不太像,脸色少有的威严。
那一瞬间那种温和之下的锋芒毫不掩饰地露出来,像温泉之底深藏的嶙峋怪石,早有预感,也不觉突兀。
“我落难以后,不曾向人透露我的行踪。连圣上的暗卫都没有找到我,亲王府的亲卫也是前日才寻过来的,请教姑娘——汨都的鸽子是怎么飞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竟不像很瞎。
“该不会是有人给它带路吧?”梁落尘微微一笑。
时想容不发一语,转身想走。
那两队亲卫却纷纷挡住了她的去路,时想容提着剑转身,冷道:“怎么,欺君要砍头,可你不还没登基吗?”
天光如镜,日影悠悠一照,梁落尘眼底的剪影清晰得就像千尺桃花潭,映着一张冷淡如兰的脸。
时想容忽然反应过来:“你……”
还没“你”完,梁落尘一把抢过来,把她的腕子紧紧抓在掌心,低头看着她:“对,我没瞎,也没傻,什么都记得。装没事的从来不是我。”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又鬼魅般散开了。
时想容的双瞳剧烈地颤抖起来,觉得凡人的体温比那把剑还要可怕,要把摇摇欲坠的灵魂都烧化。
她说:“王爷,你风华正茂,天潢贵胄,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何必把我一个村野女子放在眼里?不觉得有失身份么?拉拉扯扯又成何体统?放手!”
“不想放手。”梁落尘这次却没笑,“我有一句话问你。”
他却不出声。时想容的视线一寸寸攀过梁落尘的肩膀,艰难地维持着一个面无表情,跟他对视了:“说吧。”
“你是觉得我萍踪浪迹,家世芜杂,所以配不上你吗?”
整个巍峨皇朝被亲王殿下“芜杂”两个字砸出了两个天坑,含冤吐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想容似乎觉得可笑,但没笑出来,摇头:“梁落尘,你身份尊贵,注定了难逃一争,就算现下漂泊无定,最终也会回到汨都深宫去的。你觉得自己真能靠游历避开与生俱来的斡旋吗?你怎么那么天真。”
梁落尘手掌上的热度穿进来,就像灵魂滚过一排钉床似的,时想容压下微颤的眼睫,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你觉得你落难凉珂,就没有旁人的算计了吗?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你,连你的亲弟弟都恨不得你死,他们怎么会放你一天好日子过?”
梁落尘听完,异常心平气和地追问:“那你呢?你也是这些‘算计’里的一环?你是哪一环?谁把你放过来的?”
时想容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她是个鬼的一环。命运就是一场盛大的豪赌,你根本不知道那只犯贱的手长在谁身上,自己就已经被推进了洪流里被淹没,身不由己地随大浪沉浮。
梁落尘那只手略微一松,跟着又覆住了她的五指,把她的指缝填满了,做成一个十指相扣。晴风里,那只手好像被捂热了。
这么凉。他不由走了下神。
时想容缩了一下,还是没成功。梁落尘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又伸手一带,把圣女大人整个圈进怀里,就真的跟拥住了一尊美人玉雕似的——除了全身都在颤抖。
“你去跟你的主人说,叫他还你自由身,然后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这样行不行?”
堂堂亲王殿下,竟然这样视功名利禄与修身齐家为无物。这种混账话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口。
却觉得心热,像有皮肉在才镂空的躯体里缓慢生长,又吐出温热的血。
还主人,主个球……时想容声音闷闷的:“我不是人。”
梁落尘马上脱离人籍:“我也不是。”
“……………………”是不是人不知道,恋爱脑肯定没救了。
“我一开始没想救你,想杀你。”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在装啊,谁知道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我的衣服里,机密信件都被你揉烂了,还没见泄露出去。”
“……………………”鸡……什么玩意儿。
时想容还想说什么,梁落尘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人生在世,哪一天不是有一天算一天?你说的都对,都是至理名言,都能流芳百世——但想太多的话,就寸步难行了。而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
梁落尘贴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想要你。”
凡人的告白好像比寒蜮里刮了千年的阴风苦雨还要威力凶猛,一句话入耳,冰瓷空寂了千年的胸腔就像凭空长出了一颗心似的,震颤不休得像一朵破土初生的兰草。
她低声说:“你可知道鸲鹆不逾济,貉不过汶,我……离不开这里。”
我无法陪你跋涉远途。
梁落尘回说:“你可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天地之大,夜里安眠不过七尺之地。我们渺小人类,就是不停飞渡山河的大雁,翅膀长在身上,可以飞万里,最终仍然要归巢。”
“九州之大,我走了何止万里。”他的气息轻轻地靠过来,温和得像一缕清风,将即将收拢的溽暑复又唤回来,送进石头寂寞的心中。
“才遇见你。”
时想容那异常冰冷的魂魄像在他温和的亲吻之中渐渐化开了,也竟然对爬出土壤去滋养一方青坪生出了一片难以抑制的渴望。
“我不好。”她心说。“我怎么可能会是你的运数。”
“你昨晚那样打扮,让我想到你穿嫁衣的样子。”梁落尘却忽然轻轻地说,“不知道会有多美。”
时想容的眼尾发红,依偎在他怀里,偏过头去。
她的长发在梁落尘手指里像瀑布般泻下去,柔软到不可思议,叫人不敢相信——靠近了这么冷淡的人,却真的没有被扎出一身的伤。
梁落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亲吻那如墨长发:“做这个‘天潢贵胄’,别人看着风光无限,似乎是个好差事,其实个中难处,也无人可说。我这个所有人的眼中刺,被戳了二十多年脊梁骨,夹缝中求生,委实累的很,其实早就想避世不争了。”
时想容意识到什么,眼睫微微一动。
“我没有志向啊,只想找个美人陪我过完这一生。知心而赏乐事,足矣。”梁落尘又说。
“我可以从汨都抽身而退,你等我,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怕是你想要敲碎了我拿去听个响,也是可以的。
未来呢?未来该怎么办?
等一起走到未来,再说吧。我的姑娘。
三秋摇落宋玉悲,秋至。
在凉珂赖着不走的代亲王殿下可能发誓要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农夫,到了秋收时节,跟时想容学了两手点瓷的术法,就去捏泥作劳动力,想帮人运稻谷。
可惜学艺不精,走到一半,瓷娃娃当场裂开,“辞根散作九秋蓬”,跟谷子洒了一地,还得自己上手收拾,这倒忙帮的大家有苦说不出。纷纷找圣女大人告状。
时想容把梁落尘提溜回去,十分严肃地训斥了一顿,话说到一半就被梁落尘亲没声儿了。
时想容肉身毁了之后,现在这具身体渐渐在念力的包容下渐渐有修成人身的趋势——这么看来降真大神那句“红尘万里便去找个有缘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连人身都能随意修……千年前的凶煞估计会嫉妒死。
只是不知道何时能修成……不知道是不是跟正常女子完全一样……圣女大人表情十分严肃地坐在窗边,一边写什么一边一心二用地思索这个问题。
梁落尘刚从衙门回来,拿着封圣上发来的慰问信,被官爷灌了一耳朵的叮咛。——主要内容围绕着跟他一起住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叫他玩完快走,不要自甘堕落。
他哭笑不得地回来,木屋里已经有模有样了,靠窗户边放了张一人坐的小桌子,桌角是不同季节的折枝花,带些黄朽——时想容从来不要折下来的,只要地上捡的。
他凑过去,看见时想容正在拿朱笔写字,笔锋大气开阖,笔势如龙,一路下来十分流畅。写的是一户人家娶亲的聘书。
——凉珂最近结亲的人特别多,时想容还愿范围广泛,不过誊婚书,还是要收钱。
没办法,要养家。
梁落尘把那封信随手搁一边,很“不拘小节”地把正在认真写字的姑娘两肩一抱,凑上去求抚摸:“写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标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