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想容把她的头发拔回来,一声不吭地离梁落尘三尺远。
梁落尘财大气粗地摸钱袋:“就要这套——哎?”
小二才回过神,把眼珠子从时想容身上撕下来,殷勤地跑过去:“好嘞客官,一共一两银子。”
梁落尘摸左摸右,表情纯良得像刚被持刀大汉拦路打劫过的二傻子。
小二的表情一寸寸怀疑起来:“这位公子我看你人模人样的,还带一姑娘来买衣服,该不会又要搞什么‘啊我银子掉了’的戏码吧?我告诉你,我们不吃这套!别想坑我们!”
“听过吃霸王餐的,还没遇到过穿霸王衣的呢,啧啧啧大开眼界了。”
梁落尘缺心眼地一作揖,彬彬有礼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的钱的确是……”还没“是”完,丢不起这脸的圣女大人往柜台上嚯的一咚丢下个东西,拉着他夺门而出。
小二扒门而深情呼唤:“姑娘!这金锭子能再补你一套——”
补个屁,脸都不要了!
时想容跟只上元节成精的走马灯似的奔到大街上,回头一看,梁落尘还在那笑,忍不住阴阳怪气:“王爷殿下真是好会过日子,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梁落尘笑着垂眼:“那就劳姑娘多担待些,我可是本朝最穷的王爷——你的药材是回不了本了。”
时想容把他的手甩开,深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她要往山上走,梁落尘哎了一声把她拉回去,没抓住那衣袖,就胆大包天地把时想容拦腰一抱,整个人都捞回来了。
时想容:“……………………”人族是不是对这种行为有种定义的?她是不是可以放声呐喊的?
不等圣女大人对“流氓”的概念产生认知,梁落尘这个半瞎子就说:“你走反啦,我们去那边。”
时想容真诚地:“哪边?”
梁落尘理所应当的:“小月街,听过吗?”
“听过,然后呢。”
“有户姓孙的人家今儿结亲,刚好撞上新郎外祖的七十寿辰,一起办呢。你说好不好啊?”
“真好——关我什么事?”
“人家说,先前那新娘高烧不退,是你把她治好的。所以给你发了请柬,你都答应了。”
时想容进一步迷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梁落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请柬:“在你被辣弯腰狂喝凉茶的时候呀。”
“……………………”那时候这人确实在跟别人说话来着,不过辣椒摧毁了圣女大人的意志,那对话没过她脑子。
反正也是无聊的……不是,这人怎么背着她乱答应别人!
时想容用极其危险的眼神把梁落尘上下看了两圈,心里那个把他做成守将的想法暴涨起来。
梁落尘摸出胭脂盒子,满脸希望地看着面前的轮廓:“我帮你上妆吧。”
“……………………”时想容的眉毛一番起伏,凝固成一个啼笑皆非,她情真意切地问,“请问,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能拿眼窝里那俩纯摆设给别人上妆的?”
梁落尘十分自信:“我的直觉很准的。”
“直觉很准”的代亲王殿下带着圣女大人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幕天席地地给一具冰瓷抹她一千年也没有碰过的脂粉。
时想容“无所谓”到一半,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是被大神赋灵的一块石头,有了魂魄之后,那瓷身其实跟人的身体没有两样,就相当于辟谷后的凡人高手,体温略低一些而已。
梁落尘因为看不清,不得不凑在她面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五官看,那脸本就英俊,平时不太留心,这么放大了在面前摆着,眼睛里又只凝着她,好像天地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似的……莫名就有种怪异的感觉。
“其实我以前跟我母后……我娘上过妆。”梁落尘轻声说,就跟耳鬓厮磨似的,眼底映着时想容十分不自然,又有些细微慌乱的脸。
时想容闭了闭眼睛,梁落尘的指腹从她眼皮上轻轻拂过,她随口说:“那不就是皇后娘娘了。”
她语气间并不太尊敬——这些先天特殊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这样,觉得自己超脱世外,是凡尘之外的能人异士。
梁落尘也没在意,“嗯”了一声:“那时候还小,三四岁吧,我爹还在东征西伐,我娘带着我跟他到处奔波,在军营里。”
“我爹只有我娘一个人。军营里没有别的适龄女子——仆妇年老,总是跟不上行军,她很孤单,只能跟我说话了。她很漂亮,梳妆打扮之后更好看,像灼灼的桃花。”
“不过我小的时候哪知道怎么上妆,拿着胭脂把我娘的脸当纸乱涂乱抹,画黑眼圈,两坨腮红,跟一个血盆大口,西施都给我化成金毛犼了。”
时想容的长睫擦过梁落尘的指腹,他听到她不确定地问:“所以我是下一只金毛犼吗?”
“我干嘛恩将仇报?”梁落尘的指尖羽毛般落到她的唇角,虚虚悬着,“恩人。”——擦上去。
一片水色在他们耳边汇聚起来,面上水珠抖落下来,成了一张透亮的水镜。清晰无比地照出了每一寸皮肤上的颜色。
时想容略微侧脸,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唇瓣被擦上了一片红,五官像染血的梨花,不可思议的艳丽,甚至有些妖异了。
梁落尘忽然低声说:“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水镜霍然散开,化作四面八方的湿润微风,温和又躁动地扫过他们的脸。
时想容的眼睫在微颤。
良久,她答非所问地说:“手艺不错。梁落尘。”
孙家的结亲摆的是流水席,小月街整条街都搭起了长棚,显然这家结友广泛,人都络绎不绝,案板上的鸡鸭鹅猪在刀下剁剁剁,跳进油锅里炸的一声,就混着人的贺喜声一道香飘十里。
梁落尘礼数周全地买了一对金镶玉镯,把视人族为无物的时想容也加进了礼单名上。
“哎呀这位姑娘写什么名儿啊?”记名儿的老大爷眯缝眼睛如针尖,愣是没把这个穿红描彩的美人跟那寡欲清心的圣女像缝起来。
梁落尘这辈子八成没成功问出过一个真名——反正他也不在意。
他正想说,时想容只想快点进门,不想被当珍稀动物围观,随口道:“你记梁时就行了。”
“哪个时?”
“良辰吉时的时。”
回头一看,梁落尘又脸红了。
时想容没明白人类的行止,觉得自己还是书看少了。进门被府中喧闹一冲,反而有些头晕起来,突然心悸了一下。
梁落尘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时想容没说话,但却觉得自己放在山顶破庙里的那具元身有些奇怪。
主人家迎上来,把两人安排在了首席,梁落尘天生自带亲和力,云游若干年,跟所有人都一见如故是基本技能,还没等开始成亲,就把孙家祖上三代叉过鱼都打探出来了。
时想容作为“大恩人”,还真受到了一番推崇。不过她站在神坛上已经习以为常,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
直到黄昏来了,新娘也从娘家被接过来了,她才提起了一点儿兴趣。
她是见过礼天地的,不免有些遗憾,看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被亲眷哭哭啼啼地送进门,又被那新郎官伸手扶住。
爆竹声里,吆喝声起,“一拜天地——”
这时候,梁落尘突然在针扎似的噪音里,在桌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牵住了时想容的手。
就像抓住一尾游鱼。
时想容略有发昏的头脑清明了一瞬,偏过头,才发现梁落尘那双堪比摄魂的眼睛一直没看别的地方。
她说:“你又看不见。”
“我看得到。”那声音也难为他能听到,高朋满座里,梁落尘凑近了一些,“如果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偶尔是可以看清楚的。——我是不是快好了?”
“是啊,”时想容慢慢地缩手,“那就该走了。”
梁落尘不放:“走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汨都?西洲?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么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可我想去你家看看。”
如果按照人族对故乡的形容,时想容的家那应该是寒蜮重重叠叠的鬼门关。她觉得梁落尘应该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
便诚恳道:“不你不想。——能松手吗?王爷殿下,我看你不像没读过《礼记》的。”
梁落尘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去跟别人相谈甚欢。
时想容撑着太阳穴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元身愈发不对劲了,几乎想要掠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梁落尘这个没心眼的被灌了好多酒,她又不放心马上走,只好陪了两口。
月上中天,他们俩才被放行——准确来说是梁落尘终于喝完了。
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嘴里一个“不”字说出来怕是会生病,别人敬他就接,傻了吧唧就被灌晕了。时想容本想直接给他轰醒,看着那张脸默念三声冷静,才继续假装自己是条冰冷的拐杖,搀着他回去。
路过一座凉亭,时想容走不动了,把梁落尘往石凳子上一放,他就趴在棋局上,睡得人事不知。
夜凉如水,远山如翠。
时想容静了一会儿,食指嗑在凉凉的石面上,闭眼追溯她的真身。
破庙里,那具真身却浑身布满蜘蛛网,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成千万片!
她猛地睁开眼睛,四面的野草惊涛骇浪似的掀起来,狂鬼一般抓向月色,阴风大作!
时想容被赋灵后,有元身和肉身两具形体,分身术也是依赖这两部分的。元身就是最初的冰瓷,肉身是被赋灵的,近似人神的肉体。
脆弱的是肉身,然而伤害肉身的方法却是震破瓷身。因为说到底,她有魂以前的灵气都是依附在那块石头上。而肉身是神明赋的灵生出的一具躯体。
这石头冰火不侵,除了造物者鬼帝能把它打破——他早死了,时想容完全没想过人力也能够破坏它。
谁?为什么?——欲碎的石像睁开一双邪眼,蓦地看见地方官家的师爷,审视完这成果,带着一片符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芈族的符咒,拢千声以毁静水。
难怪这段时间凉珂这么热闹……原来是地方官想要滋养这些毒药一样的声音。
时想容手指一动——梁落尘抓住了她的五指。
庙里,圣女像脸上的一片碎瓷掀起,随风落下山崖,回到了时想容脸上,那处却不再有体温了。
她的肉身在急速地倾颓。
时想容被赋灵后,其实从来也没对人世间生出多少留恋,得过且过四个大字印在她脑门上,就这么挨过了不知多少年。
号令,念力,还愿,帮人,都不乐在其中。
本来就是一块石头,就无欲无求吧。
就做丰碑吧,记一段往事。
然而此时此刻凝望着梁落尘月下的脸,她心中却生出了一片难以形容的渴望,近似静水里涌动的恶鬼,想把月华抓下来,与黑夜永世沉沦。
我不想旁观那些往事了。
在嘴唇还没有变得凉薄时,她把梁落尘的下巴掰过来,栖身过去,无师自通地从那双唇里渡来了一段酒香。
那是孙家的女儿红,埋了十八年,有着新雨初透的润泽与青梅煮酒的清冽,又异常地涩。
明明只有十六年的地华灵气,却比九百年来见过所有的美酒迷局都要醉人。
我也想要成为故事的一节,不论是动人,还是无趣。
梁落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醉了之后,脸色就是酡红的,眼底无比明澈,时想容把额头抵在他眉心,他蓦地一冷,眼里那些白雾骤然散去,露出了月下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
几乎如同烈酒一样,令他眼瞳都缩了一下,喉舌火辣。
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脸都更美,几乎不似在人间,就像在魅影丛生的密林间才能遇见的美艳精灵。
眼底深处,又似婴宁那般纯真。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但几乎是无可抑制地问:“我……我……”
我什么,被灌傻的脑子却说不出来了。
时想容知道方才他没知觉,便坐了回去,亭外芳草都静了下来,她轻声说:“你喝醉了,王爷。”
她隐晦地提身份有别。不知道想提醒的是谁。
梁落尘头晕的根本坐不直身,还是那么枕着手臂,手紧紧地按着她的指端,时想容抽了两下没成功,也就不动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吗?”
“毒箭。”
“是啊。”梁落尘笑了一声:“那是谁派人放的呢?”
时想容垂眼,对上梁落尘俊美的眉目,他就像一辈子没受过什么折磨似的,眉目间有非常安宁的神情。
她忍不住伸手,在梁落尘眼睫上拂过,他闭了闭眼,却没有闪躲,继续笑道:“我的亲弟弟。”
帝王家事,总是充满着累人心肠的尔虞我诈。没有一寸的美满光明。
梁落尘的经历跟他这个人简直就是正反两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么温和的一个人的。可能上天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吧,明明越是处于泥沼,却越能开出一朵芳兰。而长在温室里的却都是椒樧。(注)
“太祖……也就是我爹走后,我的存在就变得很多余了。今上不知为何清算到我这,却慈悲起来。有时我会想,不如让我同弟弟妹妹们一道去了,何苦留在人间当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烦。”
梁落尘低叹一声:“他们追杀我劳神费力,我躲来躲去,也累啊。”
“转眼就举目无亲了,明明世界上就还有我的亲人,却弄成这样。”梁落尘顿了顿,“我有一年除夕没回汨都,羁旅在南国一个小镇子里,他们在外面放爆竹,放烟花,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我坐在客栈里,把碎银子装在香囊里,一个一个地发给孩子们,他们拿了就走了,个个都脸颊红红的,很开心的样子,也很有礼貌地道谢了。但是我忽然就觉得,这些孩子也真是无情,怎么走的那么快,那么不留情,怎么不多跟哥哥说几句话呢……没看见哥哥一个人坐在这儿么,形单影只的……多可怜啊。”
“你是大好人呗,”时想容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凉凉地说,“好人都是这么受伤的。”
梁落尘很天真地看着她。时想容沉吟道:“也是除夕——很多毛孩子跑来请我帮忙,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帮他们堆雪人呢,非得把年兽堆成天狗,说这是狗,不是神兽,一说就哭,差点被人家爹娘把我拿雪埋了。最后他们堆了一院子的天狗护卫队,威风凛凛,凉珂有踢雪的习俗——就是守完岁把年兽踢碎,驱邪迎新。我走的时候把雪点成瓷胎,一堆孩子冲上去把天残脚一伸,共同嗷了大半夜。十分喜庆。”
梁落尘:“……………………”
时想容慢条斯理:“还有求我发压祟钱的,我说没有,去客栈找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要。不过他们找没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梁落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你……”
他窘了半天,却见时想容偏过头去,手指捂了半边脸,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
认识以来,不管什么时候,她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静如冰的。像跟七情六欲绝缘,还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
梁落尘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弦搭错了,也许是假酒害人,也许是热血上头,总之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桌上弹起来,转眼把什么诗书礼仪的讲究都忘了,任凭燎原的烈火卷过了神经末梢。
他的气息几乎是仓皇地钻进来,把时想容还没有彻底流失温度的嘴唇含住了。
她的手先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抵在梁落尘肩上,片刻后,指节随着他越来越无法自控的呼吸绷起,揉皱了那原本十分平整的衣料。
短亭外,风涛与林海一并沉默下来。
作者有话说:
注取的是这个意思: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离骚》樧:茱萸,音同沙。慆:音涛,怠慢,懈怠。反正就是屈子拿杂草比喻奸臣小人啦,鄙视之~
五二零,刚好捅破窗户纸,算应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