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 都用不着自报家门了,纪应淮瞬间反应过来利用患者与他对话的人是季遥。
倒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竟能控制别人。
藏在暗处的操纵者低声笑着, 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意味。他静静地观察着, 像是一条即将出洞的蛇,吐着信子就要冲上去咬人一口。
季遥饶有兴趣地想,被感染后的纪太医, 会不会很崩溃呀?
出乎意料地,纪应淮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甚至笑了一声,“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再说了,季遥的计划, 他们能破坏一点是一点。跟他对着干的事,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 这分明是叫惩恶扬善。
“……”
也不知这不怀好意的家伙是不是被他气到了,那伤患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接关机了。
桎梏一被松开,纪应淮就抽出了手,立刻入水清洗消毒。
那脓液毒性很强, 与之接触过的皮肤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开始破皮发溃了。纪应淮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灼痛,但还在能忍受的范畴内,他敛着眉没吭声。
季遥不惜大费周章地出面害他, 定然不会让他轻轻松松把问题解决了去。
哪怕及时进行了紧急处理,也在第一时间用了药、进行了包扎, 纪应淮的手伤还是在日渐加重。
那绷带从掌心一路向上, 已经延伸到腕部往后了。
小芸给师父换药时, 看着师父那惨烈的伤口, 都有些不敢下手。
“师父,这是按您给的新方子做好的药膏。”
“好,”纪应淮颔首,“若是有效的话,就能尽快给重症患者去用了。”
他有些担心自己的伤,但更多的还是在牵挂着分院里头的那些患者,和新收治的病人。
不管怎样,他起码是有气运在身的,没那么容易死,但那些普通群众什么都没有。
虽然现下单看医疗情况像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暗藏着亟待解决的遗漏点还有很多。
最近总下雨,路上滑,卫兵前两日还带回来了一位摔倒在水坑里浑身都受了伤的老人。为了生计,就算不知道种下去到了秋天还会不会有收成,老人家也不得不去地里忙活。
他不是个例。
强撑着、忍着伤痛还坚持去干活的也大有人在。
对以农业为根基的文明来说,这一场灾害影响到的不仅是当下人们的生命安全,更是这一整年的生计。
年轻力壮可以去外头做苦力的人倒还好,惨的是那些只能靠地吃饭的。如果春耕时无法赶着时令将该做的做好,那等冬季又将到来时,没有存粮的人该如何熬到下一个春耕,那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更不容乐观的是,承担了数月来的消耗已经让渭城官府开始吃力了。就算郁县令想法子变着花样给百姓提供岗位做事换钱,也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反而出了不少岔子。
比如说兴建室内蓄水池。砍木头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人不小心磕着碰着把皮弄破了,还有被木刺扎伤了的。
以往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在经历过毒雾之后,现在个个脆得像豆腐做的人似的,从前毫不放在心上的小细节现在都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毒雾对人体的影响实在太严重了。
这些人受了伤,又要县令府出资让分院给他们医治,郁县令看着日渐空荡的库房,心里的郁闷无处可说。
再这样下去,他又要派人去京城向朝廷求助了。
……
经过了几个月的锻炼,小芸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很多技能,她动作利落地给纪应淮包好了伤处。
“师父,信刚刚送来,您要现在看吗?”
纪应淮点了点头,“看,拿来吧。”
受渭城上空的毒雾影响,飞鸽早就停了,现在送取信件都得去数公里之外的驿站。
一封信送过去再收到回信,大概要一旬半左右的时间。
最初那个月他们只通了一封报了平安,后面稍微稳定下来了,纪应淮就每月给立夏写两封,和他说些日常趣事,让他在家安心读书。
纪应淮来渭城之后,安立夏就已经搬出王府住到新家去了。上个月太子妃带着明禾还去了小宅子找他闲聊,安立夏说自己又学会了一些新的绣法,等着夫君回来给他看看自己的大作。
家里现在很热闹,时常有递帖子上门拜访的人。知道这位纪太医去完渭城回来就会晋升为下一任太医令,各家都想先打好关系,以便日后好办事。
就算纪应淮不在,他们也毫不在意。夫人们纷纷邀请安立夏去参加各种活动,态度热情真挚又不好直接回绝,让性子偏静的立夏一度有些头疼。
不过还好有太子妃在,她对此很有经验,安立夏去求助之后,得到了太子妃倾囊相授的一些绝妙客套话,成功解决了问题。
春日里新生的小动物多,京城太平无事,这些小家伙们就在街头巷尾四处乱窜,还会正大光明地从人家没关紧的门缝里挤进去,好奇地在院子里瞎转悠。
小宅子里就进了一只。
那天柱子在晒小鱼干,是他向厨房阿嬷学的。听说渭城的水有污染,不能吃鱼,他就准备做点鱼味零嘴,等有机会给芸姑娘捎去。
没想到头一个食客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小芸知道后,大呼有缘,说要把它留下来,给它取名叫小鱼干。
信过去后,安立夏笑着告诉她,这个新名字它很喜欢,小鱼干已经赖在家里不走了,每天乖乖蹲在柱子晒鱼干的地方等着投喂。
打开信封看到那漂亮端正的字迹时,周边一切烦心事与压力都会被温馨的家常抚慰。从京城来的信,是打碎现实压下的阴云雾霭的明光。
但这次收到信,纪应淮却没有像往日那样喜形于色。
小芸兴致勃勃地拆信封时,看到了师父皱起的眉宇,也意识到了什么,动作慢了下来。
“师父,您的伤,还可以写字吗?”
被季遥伤到的,正好是纪应淮的右手。
“……”纪应淮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立夏知道自己受伤的事情,怕他在家里坐卧不宁,日夜挂心。但若是不回信,按安立夏那爱瞎想的性子,指不定要想到什么地方去,焦急成什么样。
“小芸,这次的信,就由你来写吧。”他说。
“师父,”小芸想了想,道,“其实我可以学着您的笔迹写的。”
她的字大部分都是跟着纪应淮学的,先前日常看的书、册子,也都是纪应淮编写的。小芸对师父的字迹很熟悉,仿照一下有个七|八分相似是没问题的。
纪应淮有些意外,“你还会这个?”
早就知道小芸这孩子聪明了,但这孩子的潜藏技能有点丰富得超出意料啊。
“会的。”
小芸放下拆了一半的信件,从笔架上随手拿了一支,就给师父表现了一下自己的仿写能力。
若不仔细逐字甄别,倒真是像极了纪应淮亲手写的。
可立夏拿到了信,必是会翻来覆去地看的……罢了,眼下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若问起来,就说自己当时忙碌,没有空坐下来好好写,故而有些区别吧。
于是,师徒二人悄摸达成了一致。
小芸把信件从小小的一卷里头拆了出来,她把信纸展平铺好了放到师父面前,叫师父先看。
纪应淮望着那写了满满一张的字迹,眼睛有些酸涩。
应淮:
鄙愚均安,可释远念。
久未谋面,心甚思之。京城昨夜雷雨大作,惊得狸奴直往桌案下躲藏。晨起于窗边提笔,偶见得院中那一树玉兰已悄然绽放。花香浓郁,沁人至极。不知渭城的花可已盛放?
……
凛冬一别,恍然如昨。家中一切都好,前日济生堂来信,附上了近几月的收益,已交与柱子入库了。听闻渭城情况凶险,夫君千万珍重。
希自珍慰,至所盼祷。
归舟
字字不提爱意,字字皆是相思。
纸张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小芸回过神,抬眸望去,瞧见那雪白的信纸上落了两三点圆圆的深痕。
师父落泪了。
纪应淮知道自己失态,但他一时控制不住。
许是受了伤,人的精神也会脆弱些的缘故,他见到了立夏的亲笔信,归家的念头突然席卷而来,眷恋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强压下泪意后,纪应淮让小芸去准备笔墨,撰写回信。
他挑拣着能说与立夏听的事情,用尽量欢快的口吻给他讲了。
他告诉立夏,渭城一切都好,让他安心。春寒料峭,读书辛苦,一定要保重身体。
纸短情长,惟伏珍重。
他也很想很想他。
在师父的话下面,代笔的小芸又用回了自己的笔迹,加了一段自己要和师母说的,然后才替师父落了款。
这是他们的通信以来的一些小习惯。
她怕如果自己不按之前的格式写,会被师母一眼看出来。
等信纸晾干的时候,小芸也把师母寄来的信看了一遍。看到师母在给她做一件绣着玉兰的丝绸裙子,还给小鱼干做了一条时,她“哇”地一下就哭出声来了。
她也想师母,好想回家。
“师父,”小芸哽咽道,“信……我放,放盒子里去吗?”
纪应淮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不用了,就放在这儿吧,一会我来收纳。”
“好。”
嘴上说着会自己放过去,其实纪应淮没放。
晚上入睡前,他坐在床头对着昏黄的烛光把这些文字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都能背出来了,他还不舍得放下。
两颊有湿意滑落,他没去擦,只是把信纸叠好了放到枕头底下,以防被弄湿。
就借着伤痛哭这一次吧,想老婆想哭了说出来又不丢人,纪应淮默默地想,丢人也没关系。
他就是要想,理直气壮地想。
但放任了失控的情绪之后,数日的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人也一下子垮了。
于是,纪应淮很光荣地把自己哭病倒了。
他朦胧间感觉房子烧起来了,很热,艰难地扶着墙跑出房间,他才糊里糊涂地意识到,不是房子烧起来了,是他自己在发烧。
一摸心率,大概算了一下,得三十九度往上了。
还好他们就住在分院里头,不远处就是药房。为了防止患者们晚上出事,那边夜里也有太医在坐诊值班。
纪应淮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进门就晕了。
【作者有话说】
信件里的开头结尾参考来自某书
小纪上一秒我哭怎么了,我想老婆是应该的;下一秒,性/感太医在线发烧,跌跌撞撞求救援。
(2023.10.11修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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