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晞很喜欢你这个叔叔。
况言和金嘉睿的故事
5.
清早上下了雨，上午太阳升起来，零星这么点儿秋意又消失不见，阳光照得人火辣辣的。
况言照着地址找到这家糖果店，花花绿绿的包装让他挑花了眼，不知道要选哪种才好。
“先生，需要帮忙吗？”
他这才发现店员走到了他身边，“嗯。”况言点了点头，各式各样的糖果摆满了上下两个货架，没有人介绍的话，他确实挑选不出来。
“糖果是要买给恋人的吗？还是家里的孩子呢？”
恋人？孩子？这更把况言问住了，他想了想，哪一个答案都不敢说得坚决，他犹犹豫豫地开口：“给小朋友买的。”
含糊地回答之后，好像突然有了底气，况言微微松了口气，又解释了一句：“男孩儿。”
“我们这款卖的特别好。”
说着，店员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锡箔纸被室内暖黄色的灯光照着，金光闪闪的。况言有些心动，可总觉得要再对比看看，他视线转移到旁边的零散糖果上，琢磨着小未晞喜欢哪一种，他低着头沉思，好像在想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一样。
“或者这种散装的也可以，更实惠一些。”
况言才回过神来，店员误会他计较价格，又推荐了其他的种类。他默默比较着，其实况言是分辨不出差别的，但想到小少爷珠光宝气的穿着，还是又拿起最开始那盒，更漂亮更诱人。
“我还是要这个吧。”
未晞会喜欢的吧，况言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一旁的店员很快打包好，又嘴甜地吹捧一句：“您家孩子真幸福，有这么好的爸爸。”
这话确实奏效，况言脸上的笑意更浓郁，他松松握着拳头，放在嘴边，尽力伪装成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可是耳朵不听话地发红，掩饰的办法都没有。
糖果店在河畔的商业街上，况言提着礼袋从店铺离开，沿路走了小一会儿，又回到了中心公园。一周前，他在这里捡到了走失的金未晞，那天晚上，又遇见了许多年没见的金嘉睿。
午后，公园里没什么人，况言穿行在草木树影间，慢慢地停下来，站在路旁，他的手揣进口袋里，碰到了被压扁的烟盒包装，他有点儿压不住瘾，手指从纸盒敞开的缝隙里钻进去，都碰到了烟蒂，又生硬地放开。
如果一会儿真的还能遇上来公园课外活动的金未晞，他不想带着一身烟味儿，吓到孩子。
微风吹起，掠过园子里那几株桂花树，香气蔓延到况言身边。他松了口气，因为兴奋和紧张而鼓鼓的心跳，都缓解了不少。
他坐上长椅，等着自己期望成真，恍惚间忍不住再次回想那一晚的情形。
偶然的重逢很忙乱，可每个画面仍然清楚。况言记得金嘉睿狼狈地赶来，皮鞋落在步道的砖石上，响声又重又急。那晚月光很暗，老街另一边的商业区还在喧闹，旁边的桂花香味浓郁，或许是自然气息，也或许是况言想念了五年的、金嘉睿的信息素。
种种繁杂的声音被这味道隔绝，他和金嘉睿相向而立，谁都没有说话。
金嘉睿比那时候清瘦不少，衣服挂在他身上，显得他形销骨立，不似从前松弛但艳丽的模样。他只说了声“谢谢”，像是没看到况言一般，从他怀里接过金未晞，随即转身离开，消失在深深的夜色里。
况言完全不敢追上去，多年未见的旧情人冒然出现，金嘉睿怕是要怀疑，不管况言目的是什么，看起来都像是掠夺。
他反复重温着匆匆的照面，想起黯淡的月色映在金嘉睿的眼睛里，想起他飘忽而急切的语调，秋夜里满头大汗的样子，几绺头发贴在前额，外套上都是灰尘和褶子。
那瞬间他心里有很多情绪，歉意、想念、难以置信和不舍，一股脑都冒出来，反而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重逢的机会都被他错过。
这些年他过得孤独又潦草，思念藏在心里，如同佳肴被架在火炉上煎熬着，沸腾了、浓郁了，最后只剩下一片干掉的污迹，样子丑，味道也古怪。
他以前的坦荡都被消磨光了，现在的况言很小心，害怕再次被拒绝，也怕误会愈演愈烈，把金嘉睿推得更远，只能接近他身边的人，接近这个莫名就对自己有好感的小朋友。
等待让他没了耐心，况言在长椅边等了一小会儿就坐不住了，他起身，沿着小路走向旁边的区域，公园不算大，小孩子们又吵，他没走太远，就发现了一群正在撒野玩耍的小豆丁儿。
最漂亮的那个就是金未晞，况言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很快就找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儿。他背对着况言，正和同学们一起，况言走近了些，找了个能看得更清楚的角落，打算等孩子们活动结束，就把礼物送给金未晞。
金未晞还是穿着衬衫和短裤，打扮得精致，加上他从小娇养，脸蛋儿像个刚捏出来的面团儿一样，白里透红，戳一下留下一个小坑儿，刚好是他嘴边上的小酒窝。况言偷偷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可爱，也觉得越来越熟悉——他不光长得像金嘉睿，一丝不苟的衣着和骄矜的神态更像。
况言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好像看到迷你版金嘉睿，成年人的凌厉被小孩子软乎乎的表象掩盖，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反过来想，金未晞像金嘉睿，金嘉睿也像金未晞，况言突然觉得没那么忐忑了，好像金嘉睿冷淡的态度回温，连带着那一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都缓和。
他就这么看着金未晞，等着他放学，可这小鬼很像他爸爸，很快就暴露出骨子里叛逆执着的本性，他的同学不知道说了什么，况言看着金未晞被惹怒，很突然地走上前，推了那孩子一把。
另一个小朋友要比金未晞高上小半头，体格也比他强壮不少，况言下意识站起了身，快步走上前。虽然看清了是金未晞先动手，但是担心着他被欺负，况言被类似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顾不上思考其他。
那个男孩子正要还手，况言挡在金未晞面前，把他护在怀里。
“小朋友，打架是不对的。”
况言有些心虚，特别是想起来自己还穿着这身代表公平正义的警服，这可能是他从业多年来第一次徇私，还是如此理直气壮。
他回头看了眼金未晞，那双小拳头，刚刚还握紧了要往小朋友脸上挥舞，现在又松开，可怜巴巴地抓紧了自己的袖子。况言知道自己应该批评他几句的，可是看到金未晞，一下子就心软了，责骂的话说不出来，反而要摸摸他的头哄他。
可能是心软让“小恶魔”更没有顾忌，他看起来竟然还很委屈，况言看着他眼神在自己和那个孩子之间来回晃了晃，好像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况言还没来得及制止他，金未晞便开口：“爸爸！”
6.
况言眼睛都瞪大了，他的确这么猜测过，或者说是幻想更贴切，但是这么轻易地就“证实”，况言想象力再丰富也不敢。
“我是你爸爸？”
虽然心里是不合时宜的惊喜，况言还是确认了一次，尽管金未晞都没让他把话说完，小手挡在况言嘴上，很直接地打消他的疑虑。
金未晞凑到况言眼前，很用力地眯着眼睛、嘟起嘴，像是做了个鬼脸。况言一开始没有理解，后来才反应过来，是金未晞人小鬼大，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他使了个眼色。
“张家齐，你看，我爸爸来找我了！”
况言站起来，转过身看着那个有点儿胖的小男孩儿，他个子很高，俯视着眼前的小朋友，可能是因为居高临下的角度，他总觉得这个张家齐好像被自己吓到了一样，圆脸上的肉肉都在颤抖。
他根本没什么和孩子相处的经验，一个金未晞都让他招架不住，现在又来了一个，况言话都不敢说，站在那里，尽可能亲切地点了点头，和张家齐打了个招呼。
张家齐紧张地站直，甚至往后退了一小步，两只圆滚滚的手臂背在身后，像是等着老师批评一样。
自己理解的亲切并没有什么用，况言这才意识到。但他明白或许这就是金未晞的主意，他就是需要自己穿着警服震慑住他的同学，好让他狐假虎威。
诡计多端这一点上，金未晞比他爸爸厉害多了。况言感慨，可想到自己这个“爸爸”只是金未晞吹牛的工具，他又心灰意冷起来。
“我说了我爸爸是警察，这下子你信了吧！”
张家齐慌忙地点头，这孩子原本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此时学了乖，好奇想看况言，又不敢直视，最后匆匆瞥了一眼就跑开了。
“你怎么欺负同学呢？”况言蹲下来，跪在金未晞面前，他的手扶在金未晞手臂上，迫使他乖乖地，站好听他说话，“我在那边都看到了，是你先推他的。”
金未晞抿着嘴，刚才还伶牙俐齿的，现在倒安静下来了。
“说话啊？”
况言掌握不好和孩子说话的分寸，强硬的语气加上冷下来的表情，不怒自威，金未晞被他拔高的声调吓到，打了个激灵，慢慢地眼睛也红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下垂，脸皱起来，眼泪堆满了眼眶。
“别、你别哭啊……”
他彻底慌了，一双大手捧着金未晞的脸，手指停在他的眼角，很天真地想拦住马上就要滴下来的泪珠，“叔叔……叔叔给你买了礼物，要不要去看看？”
金未晞听话地忍着泪，可抽泣止不住，把呼吸节奏都带乱了，最后竟然呜的一声，打了个嗝儿，才硬生生停下来。
况言笑起来，看金未晞这么可爱，着急和火气都平复了不少。他拉着金未晞的手，回到路边的长椅边坐好。金未晞被哄好，小少爷的腿翘起来，捧着巧克力的盒子，认真地挑选着，颜色深的太苦，他不爱吃，白巧克力是爸爸爱吃的，他要带回家。
“未晞，”况言看他情绪稳定了，才敢试着问他，“刚刚为什么要推你的朋友呢。”
巧克力的夹心流出来，弄得哪里都是，金未晞嘴角还有干涸的巧克力，像个小花猫一样。他的表情却不怎么轻松，又被况言提起，金未晞嘟着嘴巴，低声地说：“张家齐总是说我没有爸爸，我才忍不住的。”
况言明白了，怪不得看到自己来了，金未晞没有做错事对大人的畏惧感，反倒有了底气。他想的远了些，金未晞怎么敢声称另一个爸爸是警察呢，他知道大概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吹牛都没有边界，可是心里想得到的是另一个答案。
“你爸爸告诉你的吗？另一个爸爸……是我？”
“因为小兔子的两个爸爸是医生和警察，我的也该是这样嘛。”
原来如此，还是江予之和穆容给了金未晞逞能的灵感。况言觉得好笑，因为小朋友简单的逻辑，也因为他自己混乱的想象。
“叔叔，我还想去你带我去的面馆。”
况言看了看表，估摸着距离金未晞活动结束也不剩多少时间，此时离开，又要重复走失的误会，想起金嘉睿那天因此魂不守舍的样子，况言就不忍心。
“不行，我们在这里等你爸爸来接你。”
“叔叔，我想再吃一颗巧克力。”
刚才还满满当当的盒子，现在空了一大半，况言一不留神就纵容金未晞贪嘴，他赶忙把盒子收好，放到另一边。
“不行，你偷吃了好多，牙齿要坏了。”
接连拒绝了金未晞几次，况言自己都心软了，他摸了摸金未晞的头，对上他乞求的眼神。
实在不行，就在让他吃一颗吧。况言心想，金未晞再开口的话，就再溺爱他一次。
“那……叔叔，”况言等着他说完，他本来都想好这次要答应他了，“我可以叫你爸爸吗？”
况言愣住了，他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请求，听到了，又不敢答应了。
“未晞，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
其实也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但是放在形同陌路的旧时情侣身上，玩笑都变得讽刺。
“为什么呢？别人家里都有两个大人，我真的很羡慕他们。”
况言默默听着，他本就不擅长哄孩子，戳到他自己的痛处，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公园里有不少出游的家庭，异性或同性的伴侣恩爱，陪着小朋友们玩耍，画面温馨而和乐。况言看着他们，想象着自己也如同他们一样，牵着未晞的小手，一抬头，看到金嘉睿站在旁边，他或许会嫌自己笨拙，怪他照顾不好小未晞，埋怨他让他吃了这么多糖果。他会哄他开心，让他别生气了，哄着一大一小两个可爱的人，和他们一起回家。
况言想到这里，心里酸涩，眼睛也酸酸的。“我也羡慕。”很久之后，他才慢慢地说。
眼前的景象似是幻想成真，金嘉睿此时真的从道路远处走来，况言看着他路过金未晞的老师，寒暄之后又走近。
原来是到了放学时间，金嘉睿来接金未晞回家。
“爸爸！”
金未晞从长椅上跳下去，蹦蹦跳跳地奔向金嘉睿，走到一半，又好像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折返回到况言身边。他拽着况言的手，非要把他从长椅上拉起来。
“爸爸！这是我跟你说的警察叔叔，”金未晞丝毫没有看出况言的抗拒，自顾自地把他推向金嘉睿，“刚刚张家齐欺负我，他又帮了我！”
被孩子拉扯着，况言身子摇晃了一下，将将站稳。场面有些尴尬，况言愣愣地站在那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又见面了。”
于是金嘉睿也抬头看向他，比起况言，他平静多了，他稍稍点头，只是简单地回应况言而已，随后对他视而不见，又俯下身子，拉起金未晞的手。
“回家吧？”
金未晞点点头，很自然地，他空下来的那只手又拽住了况言的手。
他才走了一两步就停下来，两个大人很反常，都停在原地。金未晞此刻又没有了小大人的样子，短短一节手臂用着力，才把金嘉睿和况言向前拉动了一点点，还要天真地再问一次：“不回家了吗？爸爸我们要谢谢叔叔的呀。”
金嘉睿还是不说话，他又看了眼况言，眼神想在怀疑他用什么手段“骗”了自己儿子，况言躲开他的视线，把赃物巧克力藏在了身后。
总不能一直僵持在这里，金嘉睿也不想当着金未晞的面去聊往事，他不太情愿，但还是若无其事，迈开了步子，况言这才敢跟上。
金家在郊区，金嘉睿开车，把孩子安置在车后排的儿童座椅里，况言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市中心到城市边缘，车程很长，一路上却格外安静，金未晞自己坐在车后排，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时不时地，会发出几声含混的呼噜声。
况言把外套脱下来，盖在了金未晞身上，身体回正坐在座椅上，他发现金嘉睿还是像刚刚那样，漠然地看着他。
“没必要对他这么好吧。”
况言不自禁地转过头看向他，他有些紧张，喉结上下滚动，他甚至能猜出金嘉睿要和他说什么。分别至今，这是金嘉睿对况言说的第一句话，可再往下，况言却不敢听了。
“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果然，况言猜出了大概，等到金嘉睿的宣判，他松了口气。可他是不相信的，至少现在还不相信，尽管这样揣测真的很丑陋，但他还是要继续。
“他爸爸呢？”况言问，他手肘撑在车窗上，看向窗外，余光瞥着金嘉睿。
他能感受到金嘉睿神情如常，他目视前方，此时刚好是红灯，车流停下来，尾灯闪着红色的光，打在他脸上。
“不知道，死了吧。”
况言转过脸来，他没想到金嘉睿会这么说，但又觉得，这话纵然伤人，从金嘉睿口中说出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他看着金嘉睿眉头皱起来，此刻即将入夜，明晃晃的车灯还在闪烁，穿过夜色，又照在他的眼睛里。况言没有反驳，只是这样望着他，他想从那双眼睛里找到别的情绪，哪怕是怨恨，也比当下这样能让况言安心。
深秋的傍晚，空气里湿湿的，水汽的潮湿味道很明显，这不只是雨露自然的香气，况言知道，他抑制不住的信息素早就充满了整个车厢。
他当然不想用信息素做武器去要求金嘉睿怎么样的，事实上，当下金嘉睿完全没有被影响到，桂花的气味很吝啬，分毫未现。
金嘉睿默不作声，他紧紧抓着方向盘，指甲都是深深嵌进了皮套里，片刻后，他似是忍不住了，解释的话跟着松下来的那口气，无奈得像一声叹息。
“没有……就是分开了而已。”
“我以为你那么恨他。”
指印落在皮套上，况言凝视着那一道道痕迹，总觉得指痕深深地掐在自己心上，疼得要命。
他听到金嘉睿轻笑了一声，担心吵醒沉睡的孩子，他的音量一直很低，“有什么所谓呢。”金嘉睿又说。
“恨他的话就好了，知道他过得不好，或许你能开心一些。”
又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转向灯的声音，正哒哒的响着。
话都说完了，直到车程结束，谁都没开口。
7.
况言在滨城已经停留了一个多月，从秋天进入冬天，天气冷了，黑夜长了，况言再去中心公园的时候，发现桂花也随着季节变化凋落。
来到这里之前，他只想着有没有机会再找到金嘉睿，至于找到了之后要做什么，他毫无头绪。现在他很幸运地所愿，但更不知道如何是好。
找到了分开的恋人，他还是单身，但身边还有个小孩子，样子一半像他，一半像自己。
很多事情即便金嘉睿没有承认，甚至欲盖弥彰地向相反的方向解释，况言也能猜出来真实情况。他原本以为几年前信息素作祟留下的是不能圆满的爱情，没想到，还有额外的赏赐。
他待在警校的宿舍里，翻着手机里存的照片，这是他那天在金未晞家，偷偷从相册上拍下来的。从他刚出生那一天开始，他还是皱皱巴巴的，小小一个，到金未晞满月、周岁，一点点变成白乎乎、软绵绵的小奶团子，再继续长大，变成小小年纪就足够英俊的小帅哥。
这是最近况言唯一的爱好了，他把图片放大，沿着每个角落仔细端详，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就好像此时荒废在画面上的时间，能把他错过的陪伴都弥补回来。
可是怎样都是徒劳，这些记录是片刻的慰藉，像个钩子一样，加剧他的好奇和遗憾，他忍不住去想象金未晞长大的每一个细节，更渴切地想知道，这么多年金嘉睿是怎么过来的，想他的辛苦，想他的坚强，最后才敢自私，想他有没有想起过自己。
屏幕早就暗下来了，留下镜面里况言沮丧的脸，他把手机扔在一旁，陷入新一轮悔恨的情绪里。倒不如见面时就把一切说开了，挑明金嘉睿刻意隐藏的、金未晞的身世，况言想，只有这样自己才有合适的理由去看看他们。
这时来电的铃声响起来，提示的头像是一只粉红色的小猪，况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想起来，这是那天在金家，趁着金嘉睿没注意，金未晞存在自己手机里的。
小少爷命令他一定要保存好，等哪一天想况言了，他就会这样联系他，还说这是两个人的秘密，不能被他爸爸发现。
况言没想到会是金未晞的电话，他特意坐直，找到房间里整洁的角落才接通。
“叔叔！”
电话那一边的小鬼头不知道躲在哪里，画面黑黢黢的，只有屏幕的荧光把金未晞的脸照亮，小奶音接着开口：“我来找你玩了，你有没有想我？”
况言笑起来，小孩子的爱比成年人的直接多了，他看着金未晞和金嘉睿如出一辙的那张脸，想着什么时候金嘉睿也可以这样，简单而热情地问他一句，你有没有想我。
“我很想你，”他说，“你想我了吗？”
金未晞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头上像蒙着什么一样，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着。况言便问他：“你在哪里呢？”
“爸爸不让我找你，我躲在被子里，这样他就不会发现了。”
况言哭笑不得，恐怕从金未晞元气满满的那声问好开始，就瞒不住他爸爸了。
金未晞性格也很像金嘉睿，总有讲不完的故事、分享不断的心情。那时候他刚刚和况言认识，也是这样，会和他吐槽病人，提及工作里的种种，看到什么、吃过什么都事无巨细，只不过这些经历都戛然而止，分开多年，又换了种形式，自然而然地继续。
今天他又在那个叫张家齐的男孩儿面前耍了威风，况言买给他的巧克力只剩下最后一颗，被金未晞收到了冰箱里，约好了等下次况言再去家里时一起尝尝。小孩子心情变得真快，最后小脸儿又委屈地皱起来，嘟囔着好久没有见过他的小兔妹妹，他很想她。
于是况言就逗他：“你这么小，哪里懂这些。”
“我最喜欢小兔妹妹了！”金未晞辩解，声音又提高了些，况言赶忙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他小声。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我当然知道……”
自吹自擂完，其他的也说不出所以然来。金未晞的小脑袋蒙在被窝里，头发都乱糟糟的，他眨了眨眼睛，又反问况言，“叔叔你知道吗？”
“我……至少比你懂一些吧。”
怎么就说到这儿来了，况言还想换个话题，可还是被情窦开得过于早的小屁孩儿求着，非要让他多讲一些。
他自己也顺水推舟，伪装成给儿子讲睡前故事的好爸爸，这让他很满足。
“很想见他，但是又怕见到一面之后，就没有之后了，很多话想说，说多了，又怕误会更深。”
“误会是什么？”金未晞打了个哈欠，今天的睡前故事有点儿深奥，还是粉色小猪更有趣一些。
他捧着手机，看着况言，眼神很不屑，“你什么都怕，叔叔真是个胆小鬼。”
“我……你该睡觉了，金未晞。”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子，好爸爸的角色才更圆满。
况言故意绷着脸，作势要挂断电话，金未晞舍不得他，又是一阵软磨硬泡，之后非要转成语音，让况言哄他睡着。
儿歌和摇篮曲都太难了，况言随便哼了几句，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像军歌号子，能把小朋友吓得做噩梦。
“叔叔，你喜欢的人是谁呢？”
还以为他都忘了，没想到又说回来了，况言只能敷衍：“我喜欢你啊，叔叔最喜欢小未晞。”
“骗人……”
“那你说叔叔喜欢谁？”
那一边安静了一会儿，况言猜金未晞还是转着眼珠儿，古灵精怪的样子。
“你喜欢我爸爸，对不对？”
况言哑然，他还没说什么，又被童声打断，“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的！”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况言问，他竟然真的摸了摸鼻子。
“你在他面前，很像江叔叔，他和穆叔叔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况言轻笑了声，成年人的掩饰，都躲不过最纯真的眼睛，他觉得有趣，又继续问道：“那你说，你爸爸喜欢我吗？”
“我不知道，是喜欢的吧。”
“为什么呢？”
“他平常都乐乐呵呵的，看到你才会绷着脸，很凶的样子，老师说过，打是亲骂是爱。”
那是因为我让他难过了，况言想着，没有把这些苦涩的过往说出口，打破孩子无邪的想象。
“你爸爸不讨厌我就好了。”
“不会的。”
过了很久金未晞都没再出声，况言以为他睡着了，刚要挂断，就又听到他奶声奶气地说着：“叔叔，周末我们一起出去玩吧，不告诉我爸爸！”
“不可以，你爸爸会担心的。”
“怎么又是不可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睡觉了。”
“你这孩子……”况言还想拒绝，但是一想到他哭闹着委屈的样子，又于心不忍。
“到时候再说吧。”
“我真的不睡觉了！”
被哄孩子的难题苦恼着，况言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头疼的厉害，“好好好，我答应你。”
好说歹说地，才总算把这个坏孩子安抚好，但不知道为什么，金未晞安静的时间里，况言总觉得他的小脑瓜儿又在想什么馊主意，他一时还想不到。
8.
周末的时候，况言真的收到了金未晞的语音，配上一张照片。金小少爷说他正在市中心的游乐园等他，况言不来，他就不走了。
况言被吓到了，他想到的画面是金未晞孤苦伶仃地蜷缩在寒风里，周围都是不怀好意的坏人，于是况言急匆匆赶过去，眼前等着他的画面与想象背道而驰。金未晞被棉服包裹得严实，手里攥着一大块儿棉花糖，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嘴角都是糖霜。
他也不是孤苦伶仃，他被金嘉睿抱在怀里，在队伍尾端等着游玩的顺序。
况言想离开已经来不及了，金未晞一看到他就要往他怀里钻，小半个身子都从金嘉睿的臂弯里探出来，差一点儿都要摔落，况言急忙上前接住了他。一不小心，碰到金嘉睿的手，两个人担心挣脱间失手，只能互相攥着对方的手腕儿。
“叔叔，你终于来了！我说过不会让爸爸担心的吧。”
就知道又被这小鬼算计了，况言心虚地看着金嘉睿，这下子彻底说不清了，他肯定会觉得，利用金未晞、哄骗他出来玩，都是况言自己的阴谋。
“我不知道是这样的……”
如同这几次看到况言时一样，金嘉睿的表情又沉下来，碍于周围无关的人太多，才没有多说什么。他向队伍里侧挪动脚步，给况言腾了个位置。
金未晞满意地笑出来，他甚至有些得意，好像在和周围的小朋友们炫耀：我也有两个爸爸了，我再也不用羡慕你们了。
心里得意还不够，金未晞牵起了金嘉睿的另一只手，又顺着况言的手臂，握着他的手指，把两个人的手合在一起。这下子，和其他的一家三口才真的没有差别。
金嘉睿手上还攥着棉花糖的竹签，尖锐的顶端在空中挥动着，稍不留神就会碰到金未晞的眼睛。于是他的手任由况言拉着，不满和抗拒只能靠眼神表达。况言倒是视若无睹，他看着金嘉睿，稍稍抬眼，示意着都是为了让孩子开心，明目张胆地把手握得更紧了。
队伍移动的速度不算慢，但两个大人间沉默，让等待变得格外漫长。金未晞体会不到金嘉睿与况言时间的气氛，自顾自地沉浸在好心情里，在金嘉睿怀里待久了，又闹着要况言抱。
“我帮你抱着他吧。”
金嘉睿原本就气自家儿子“吃里扒外”，这下干脆松开手，把金未晞塞到况言怀里，谁想到自己的儿子毫无留恋，刚刚还爱不释手的棉花糖也丢在一边。金嘉睿的火气只能撒在况言身上，情急想把手抽出来，况言握紧了手，不让他如愿。
棉花糖的糖霜飘在空气里，松散成一缕一缕的、甜蜜的丝线，尾端扬起来，粘在了金嘉睿的脸颊上，况言抬起手，把棉絮一样的糖丝摘下来。金嘉睿微微愣住，大概是没反应过来，他总之是没躲开。
“别生气了。”
垂下来的手晃了晃，怎么看，都是闹别扭的情侣。
金嘉睿没说话，南方的秋风都温和，吹在身上，也不怎么冷，却让金嘉睿的耳朵泛起红来。他看起来仍然在生气，脸扭到另一边，手还被况言紧紧握着。
从午后到傍晚，况言和金嘉睿就这么别别扭扭地，为了金未晞扮演成一对家长，和他一起度过了第一个陪伴圆满的假日。直到日暮，金未晞还没有尽兴，和游乐园的玩偶做着游戏，况言和金嘉睿在场外等着他。
游乐园之间有一条人造河，两个人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着太阳沉得越来越低，日光越来越斑驳。
暮色洒在水面上，风吹过时，碎碎的夕阳像鳞片一样，平静灵动地翻涌着。缤纷的光线从河面反射上来，落在况言的眼睛里，他转过头看着金嘉睿，他眼睛里的光更灿烂、更迷人。
没有了热心肠的金未晞，他再也没有借口牵住金嘉睿的手不放。况言把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指腹上是凝固的糖霜，干掉之后留下薄薄的污迹，微微发硬，掌心里没有了他温热而柔软的手，握起拳，只有一层厚厚的茧。
该说些什么呢，该从哪里开始说呢。
“我……”
“你……”
几乎是同时，况言和金嘉睿同时开口，两个人这才坦荡地转过脸，对视一眼。
或许是暮色温柔，金嘉睿终于不是剑拔弩张的样子了，他又转过去，看向眼前的河面，“那你先说吧。”
“我来这里出差，偶然才遇到了未晞。”
“嗯。”
“我……我年底就要回去了。”
金嘉睿低下头，刘海儿的阴影遮挡着，况言看不清他的表情。
“嗯。”他又应了一声。
“你呢？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况言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他坐直了些，急切地等着金嘉睿的回答，“是你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首都。”
况言有些激动，他深深地呼了口气，才继续：“是你离开我的，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当时或许有，现在也没有了。”
周围都是游人的喧闹声，金嘉睿声音很低，他抬起了头，却不理睬况言，朝着另一边，回答都快被人声淹没。
“可是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
“况警官，”他这才转过来，停顿了很久，像在尽力掩盖着情绪，“错的不是你。”
“我们的开始就是个错误，”金嘉睿接着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没有回应，后面的结果也都是因为信息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如果不是意外发情，我们现在还会是朋友吧。”
“谁说我……”况言想辩解，但又心虚。分别前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是金嘉睿的感情更外露，金嘉睿冷淡了，甚至是离开他之后，况言才被疼痛提醒着，意识到错失的心意。
他的话说了一半，剩下的也不需要再听了，金嘉睿抬起头看着他，或许刚刚他还有惋惜，当下彻底被收好，再也看不出了。他淡淡地笑着，反问况言：“我说的没错吧？”
况言哑口无言，轮到他羞愧地转过头，躲避着金嘉睿的目光。
“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金嘉睿又重复了一次，他语气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在复述一个事实，况言原本还恐惧他的敌意，可是现在这样，金嘉睿又戴上那张疏离的面具，更让况言难受。
他的话没停，况言本该庆幸他愿意开口，但是此时耳边的一字一句，一点儿温情都没有。
“未晞很喜欢你这个叔叔，你在滨城有什么需要，我都会尽力帮你。”
“呵。”况言沉沉地笑了声，他能有什么需要，他最需要的人，已经和他划清了界线，把他推得老远。
又是一阵沉默，况言的手抓着长椅的边缘，几乎都要把指纹揉进了软木上，这时毫不知情的金未晞结束了游戏，天真烂漫的，向两个人跑过来。
于是金嘉睿站起身，走向金未晞迎接他，况言停了一小会儿，才跟了上去。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像金嘉睿绝情的话都被风吹散，又抓住了金嘉睿的手。
“未晞很喜欢我这个叔叔，”他故意把叔叔两个字说的很重，也不管金嘉睿的反抗，紧紧地把他的手攥在手心里，“这是你说的。”
金嘉睿说的话，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况言字句都不同意，几乎全抛在了脑后。
他只记住了这一句：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那就重新开始。
这个故事再不写都要被人忘了，我自己也要忘记了，但是最近好像不会写文了，写什么都很难，尤其是这种半路出家、构思不足的故事。如果可以宽容一点儿就好啦～
想他俩的故事时在听郭顶的《我们俩》，唱到“喝醉了小河边唱着歌，永远爱你是我说过”这一句，就觉得很适合，才写了后面的情节。